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幸事或否
覃隐 喝酒玩乐足兴了之后,我们在山下道别。 有几位酒量不甚好的公子晕晕乎乎的,走路都走蛇形,需在其他两位公子的搀扶下前行。还有直接摊成一摊烂泥的,我对他独自回家表示怀疑。于是帮忙叫了车夫,把烂醉如泥的家伙背上去,叫他自己辨认一下这是谁家公子。“哟,这不是经常逛青楼的李公子吗?”说着愉快地向李府进发了。我心疼我白花花的银子,是我付的车费啊! 如此一来我就只能自己徒步走回城里,寻一家稍便宜的客栈住下了。 蒋公子的府上派了马车来接他,蒋昭对于他父亲终于消气了很是欢天喜地的。他邀我同乘,我拒绝了,反正离城里也不是很远,自己走回去便可。 他临上车时跟我说,“要不是我恐怕父亲还在气头上,绝对让你到我府上住去。但是怕你现在过去,会被我爹当作我那些赌场的狐朋狗友给打走。” 我摇摇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别又惹了父亲不高兴,把你打出府去。” 别了他又掀开帘子,探出头来,“城郊有条小路是出了名的恶人路,你别往上去。恶人喜欢聚集在那一块,常有打劫抢杀的事故发生,因为路段实在太偏僻,衙门都有好几起案子破不了。而且……你生的如此秀气,我怕你被劫色啊!” 我笑道,“够了,今天你们说了多少遍我漂亮了?虽然我知道是褒扬,但是一个男人总被这么说实在怪怪的。” “唉,怪你过分美丽。” 其实对于这类夸奖我是毫不在意的,更不至于生气。因为我跟母亲长得极像的缘故,称赞我的样貌就是在称赞我娘。而我娘自小享誉盛赞,早已习以为常,我也没什么好别扭的。 “快走吧,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癖好叫……”他忽的住了嘴,“算了,你自己保重,一定要多加小心。等过几天我手头宽裕些了我会差家丁去找你,只要你住在任何一家客栈,就没有我找不到的。记住千万别走那条路啊!” 我应了他,连连催他离开。等他的马车噔蹄的走远了,我才走我自己的路。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蒋昭嘱咐我的话我都谨记在心。 可是我是个路痴啊!我怎么知道哪条路该走哪条路不该走啊! 白天城外的景色是极好的,夜晚因为黑暗略显鬼魅。这山的轮廓在月光的照耀下分外清晰,山峦奇形,山峰突兀,高耸入云。这山的剪影和月的倒影映在护城河里,水波微荡,让人心上都泛起涟漪。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我站在护城河边上,突然想到这条河流是否有尽头,源头在哪儿,又流向哪里。只知道它环了南城一周,却不知道它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会不会流经我的家乡,灌注在房屋门前的那块田地里;母亲会不会打一桶这河里的水,倒映过我的模样的流水也倒映着她的容颜,看到眼角新起的皱纹娇嗔不已,父亲又要好言好语哄上她一整天才破涕为笑;郎中先生院子里的树又长高了不少吧,照例每日打了水来为她浇灌。这样的夜晚先生说不定又会失眠,披了衣裳走到院子里来扶着树干叹气。说不定会和我望着同一轮明月,思念着自己所爱之人。 这样想着,莫名伤感,乃至小孩子都能背得出来,早已耳熟能详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都能惹出泪来,湿了眼眶。我把袖子捂到眼睛上,只是微阖双目,并没有落泪。 我想,我大概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中描述的情景,此刻此景再对应不过了。河对岸有一女子,青萝纱裙,身姿曼妙,樱唇黑发,发垂三千丈。她矗然而立,或引吭高歌,或轻歌曼舞,或低吟小调,或短笛长鸣。月光洒在她身上,月儿和满天星光就在她背后。她以夜色为幕,以山岭为帐,以河水为屏,以月光为烛,在这悠悠天地之间,舞花弄影,好似不是人间尤物,乃天上之仙子,不小心掉落凡尘。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可又深知对岸空无一物,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所思所想,乃小酌之后的幻觉罢了。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曾遇见过,更别说得到。我又有多大运气觉得自己例外呢? 