177,东山难恋山中相,梅子枝头正着酸
嘉华躲躲藏藏地进来,见瑞香并不阻止,便坐在他身边,难得露出点期期艾艾的模样。瑞香不忍心让他为难,也猜到他大概是有事,便含笑叫宫人先下去,自己倒也不追问,只静静等候。 天气虽热,但行宫里树木繁多,坐在屋里其实并不觉得。瑞香信手拿起扇子递给体热更怕热的嘉华,又捧起装着切好块的蜜桃西瓜的小碗,和嘉华一人一块分食。 嘉华是个急脾气,且又很有主意,自小长在深宫,作为父母的头生子受尽宠爱,很少有不如意事,自幼就是个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的人。他有十足之势,但也在学业上很用功,皇帝疼爱孩子,却从不会降低要求,瑞香更是世家大族出身,知道不可放纵孩子成了无能软弱的废物,嘉华更不是叫苦叫累的性子。长到十三岁,他仍是个天真坦诚的人,但却懂了很多事,是个很出色的孩子。 也因此,瑞香反而不会追问他有什么事。嘉华知道轻重,在宫里长大天然就会懂得许多事,倘若他一窍不通,怎么教也是不会,可若是他已经足够聪明,也无需做父母的追着问清楚每件心事。 自从搬出去之后,嘉华也很不习惯过,好在当时熙华和他作伴,二人感情深厚,又有了大姐姐的引导,嘉华平顺地度过了独居的难关。瑞香作为皇后,管理宫闱辅佐丈夫是他首要的职责,虽然有人分担内宫事务,可也不意味着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与世隔绝活在桃源。嘉华年幼的时候,瑞香也还没有将宫权分给贵妃过,耳濡目染下,嘉华是最明白母亲虽然荣耀,却也须得付出代价的。 看得多了懂的就多,只是在某些切身之事上,才十三岁的他也只能算半个大人,仍然想要回到母亲身边,坐在他身边黏黏糊糊地赖着,当个孩子就觉得逐渐安心。嘉华吃了一碗甜的过头的水果,到底没说自己有什么事,东拉西扯地闲话一番,瑞香就敏锐地发觉,话题总是滑向小姐妹订婚不能入宫,担忧他们的婚事,以及某某小公子好烦。 瑞香微微挑眉,嘉华如坐针毡,不多久逃窜而去。瑞香摇摇头,轻叹一声,深觉孩子真是长大了。当年看着熙华动心,准备婚嫁之事,瑞香便已经感觉到一种幼鸟离巢,把自己留下的伤心。虽然孩子长大了,总该有自己的归宿,可是分离总归令人难受,现在看着嘉华匆匆逃跑的背影,他想起的却是似乎近在眼前的从前。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嘉华也已经长大到能够有欲语还羞的心事,可瑞香看见他这副模样,想起的却是怀着景历曜华的时候,牵着嘉华的手在含凉殿的小花园里散步。每到这种时候真是令人觉得岁月如流水。 他并不觉得自己正在迅速老去,可也不得不承认,孩子已经飞速长大。 夜间皇帝过来,两人照旧并头睡下说话,瑞香提起嘉华:“他今日过来,找我说了些不相干的闲话,一脸说不出口的模样,我猜,是有心事了吧。” 皇帝略作思忖:“既然是最近有的异状,想来是能进行宫的人,不知道是哪家少年郎。” 又唏嘘:“长大了啊,居然这么快……” 看来在他心里,仍旧觉得嘉华还是那个一只手就可以拎起来,像只无法无天的猫崽子,在父母逐渐情深中快活长大的孩子。瑞香一时失神,也觉得又惆怅又委屈——头一个孩子,疼爱至今的宝贝,一想到要嫁出去,一想到以后还要面对这种伤心,他就格外伤心。皇帝察觉这点动静,隔着个肚子却不好抱他,难得有些慌乱地擦他眼角的泪痕:“若是舍不得,多留几年也好。” 瑞香不是容易流泪的人,莫若说,他从来不喜欢眼泪,只是怀孕后情绪不稳,比平常起伏更大,但流出眼泪后自己也觉得现在就哭太过了,抓住皇帝的手,很快就没了伤心的情绪,只是轻叹一声:“这事我心里倒是有数,只是看他并不是十分明白,大概才动心,有些想法,不如再看看。嘉华从来不会有话瞒着不说。” 虽然嘉华九岁搬出去了,但瑞香从来都很关心孩子的事,不会事事追着管头管脚,但该知道的也全部知道。如今宫里,也没有他的视线到不了的地方,他问不来的消息。嘉华不说,他也猜得出前因后果,只是不想追问反而令嘉华羞恼,日后不肯再事无巨细告诉自己,和自己亲近。 有些事还是发酵片刻吧。 