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宴酣之乐
覃隐 说起当今圣上,往往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好淫。 几百年后翻开史书,大概会看到类似这样的记载,“上食不能寝夜不能寐,问何因,曰,无美矣。”“邻国战乱,派使者向我朝求援,上问曰,西域美女今日到乎?”“上不上早朝至今日已五日,细追问之,乃新进妃子夜夜侍寝日日缠绵。”“今上至尼姑庵祈雨求福,甚忧。”…… 与我说起这个的几位公子,也是连连摇头叹气。蒋昭将我拉到一旁,低声道,“这些事情也是我们私下说说就罢,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叫宫里的官吏府相听到,传到皇帝耳朵里,是要杀头的。” 他把手比在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自然明白。”他又转而叹了口气,“好在前朝皇帝为后代打下的大好江山,我们才有这太平盛世,当今皇帝就算无所作为,只要沿用前人的制度经验好好维持下去,也能安享几个盛世元年。” 安稳现世培养出几个荒淫无度,奢侈悱靡的无能皇帝来,也是在情在理。毕竟不生处乱世,就全无危机感。百姓安居乐业,又无天灾人祸,顶多某几个地区隔几年发发洪水,闹闹干旱,也成不了大气候。后宫佳丽三千,又坐拥三宫六院,这样的皇帝不好色正常吗?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在我又要感叹前人诗人的睿智才华的时候,安公子见我杯子空了,斟了一杯酒给我,与我攀谈道,“覃公子不像是南城人,安某以前从未见过。南城的公子哥有名的我都结交过,像覃公子这么俊美非凡的不可能不知啊。” 我尴尬地呵呵干笑两声,摇晃了一下空杯,“再来。” 好酒配美景,自然不是在酒楼饭馆等俗气的地方。此时一帮公子哥儿书生才子正坐在溪流边上,斟酒玩乐,赋诗作词,品着好酒欣赏美景,令人愉悦,别有一番雅致。我被蒋昭拉上,糊里糊涂跟着参加了这样的一次才子诗人集会,倒让我想到了王羲之的。 “……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大致可描述现在的场景。 我从溪水里捞出一朵落花,怔怔地看着花瓣上的水珠。娇艳欲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河水浮落花,花流东不息。应见浣纱人,为道长相忆;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娘,你看,我读书都读傻了。 蒋昭看我盯着花儿发愣,一把搂过我的脖子,嘻笑道,“哟,捡到谁家姑娘放在溪上的花儿啦?” 据他讲,每次一有这样的集会,总有些爱慕君子才人的姑娘悄悄来围观,在花下树下偷偷打望。露出半张脸来,不小心被看到了又躲回去,丝绢掩面,捂嘴轻笑。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让人好奇得心痒难耐。再看向那边拂袖抖袍,大声吟诗的浮夸作派,顿觉不自然起来,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此番目的不单纯。 还有些姑娘在溪水上游放花,承载了对寻觅良久还不现身的情郎的相思之苦,漂到下游来让谁拾到便是有缘。吓得我赶紧给她扔回水里。 这些女子多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只求嫁给白面书生不被许给东村屠夫家二愣子、西村马车夫家狗剩儿就好,要是能被翩翩公子哥儿看上就更好了。在这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风景秀丽之地,两人互许诺言,私定终身,约好明天就上姑娘家提亲去。往往有一半打了水漂似的。依然抵挡不住姑娘们汹涌强烈的爱慕之心。 怪不得娘说除了我爹之外的男人的承诺都靠不住,唉。等等,我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事实证明我爹确实很靠得住。在玩投壶掷骰的游戏时,我输了,要行酒令,作诗一首。我哪会做什么诗,就随口胡诌了两句父亲以前写过的诗词。结果我以为冷场的片刻的寂静之后,一阵排山倒海风雨欲来的掌声。好,好,覃公子不仅面若潘安貌比宋玉,诗词才情更是一绝,真是令人惊艳。 自此加深了我对父亲由衷的敬佩之情。 不想一战成名,在南城得了个才貌双全、玉人儿般、举世无双公子一名。还有个“翡玉公子”的诨号,让人哭笑不得。 我借口要去行个方便,摸进了旁边的小树林。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在我望着山那边绝美的夕阳景色出神发愣的瞬间,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 “公子,夕阳再美也比不上你万分之一……可否抽一点时间与小女子一叙?” 我转身定定地看着她,面若桃花,轻唇微启,脸蛋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桃花相衬红扑扑的。