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不过几日,瑞香便宣了二嫂入宫,将儿女亲事提上日程。这在皇家和万家都是一桩好事,且早就通过气,二夫人心有准备,也很是欢喜。自己儿子的心事,他还是明白的,尚主不仅是荣耀,亦是作为皇后母家维持自身地位的方式之一,且嘉华乃中宫嫡出,亲上加亲,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嘉华早经过册封之礼,有了长宁公主出嫁在前,他的婚事自然有成例可循,万家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准备。不几日,皇帝便下旨,着有司筹备安乐宗君下降事宜。一时间入宫祝贺者众,嘉华也难得害羞起来,躲着不见人,闷了几天,倒是把瑞香交代的香囊做完,等到贺喜的人没有那么稠密,便到瑞香宫中上交。 因为心事甜蜜,他做的香囊自然不是鸳鸯就是缠枝花,瑞香接过来看了看,似笑非笑又还给他:“你如今已经是定了亲事的人,这些香囊就拿去送给你表哥吧,支使得人家团团乱转,还拿梅子打了一顿,怎么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嘉华脸顿时红起来,像是那香囊烫手似的,嗫嚅道:“我没、没对他怎么样……” 其实他虽然动心,可到底还很年少,并不怎么习惯这种自己无处不变得柔软,不能自持的感觉,对瑞香又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很快便真诚地苦恼起来,向母亲求助:“阿娘,你不要取笑我,我……虽然表哥是很好,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患得患失,他怎么做似乎都不高兴,不满意。我知道他不会不喜欢我,也知道他实在很好,相貌也……也……可是我还是会觉得不高兴,会觉得委屈,想要他更好,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他已经很好了,也知道和表哥成婚,会过得很好,可是我还是害怕,不想离开你们……阿娘……” 他说着,几乎都要哭了。 瑞香深知这种患得患失,也承认嘉华要告别的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被父母娇宠的岁月,要去做一个人的妻子,要离开生活的宫廷,他的心动是真的,可忐忑恐惧,又何尝不真实呢?这种对未来的担忧下,患得患失,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万钧脾气好,嘉华想要陪伴就来陪伴,不讲道理也尽可以包容,但嘉华自己却并不因此就高兴起来——情绪的来源复杂而古怪,嘉华自己都弄不明白,又怎么会简单地消失呢? 不过嘉华并非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也知道自己不该对万钧太过分。他其实很满意万钧,容貌出众,才德更好,还是母家表哥,两人也算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长大,从前他一心抗拒出嫁的可能,对婚事不上心,对万钧也只当做表哥来相处。 可是或许是年龄到了,或许是万钧实在温柔得太明显,嘉华稀里糊涂地就猛然发觉,原来自己对他已经是那种心思,甚至开始接受婚嫁的可能。 种种变化都让他不安,表现出来的便是加倍的难缠,万钧倒是很包容,可嘉华却受不了自己的喜怒无常,跑来找母亲求助。 瑞香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嘉华很快把头埋过来,低声道:“阿娘,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做事很没道理,可是他什么都包容我,我又忍不住想欺负他,看他一点也不生气,拿我没办法的样子……我就觉得很高兴。我是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驸马,也早知道自己很挑剔的。要好看的,还不能是废物,要听话的,但也不能一味顺从,太过无趣。要有主见,要这样那样,他其实处处合我心意。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把他从表兄,完全的看做未婚夫呢?我不懂,我不知道,我总是害怕我做不好。我不像你,也不像大姐姐……” 瑞香听着,心里不由下意识想,这性情和诸多要求,还真像是皇帝,又听他说不像自己,不由笑了,从面前水晶盘里挑了只最饱满鲜艳的枇杷果递给嘉华,又拍了拍他的后背,缓缓道:“万钧喜欢你,难道是以为你像我,像谁?他眼里看到的,不正是你吗?” 