既然提到嘉华,难免提到福华:“福华也十一了,妙音很是上心,却不好插手,还特地问过我,你心里也该有个数。” 福华的婚事,瑞香作为嫡母固然可以安排,但也不好擅专——有合适的人,福华也愿意,定下来也是好的,可是他也得看看皇帝心中有无想法。就听见皇帝又叹气:“一个一个,都长大了啊。” 皇帝确实是有点看着儿女忽成行,顿悟自己年纪越来越大的感慨,不过比起惆怅,还是成就感更多。他早年间不愿意让乌七八糟来历各异的姬妾生子,王妃又一病不起,等到三十多岁只有一个大公主,着实是吃够了绝嗣恐惧的苦。他有儿子的时候晚,算起来常人若是十五成婚十六生子,孩子立得住三十多岁都该抱孙子了,因此也不怎么觉得自己老得快。 现在到了一个个考虑婚事,寻找终生安排的时候,便不由认识到,原来自己也到了这种时候。 床帐里一阵温馨的沉默,片刻后皇帝道:“他就这一个孩子,视若珍宝,自然放在心上。福华的驸马自然是慢慢看,有机会了叫他见一面,说几句话也好放心。其实若是能把福华嫁到万家,也未尝不好。” 全了后妃的情分,也是让福华彻底进入皇后羽翼下,若是别的孩子,皇帝倒也不特别在意,非得扒拉到万家,但福华几乎是瑞香看着长大,能嫁到万家是几方都满意的好事,有机会如此安排也不错。 瑞香沉吟片刻:“家中适龄的孩子,倒也不是没有好的,我看还是都看看。福华不似嘉华,厉害不在面上,驸马性子得合适,她的意思也很要紧。” 福华秉性柔善,做事虽有章法,可却不露锋芒,不大像皇帝,倒是妙音有一次说觉得像瑞香。她自然能过好日子,公主也从来不是靠着夫家,但说到底,自己养大的孩子,最好是夫妻感情和睦,相处起来才好。要求高了,自然怎么都觉得不大放心。 给嘉华操心惯了,瑞香到福华身上,还是免不了瞻前顾后。 皇帝提出这个建议,也不是非要如此安排,更放心瑞香行事,便抛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道:“熙华快生了,你也怀着孩子,不好过去亲自照看,到时也不要逞强。” 瑞香轻笑:“我就是想,也不敢。她生孩子已经辛苦,还叫她担忧我,到时候两个人一里一外,岂不都担惊受怕?好歹是在行宫里,自己眼前,我已经把身旁照顾过我生产的女官宫人都拨过去一部分,有消息立刻传过来,也免得提心吊胆。不过……头一胎总是艰难些,到时候你也别太着急……” 说着,他抬手拍拍皇帝搂着自己的那条手臂。两人提及女儿生产这一关,颇有同舟共济,互相安慰的意思。皇帝后宫里的人,生育的时候年纪大的居多,就说瑞香当年,也是二十过后才第一次怀胎,生产就一直算是顺遂。因此,他心里已经很相信,太早结婚生育并不算好事,只是世情如此,推迟也不能太迟。 好在熙华也是二十岁出嫁,皇帝心里还是比较有底的。他不愿意将不祥的可能说出来,倒是又转回去:“福华还是多留两年。” 受君怀孕不易,嘉华的婚事推迟他还怕已经情窦初开的嘉华不答应,福华是公主,倒也无妨。现在十一,先看几年人选,然后订婚,过个一两年完婚,这很合理。 瑞香并不反驳,只是道:“那就该照熙华的例子,年纪差不多的时候,先册封了定名分。” 皇帝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甚至一百步的性子,早定好了给福华的封号:“她出生的时候体弱,别的都没有寿字好,封号就是昌寿,食邑比熙华,嘉华低一等罢了——下头几个也从她开始,打个样。” 偏爱无需掩饰,皇女自然都是公主,可是嫡庶之间还是要区分开来。自然,福华与皇后亲近,来日内宫贴补恩宠,便无需遵循这点分别。皇帝出生就是天潢贵胄,宗室里的这些事看都看了无数,自然知道公主宗君无论出身如何,最后还是要看与宫中的关系,当权者是否看重,否则嫡又如何,庶又如何,虽然是金枝玉叶,难道不会跌入泥淖? 宫里有人,有恩宠在身,就是长盛不衰。 庶出子女中,瑞香和福华情分最厚,食邑低了只是明面,平日的分赏,日常的荣耀,作为目前唯二公主的身份,实际上也不差什么。 皇帝现在其实很有责任感。他父亲和兄长当道的时候,虽然很是充实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礼制,但诸王公主宗君,甚或太子的礼制却一塌糊涂,他就想着自己先立起来规矩,公主宗君婚事以熙华的为范本增删,更改细节,待遇上则以熙华,福华作为两个范本,该有的总会有,彼此间明面上绝不会差太多。 