我喝了点酒,略有醉意,看谁都是晃来晃去的。好在表面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心里想的是,不会吧,这都能被我遇上。 我没说话,她似有些着急,“就是想与公子说说话,不会耽误太久的。” 我歪头看她,“我怎知你是不是山里的妖精,是狐狸还是青蛇变化而来的?” 她一愣神,噗嗤一笑,“公子说话真是幽默。只是小女子对自己的容貌有自知之明,怎可能是狐妖蛇精那些所化的绝世美人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背后的故事大意是一个诗人清明独自出游,到一村户敲门寻一口水喝。来应门的女子“独倚庭前桃花斜河,姿态楚楚动人;凝睇相对,似有无限深情”,两人注目良久,彼此一见钟情。等第二年诗人再来寻那女子,却已是人去楼空了。 好一个动人的悲伤故事。要是巧遇美人的是当今圣上,恐怕就没有此等唯美的人间憾事了。怎的凭白无故想到这个?看来我真是读书读傻了。 姑娘看我又不说话,娇笑着打趣道,“要说绝世美人,公子才是千年狐妖所化吧……” 我忽得生了恶作剧的心,轻轻一笑,“没错我是。”说完大笑三声,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地步出了树林中。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蒋昭发现我失踪了好大一会儿,追问我鬼鬼祟祟地干嘛去了。我禁不住他烦扰,只得将刚才在树林间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结果他不住地感慨,“这么好的事竟让你小子遇到了,踩了狗屎了吧……诶,怪不得我觉着你漂亮得不像话,难不成真是聊斋志异里的妖精变的?” “家父教导我,迷信之言不可信……” “特么还给我装!你要是狐狸精我就是哪吒你要是蛇精我就是法海!”挥拳拂袖,作势要扑过来,“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替被你辜负的美人灭了你这只妖精!” 颐殊 自出生以来从没如此惶恐不安过。 连我爹第一次真的动怒罚我跪在门前白雪皑皑的地上都没有如此胆战心惊。虽然不到两刻钟就放我进去了。 今年的桃花飘落好似那年的大雪纷飞。我硬生生地跪着倔强着不肯低头,雪明明是软的却硌得我的膝盖骨生疼。父亲大开房门,叹口气让我进去。站起来的一刹那是真疼。但我知道这不是结束。父亲掩好房门,郑重的问我,“你可知道哪里错了?” “知道。”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殊儿,你要记住,面具就是你的第二张脸,千万不可再在外面揭开了。为父,实在不想失去你。” 对不起,爹爹,从今天开始,你要随时做好发生任何意外的准备——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意外是什么。只要那个人活着,最大的威胁就存在。 那人正站在桃花树下,与其他府上的大人攀谈。桃花纷落,落在他的发上,肩上,那场景是极美的,可惜我看不清楚。揉了揉被回忆袭来,泪意涌上眼眶,模糊了景物的双眼,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家伙。尹辗,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类似于御前侍卫,又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就好像太子选妃这样的事,明明不归他管,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儿? 转回头来时,正好对上父亲的眼睛。他缓缓移开脑袋,眼神复杂。 喂,爹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是你那个五十岁之前都嫁不出去也没人要的贴心小棉袄…… 宴会进行到一半,一个盛装打扮巧笑嫣然的女子出现在舞台上方,从她一出场开始,我就知道此人定不凡,角色戏份很重——废话,人家就是皇妃娘娘,是今天的主角。 “各位,”护送的大将军站在她身旁,据说是皇妃表哥,“感谢大家来参与令妹的省亲宴,不胜感激,有诸多大人捧场,是赵府的荣幸。相信各位也听说了,令妹这次回家,不止省亲这么简单,还有皇上的嘱托,委以重任在身,那就是为太子在南城挑选合适的妃子人选。今天太子不能亲自前来,实属遗憾。”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怨声载道,“什么嘛太子居然不来亏我穿了太子最喜欢的颜色诶!”“啊我还用了父亲给我从西域带回来的珍珠粉美白霜这下浪费了啦!”……我一看庞将军魁梧挺拔的身躯,黝黑健壮的皮肤,觉得这是个挽回父亲,打消他顾虑的大好机会,故意嗲着声音捧着下巴做花痴状,超大声地说,“啊,庞将军好帅,好有男人味,这才是真男人啊!” 身后一片干呕声。吐吧吐吧,恶心不死你们。 爹爹噗嗤一笑,“殊儿你真是这么觉得的?庞将军这样的人才百年难遇一个。而且他已经成亲了,你也知道的。” “是啊,所以在遇到下一个百年才出一个的庞将军这样的真男人之前,还是爹爹最帅!