嘉华一时无言以对,深觉有理,但还是试图反驳:“可是,可是……” 瑞香轻轻抬手,按住了他:“过日子一人一个过法,你是我和你阿父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对你自然爱宠非常,可是也寄予了很大期望,你从未让我们失望,日后嫁出去也一样是我们的孩子。万家是你的外祖家,万钧是你的表兄,你的性情如何,心地如何,这些年来相处得如何,他们心里都有数,缘何会将你当做陌生人一般来看待考察呢?” 嘉华虽然觉得母亲将自己的烦恼三下五除二就简化到几近于无,总觉得哪里奇怪,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大大松了一口气,已经认同了这番说服。 瑞香便说得深了一些:“你已经是大人了,有些事也须得考虑到。万家不欲再出一个皇后,因为有我,有景历,已经可保百年富贵。若是在想持续这般荣宠,便是贪心不足。可我的孩子们之中,必然也将有人与万家关系亲近,这是亲眷彼此照应,一荣俱荣的道理。万家不能再出皇后,那是因为登高不能跌重,且景历有我,已经得到万家全部的支持,何必多此一举,让万家把好处都占全?你是宗君,虽然看似只要享乐就好,但这些事不能全然不懂,否则来日,又如何与宗亲勋贵来往,如何在时局变动中找到自己的位子?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万钧对你有心,你也对他有意,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嘉华骤然听见瑞香竟然如此轻松提起权势考虑,顿时吃惊,但他从小就知道母亲处理宫务手到擒来,和父亲间也时常谈论政事,虽不直接插手,但影响亦是深远,吃惊过后也就收敛了,只觉平静从容很多。想到万钧,又想到未来的婆婆,此时的舅母,便忍不住觉得自己从前似乎没有留下什么贤良淑德的好印象,便不由低头玩弄衣带,小声道:“那,那舅母他喜欢我吗?从前他虽然对我也好,可是当做外甥看,和儿媳又有不同了……” 见他担忧这个,瑞香便更轻松地笑道:“你舅母从来你喜欢你,现在怎么会不喜欢?普通人家或许还有婆媳终日相见,生出嫌隙反而不睦的担忧,可你将来独自开府,若是愿意便常去拜见相处就是了,反而没有这种顾虑。” 皇帝对嘉华这个心爱之人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宠爱那是溢于言表,从来为人所知,莫说是从小看到大,知道他的性情如何的二嫂,便是不清楚他的性子的人,知道即将尚主,也只有高兴,只能捧着。瑞香丝毫不担心经历过家族浮沉,阅历充足,又早磨砺出平和温柔沉定性情的二嫂会对嘉华不满。 嘉华向来是很相信他的,见他这样说,便彻底放下心,又道:“那我以后也都改了,总、总不好让舅母觉得我还是个孩子。” 定了亲,虽然距离婚期还有一年多,但也立刻是个大人了。嘉华有这种念头,瑞香也放心了,笑着指着那几个香囊:“好了,去吧,天热,这会儿还凉快点,你去东宫,见一面,说说话,把东西送了,好好的,别闹脾气。万钧包容你,你也当包容他,毕竟是真心的喜欢,少年的心动,别此时任性,将来后悔。” 嘉华虽然还很不好意思,但终究答应了,拿起香囊要走,又回过头,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十分怅然:“阿娘……” 瑞香微笑着坐在榻上看他,不知怎么想起十几年来许多事,自己也五味杂陈,只是笑着催促:“去吧,去吧。” 嘉华点点头,屈膝又行了个礼:“我明天再来寻您说话。” 且不说万钧收了香囊,见到嘉华是何等情态,如何温柔,只说宫中筹备七夕才刚出了章程,在行宫的大公主就发动了。当时正是半夜,大公主一直生到天亮,驸马在殿外团团乱转,帝后二人也在宫内着急。 好在还算顺利,天光大亮时皇帝也没去前面,终于等到公主生下一子的好消息,当场赐名崔华阳。 崔润:…… 虽然这个孩子不从崔家的字辈,也不是父祖起的名字,可是谁又能说他不是生下来就光辉灿烂呢? 帝后喜获首个孙辈,还是大公主所出,一时间贺喜之人再度盈门,就连淑妃领着四个才人来向皇后禀报七夕安排时,也先贺喜:“可惜还在月子里,见不到万岁新得的小外孙,长宁公主果然是个有福的。” 皇后这处也是喜气洋洋,人人都因皇帝那日一时高兴得了赏钱不说,近日迎来送往,也多是欢喜不尽的命妇,收了不少礼后上下都肥的很。 瑞香笑着叫人上茶点,又安排淑妃坐下:“又不是没有道过喜,怎么还这么郑重其事的?” 淑妃有了孩子后,重心全转移到了孩子身上——他也确实没法往皇帝身上使劲,不过好在景棠身体强健,胳膊腿都很有劲,一天一个样,他也接受了自己前半辈子差不多靠男人,后半辈子靠儿子的事,日子过得满足,琐碎,又充实。何况这些年来,他人缘一直不错,也取信于皇后,如今暂时充任这令人头大的协理六宫的位子,除了忙累点,并不觉得哪里不满,对皇后也还是当初一样,欣赏对方多年不变的容颜,又乐于不去想太复杂的事。 