日后子孙后代,也就有了参照,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给景历一个依从之法。 皇帝事无巨细,瑞香也并无意见:“这也好,生在天家富贵已极,长宁,安乐,昌寿,便是最好,却也不是你我做父母能左右的事。” 两人说了一会长大的儿女事,又说起肚子里这个,瑞香已经放平了心态:“只要胎像稳固,生的顺利就好,是不是女儿……看运气吧。有了熙华和福华,也不能说不知足。” 亲生的自然不一样,可这两个旁人生的,却也是看着长大,瑞香都是很喜欢,很欣赏的。 皇帝却是知道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不由盯着薄被下瑞香隆起的腹部看,试图以目光传达对小女儿的期盼,过了片刻又忍不住:“你面朝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要不要翻个身?” 月份大了,翻身也不方便,怎么都笨重,但无论如何仰躺是不要想了,两人头并头睡着,瑞香总是习惯面对他,皇帝看着却觉得难受,总是试图让他动动。瑞香也不反驳,捧着肚皮,被他推着,翻了个身,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这还不算太大的肚子,到这时候也干什么都不方便了。” 皇帝并非那不清楚怀胎历程的普通男人,闻言也跟着蹙眉,保证:“真的是最后一个了。” 夏天夜里,因为瑞香有孕,门窗也是不能漏风的,瑞香怕热,皇帝又体热,只好和他保持点距离,盯着他的后背却不能抱上去,皇帝颇觉百无聊赖,想了想,干脆坐起来,从床头拿过一把扇子,给自己和瑞香扇风,望着他的后背,继续说些闲话——朝堂上的事,于帝后二人而言,不重要的也算闲话。瑞香听得懂,但有他在身边以平静的絮絮的语气说什么,也忍不住慢慢睡去。 皇帝看着他睡着时格外安静平和的模样,忍不住伸手蹭了蹭他的脸,又往下摸后颈。瑞香头发好,睡觉时喜欢全部都挽起来免得被压到头发,或者第二天早上起来不复顺滑,此时此刻后颈脱落的发丝便在床头一盏宫灯温柔的光晕下显得黝黑明亮,越发衬得他像个玉人,因为宁静安稳的这种气息,本来不怎么困的皇帝也打消了继续看下去的念头,放下扇子躺好。 嘉华逃走后又经过一次无甚新意的六宫请安,皇帝比较正式地派李元振到瑞香宫中,邀他出去散步。瑞香换了一身衣裳,带足人手和物品,欣然赴约。他是谨慎保护腹中的孩子,带的人倒比皇帝还多——皇帝就只带了两个小黄门随时听用。 因有皇帝在,见到帝后携手,伺候的人不是前面开路,便是落后一段距离,很有眼色地不曾紧紧跟着煞风景。瑞香散步的路都是固定的,为避嫌最近往这里走的人越来越少,其实也很安全。 两人缓缓迎着微风随心所欲地走,闲话了几句,皇帝忽然顿住脚步。瑞香跟着扫视四周,很快就发现小路尽头有一片梅子林,梅树上影影绰绰垂下半截赤红色的圆领袍下摆,梅树下站着个担忧仰头,看上去莫名像头忠心猎犬的少年。 瑞香认出那半截圆领袍,脸色顿时一变,轻哼一声。这时候前头的宫人已经发现不对,回头一看皇后脸色不大好看,立刻一声不发安静让路。皇帝少见妻子冷着脸的样子,心里也不觉得嘉华爬树很过分,有心劝两句,又觉得瑞香还没说话,自己急着堵他不合适,也就端出一幅肃然的表情,跟着瑞香一起过去。 树上的嘉华浑然不觉,在树上拿熟透了的梅子砸树下的表哥:“怕什么?上来呀,才不会掉下去!” 树下的少年便是瑞香娘家侄子,乃是他同母二哥所出嫡长子,被皇帝点名要进东宫的万钧。在帝后面前,他是个亲近的自家孩子,和太子也亲近,被皇帝考较时也出色,此时站在树下却满脸为难,不知所措,被梅子砸了好几下,也一点不生气,不仅不生气,脸还慢慢红了:“我不是害怕……殿下还是下来吧……” 嘉华正是情窦初开,又不想承认,敏感多变的时候,更加不肯下来,一手把持着硕果累累的梅树枝,眼疾手快噼里啪啦一顿砸,气愤愤道:“你居然不听我的话!” 