小白脸什么的,最恶心了。唉,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爹爹身边,要是没有庞将军这样的大英雄出现我坚决不嫁……” 我是真的这样觉得。对于往脸上扑粉抹底的男人我实在没什么兴趣,虽然这是当今审美的一贯趋势。 爹爹颇为受用的连连点头,我还准备再说上几句好话,芸儿过来把我叫走了。她走近前来,向我爹爹福了一福,周围的人都在议论她的美貌端庄,我就在这赞叹声中随她去了,身后的人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吧。 哈哈,真是倍有面儿。 结果张芸儿跟我说的这番话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了。我整理整理,大意就是她跟袁家公子早就好上了原因就是她以为她爹爹把她许给了袁公子也就是说早就定好的一门亲事他们也私通往来很久了但是现在太子选妃她是极有力的竞争人选她爹爹改变主意想让她去选太子妃她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她不相信那么疼爱她的爹爹会不顾她的选择逼她嫁给不爱的人但是后来听说是皇上的意思若是违抗君令轻则丢官卸职重则满门抄斩所以她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我就说嘛,长的那么美有什么好的。重点是未婚女子与人私通,那是大逆不道的啊!要被浸猪笼的啊! 彼时我们正站在往席上送一桶桶酒的酒窖门口。家丁人来人往的没人注意到这个哭得惨兮兮的张家大小姐。我实在嘴拙,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只得不断地递上手绢。 运送酒桶的木板车忽然倾斜,木桶翻滚下来,推车的家丁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小心桶就到了跟前,我那时什么都还来不及想,条件反射地一把抱住张芸儿用背抵挡住了突然袭来的桃花老陈酿。这可比桃花落在身上来得猛烈多了。 所幸除了被酒泼了一身之外没什么大碍。 我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张芸儿,芸儿担心地问我有事吗,我背过身去,对她摆摆手道,芸儿小姐你先回去罢,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被笑话了可不好啦。 说完赶紧溜之大吉。到了僻静的地方才敢放下捂住脸的手来。果然,面具脱了一半。要被别人看见,指不定被当成聊斋志异里的画皮女鬼给吓死。 我把头发散开来往前面一撩,堪堪遮住脸。嘿,我真是机智。 还是被当作女鬼吓了爹爹一跳。白衣素服,披头散发,被酒打湿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这能怪我么? “刚刚听家丁说后院的酒窖运酒车发生了侧翻,好像还不小心伤到了两位小姐,不知道是哪两位,可否站出来帮忙指认一下疏忽犯错的家丁,出这样的岔子,可得重罚。”尹辗坐在台上,悠闲地品着一盏茶缓缓说道。 我和芸儿心里同时咯噔一声。 果然,他接着说,“其实我更想知道,两位小姐这么晚了单独到那种地方去做甚。” 我看向张芸儿,她低着头,仿佛还在微微颤抖,真是的,连交换一个眼神的机会都不给我。 “有人在事发现场捡到了这个手帕……” 我搭拢着脑袋冲出去,搭拢着脑袋扑通一声跪下,身子伏地,“大人,那是小女的手绢,因为张小姐说她想偷尝一下赵大人私藏的好酒,非要拉我去偷酒……” “哼,笑话,张小姐府上什么美酒没有,用得着去偷?”皇妃轻蔑地一甩手绢,狠狠砸到我头上,“我看是你这个小疯子想偷吧,曲家小姐的疯癫向来耳闻,今天算是领教了。丑人多作怪……” 父亲也上前来跪下,“回娘娘,是老夫管教不严,才让小女做出这般丑事,要罚就罚我吧,小女太不懂事全管我教导无方……” 尹辗淡淡地,“把头抬起来。” 双手的十指扣进了泥土里。 我没动。 爹爹也有些慌了,“大人,小女脸上有疤,奇丑无比,怕吓到娘娘啊……” “我说,抬起头来。” 我还是没动。 尹辗看我半天没有反应,啧了一声,似有些不耐烦。 挣扎了一下直起身子,并没有抬头。 我原本只是想保住张芸儿,没想把自己搭进去啊。现在也只剩嘴边的苦笑了。 这么多年的努力,该忍的屈辱都忍下来了,该受的耻笑也受尽了,今天终于要毁之一旦了么? “不好了!”突然酒窖那边传来呼喊,“起火了!快跑啊!” 来的太及时了。天无绝人之路啊! 宾客们像炸了锅的蚂蚁般四处逃窜,我趁机慌慌张张拽起父亲的手混进人群中,汹涌澎湃地向门口拥去。 家丁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事情原委,酒桶打倒了之后洒了一地,灯笼掉下来就烧成了一片火场。如此简单如此顺理成章,天不亡我也。 我回过头去看到那个戏子一样的白面男人,依然坐在那里悠闲地品茶。嘴角含笑——如果这么远天色又暗我能看清的话——那就一定是我的错觉。 你说他是不是脑袋有泡?特么还有闲心喝茶,不要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