突觉脑后一阵剧痛。 我便失去了意识。 这之前我曾设想过数万种出现意外的方式:被闯进旅店的土匪打劫,要求交出身上值钱的财物;被猎人设下的陷阱网住,吊在树上大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遇一神秘女子,要我送她回家然后突然现出原形吃掉我;有一日神仙手持莲花降临到我面前,告诉我本是菩萨座下童子,要护送师傅西天取经…… 也没想今日遭贼人谋害,脑后一闷棍昏迷得无知无觉。 醒来惊觉贼人连同我随身的财物,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狼狈而凄惨地走在回城的路上,摸着脑后勺被打的淤青吃痛连连。比起身体上的痛苦,我更烦恼未来的道路怎么走,没有了银两连住店都是问题。难道真的要靠人一路接济兜回家去么?真是太丢人了。其实当初出门的时候我对于独自求生是完全没有概念的,虽然我知道身上的银两迟早会被用完。但是抱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无知无畏地出来闯荡了——大抵是缺少了江湖经验。 原本还在隔岸观火制定计划,没曾想暴风雨来得如此迅猛而激烈,转眼就到了跟前。就好比你才翻开书的第一章夫子告诉你明天就要考试了,不慌是假的啊!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胡谗便是了。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问题不是大脑当机连符合我处境和心情的诗词都想不出来,是又累又饿又困又难受。 可能真的得死在这儿了。这个鸟不拉屎荒无人烟的地儿。 连发现我尸体都是一个月后,被山间野兽啃食得模样都认不出来。我身上又没母亲刺字,也没有可以辨认的标识,如何叫他们把尸首领回去——可能也就变成山间的孤魂野鬼了罢。 在昏迷的前一刻隐约听到远处嘚蹄而来的马步声。马背上的人看到我翻身下来,回头喊道,“季老爷,这有个快死的人。” 马车里的人伸出一只手来敲敲烟斗,“别管他。” “且慢,”另一个声音说话了,原来马车里有两位大人,“季大人,今天的郊游我就不去了罢,过会儿我回自己的马车,还劳烦车夫搭把手,把这人抬到我的马车上。” 一个声音对另一个声音说,“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人来路不明的你就收留他,恐怕不是什么善茬……” “不见得。”第二位说话的老爷坚持要救我,我真是感动得痛哭流涕。 “哼,”抖烟斗的那位大人冷哼一声,“曲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颐殊 有些人家的小姐从小到大就没踏出闺阁半步。每天绣花读书捧着做做梦,或者摇着蒲扇斜倚在躺椅上乘凉,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自在。 那样的人生于我还不如自杀来得痛快。 小时候父亲领我到上官小姐府上,上官大人表示热烈欢迎,还叫父亲以后经常带我来。说是他女儿自幼身体就不好,一年四季都病着,极少出阁,也没什么朋友,我来了正好,我们年龄相仿,可以陪上官小姐说说话解解闷儿。她父亲寻遍了全天下大大小小的名医术士,甚至请了民间包治百病,专治疑难杂症的江湖郎中,上官小姐的病也依然不见起效。有的郎中医生查不出病因来,说是指不定是小姐的心病。自此江湖上有卖艺杂耍的流浪艺人,上官大人都请到府上,只为搏女儿一笑。 不比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搏褒姬一笑来的努力少。 可惜上官小姐的脸上终日面若冰霜,脸色苍白憔悴,奄奄一息的病人模样。这位在朝廷上叱诧风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人,不管付出再多的努力也无法使女儿绽开笑颜,实在让人感到挫败。 我到上官小姐住的院子里看到她——其实一开始我是不愿去的,上官大人和父亲一个劲地鼓动我,我才不情不愿地踏进门坎去。我连怎么跟她打招呼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更没有想好。 其实我最怕触到她的伤心之事,说起来就哭个不停,我就没辙了,向来最怕女人哭,唉。 推开院子门——还未至门前就听见上官小姐的咳嗽声——果见一幅黛玉卧石椅图。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一眼看去还以为全是鬼火星子,仔细一看那飞来飞去的小家伙才知是萤火虫。