大半梅子被这么毫无准头地扔下来,倒是没有都下在万钧身上,万钧甚至还顺手捞了两个果子,行动上虽然还是没上去,嘴上却很温顺:“臣自然听殿下的话,可是殿下想吃梅子,叫人好好摘了制好了再吃吧,很酸呢。” 他脾气好,嘉华也知道,他说的话有道理,嘉华当然也知道,但此时此刻嘉华却不知道,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爽快坦荡的自己,做的却是自己最嫌弃的矫情别扭事。少年人的心事哪里说得出来,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可怜的万钧更是被宗君殿下翻来覆去地拿捏,不像个鲜衣怒马青春年少的高门子弟,反而像个呆头鹅。 瑞香站在不远处,神情已经自己回温,想了想总不能吓坏了树上的亲生骨肉,和树下无辜的亲侄子,便不大严厉地打断了二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的对视:“还不下来?” 嘉华自己都不大能够直面自己的心事,居然被父母看了个正着,顿时脸红如滴血,迅速地跳了下来,乖乖地见礼,顺便上前一步,把更是被吓了一大跳的万钧挡在身后。只是他素来口齿伶俐,现在也没了那种气势,见瑞香虽没有大发雷霆,却也显然不准备轻轻放过的表情,立刻心头一阵心虚,悄悄看向父亲试图求救。 皇帝回以爱莫能助的眼神。 嘉华不怕父亲,因为皇帝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慈父,有事求他从无不应,可却很怕瑞香稍微放下脸来,简单敲打几句。说到底,知道温柔的人有不能敷衍的脾气,亲自经历过后就没法不害怕了。 嘉华知道阿娘的性情,立刻绝了混过去的心,主动认错:“儿知错了,不该上树,不该拉着表哥胡闹,阿娘不要生气了吧……” 到底是被宠大的亲生孩子,这软绵绵的一句认错,还是娇里娇气的。皇帝越发觉得嘉华性子里有很多像瑞香的地方,但还是仍旧沉默。瑞香凝视嘉华片刻,点了点头,淡淡道:“既然知道错了,那就回去先绣几个香囊来悔过。” 嘉华性子如此,当然不喜欢女红,闻言顿时满脸悲苦,被瑞香一扫又立刻收敛,乖乖答应。 万钧当然也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在东宫,而且嘉华撒娇惯了,只觉得母亲没提方才看见的事就可以日后在说,他却很明白自己更大的错处在哪儿,立刻抢着认错。因为太懂事,瑞香反而不忍心苛责,深深看了他两眼:“好了,都是年轻人,一起玩闹不算什么。” 嘉华才十三,万钧已经十五,嘉华的心意尚如小小花蕾,万钧的心意却已经藏不住了,闻言立刻涌出孤勇,忍不住上前一步开口:“是臣不该带坏了宗君……” 嘉华一把把他塞了回去:“你该回东宫了。” 帝后默然,任由嘉华催着万钧离开现场。等人走后,瑞香上前拿走了嘉华手中半黄的梅子,似笑非笑:“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怎么想到拉他来祸害我的梅子?” 嘉华才消下去的红脸又噌一声冒了上来,跺脚羞愤:“阿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或者说,原来真不是这个意思,现在么,这梅子简直不能直视了!他试图飞速地转身跑走,却被瑞香给更快地叫住:“今日若是混过去了,他日可就不要再提起。” 嘉华拿母亲没办法,被捏得死死的,拎回了皇后宫中。瑞香似笑非笑叫宫人把捡回来的那些嘉华祸害了的梅子做成脆梅,乌梅,姜梅,梅子酒。 “等宗君出嫁的时候,也是宫里给他的一份念想。” 嘉华已经从羞窘变成一脸可怜巴巴:“阿娘,我不嫁,我……” 瑞香示意他去洗手,笑盈盈站在一旁:“万钧有哪里不好的么?” 嘉华将求助的目光再度投向父亲,皇帝便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从旁相助:“我看倒也堪配宗君,没什么不好。” 一时间,嘉华觉得自己弱小无辜,还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