四个才人方才也同声贺喜,他们倒是真的没有资格在前几天登门道贺,除了每五日见皇后一面,但也没有说话的资格之外,便没有什么再到这里来的机会,此时便垂目谨慎温驯地听着淑妃和皇后就着公主,孩子,展望一番未来,闲聊寒暄。 话题告一段落后,淑妃笑盈盈取出一张单子,叫身旁宫人递给皇后的女官:“七夕是圣人要大办的,原是为了万岁,我们也沾一沾光热闹一番。如今章程已经拟出来了,日子也近了,万岁看看,若是无事,我便该赶着筹备起来了。” 瑞香便伸手接了单子细看。 七夕不是宫中有定规的大节庆,因此反而自在些。淑妃安排所有人那日往湖心去,可以泛舟,放灯,观水,也可以赏月,拜月,坐着吃点心欣赏歌舞百戏,以至于吟诗作赋投壶酒令不一而足,可以说是样样都准备起来了,地方选得也好。 湖上有水榭高台,早早备下挡风的帘幕屏风,在里头也不怎么妨碍赏景,内外畅通地玩乐,皇后身子不便,但还是可以玩玩投壶等酒令游戏,便是一起玩藏钩也是热闹的。据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淑妃所见,皇后虽然不擅骑射弓马也不喜欢,可无疑是个真正宽和,也爱看旁人欢笑嬉戏的人,不能亲自玩,看着也是好的,于是便将场面做得加倍热闹,还到贵妃宫里把他那边两个才人都要了过来打下手。 果然,瑞香看了,便觉得很好,含笑赞许道:“你一向是喜欢热闹的,这种热闹,也唯有你安排得最有趣,到那日我必设几个最好的彩头,看看谁能凭本事拿到手里。” 淑妃就笑:“万岁定然知道臣妾最好赌了,手气也好,再没有不中的,这彩头也是给我准备的,我先谢过了。” 说着,就要起身行礼,倒是逗得满殿笑声不断。 瑞香正要说话,外头进来一位仪容肃正,眉头天然微蹙,略带几分文士清癯,年龄约莫四五十的女官,一丝不苟地对众人行了礼,又对皇后禀报:“万岁,长生殿传旨,刘国公怕要不好了,圣人要去探视,请您准备好东西。” 殿内欢乐的气氛立时一落。四个才人都不算熟悉京中勋贵,自然也不知道留国公何人,皇帝又为何要去探望,皇后要准备什么,便不由竖起耳朵,悄悄抬眼看向上头。 却见皇后神情立刻沉了下来,眉宇间多了几分沉思之色,又有些担忧,挥了挥手,那女官便立刻到一旁大案上,自然有人上前铺纸磨墨。淑妃意欲起身告退,皇后摇了摇头:“不必了,这等事你有什么不能听?我月份大了,你来一趟也不容易,事儿定下了再走。” 于是皇后便当场拟了一份礼单,小宫人口齿清晰念了一遍,再做一番增删,皇后终于点了头:“再派个人去问问,国公夫人何时方便,叫她进宫一趟。留国公的爵位已经四五代,他们家人口多,世子未立,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皇后的话并没有说完,出神片刻,接下来便道:“还有,陛下要去国公府探视,这是留国公的福气,君臣一场,自然有些话该说的。只是还有谁跟去呢?是现在就去吗?前头议事的相公可散了没有?看时节怕是回去官署也只能对付两顿,要是还没有散,就从这边赐膳吧。简单点,别太兴师动众。陛下看过了留国公,未必就不议事了,赶紧填饱肚子才是要紧。岭南进贡的柑橘柚子,切好剥好拿去,让他们也尝个新鲜。相公们年纪都大了,耐不得热,记得放冰,焚香。御前奏对不轻松,他们也不能做主去歇着,送点消暑汤……” 如此种种吩咐了一遍,光是去传话的就足足有三个宫人,皇后安排了给前朝相公们赐膳,几乎样样周全,又给皇帝带了几句话,安慰之余,也说清楚了自己的安排,便打发他们带着赏赐的单子赶紧去。 回头来,还要继续和淑妃商量七夕的事。留国公的事终究在前朝,后宫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淑妃常来常往,倒也习惯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想了想就继续说自己的事。这些年,虽然贵妃协理,贤妃有时候也帮衬一二,可皇后的权柄从未真正下移,事涉前朝,联络关怀重臣,召见命妇,团结宗室等事,从来是皇后作为。其实在内宫,皇后也从来是洞明烛照的那个人。 无为而治,大概说的就是他吧。 方才那一连串安排,已经足够四个才人茫然不知所云又深深觉得皇后娴熟且镇定,此时再见皇后对淑妃提起的事事都熟悉,件件都说得明白,便不由觉得更厉害。 诸如何等器物是何处收着,哪年哪月曾经用过,因何是这个地方收着,做什么样的点心大概需要馅料多少,面粉多少,糖多少,折莲花灯,一千朵该支领多少彩纸,等等,都是淑妃开个头,皇后便全然知道,有些淑妃不熟的,他还能一一指出来。 虽说四人在家也常见母亲管家理事,同样得心应手,可宫里情形显然不同,皇后果然是做了十五年的皇后。原本就对皇后有诸多夸张印象,不切实际的猜想的众人,顿时把他看得更完美。于是心中也就更加好奇,所以皇帝喜欢的,便是这种端庄贤淑,大家出身,做事干净利落,周全详尽,处处完美的人么? 那可真的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