据说是上官小姐说要到郊外去看萤火虫,上官大人就命人捉了几麻袋回来。上官小姐看着院子里飞舞的小东西,却全然没了笑意。但这场景是极美的,上官小姐柔弱声娇的娇咳声,苍白如瓷的皮肤和柔软无骨的身子,小小光点环绕其身,头上是点点星光璀璨夺芒,真真好一幅病中美人图。啊!此时此地我只想大发诗意,可惜脑袋一片空空。 我感叹道,“上官小姐你真是幸福,大人如此疼爱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不像我爹爹,欧阳大人府上养了只孔雀,说可以送给他他高兴得不得了,走的时候带走了孔雀把我留在那儿,回府上了才想起来!你说我是不是活得不如鸟?” 她噗嗤一笑,看得我都呆住了,原来这上官小姐笑起来好看得多。 但她转而又悲伤地道,“我想看萤火虫,是想到外面去,看他们在大自然在野外自由自在的飞舞,而不是被圄囹在这四四方方的一寸天地间,跟我一样。虽然爹爹是怕我病重,是好意,可是一辈子桎梏在这方寸大小的牢狱中,就算生命再长没了自由又有什么意思呢?” 气氛忽的变得伤感,我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好在现在我有了面具爹爹也不是原来那么约束我,除了对她表示同情之外就是暗自庆幸自己的幸。 现在我失去了自由才真真同上官小姐感同身受。 自“蟠桃宴会”之后,父亲就把我锁在家里不得我出去。完全不知道他唱哪出。 我在房中踱来踱去,自然不是为自己不能出去玩焦心,而是心中时时挂念着一个身处危机中的挚友,张芸儿。自她上次将事情原委告诉我以来,我就无法置身事外,这几日书信往来,芸儿身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时时牵动着我的神经。我真怕哪天得到消息他父亲知道了她与袁公子的事勃然大怒,打断了她的腿将她赶出府去,或者是她不堪别人的闲言碎语,干脆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我想起上次被父亲关禁闭,也是因为她和上官小姐。我将可怜的上官小姐的事告诉她之后,善良如她就想帮助上官。开始我们只是经常结伴去看她——上官小姐比起我跟芸儿更聊得来些,有些时候难免冷落了我让我心生醋意。后来我萌生了带上官逃出府玩的想法,我和芸儿里应外接,成功把上官偷出去,在晚上该服药时赶回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看门的小柱子把我们告发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他,歪眼斜嘴的,每次还收我那么多好处!所幸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父亲只是将我关了几天。上官大人也真是,只知道宝贝女儿出去很危险,没看到上官最近气色都好很多了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张芸儿在信上说皇上铁定了主意要让她进宫去,父亲到处找关系费劲了口舌也没有办法。皇命难违。她决定和袁公子私奔,约好今晚在护城河边见面,要是他不来,她就跳进河中了结性命。 这怎么行。自古男子多负情郎,遇见有碍自己仕途,有损名誉,阻挡其升官发财的事儿就怂了。女子命运悲惨得多,不是心灰意冷就是了结此生。要我说,不就一个男人嘛,至于你这一生就为个负心汉而活,世界里除了爱情就别无他物? 我果断翻了墙钻了狗洞逃出府去。我要赶在他们约定的时间过了之前去见她,以防不测,从墙上摔下来还不小心崴了脚,郁闷。 到了河边,见她果然在那儿,正欲往河中走。现在的情况很显然,他没有来,如我所料。袁公子终究只是免不了俗的世间平庸男子罢了。我丢了给她准备的包袱——里面有一些盘缠和干粮,若她真要逃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向她跑去,一边大呼“不要跳!别再往前走了,站在那儿不要动!” 她回头看我,“别过来,再走一步我……”谁管那么多啊,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她往岸上拖。在下做事一向干净利落,哪来那么多婆婆妈妈还要跟你谈判。 “阿殊你的脸!”她挣扎了一会儿忽然惊呼道。我一摸果然面具沾水落了。一把撕下来攥在手里,这不是重点,你先跟我上岸再说! 这当下,城边的树林子里突然多出了很多人。埋伏的追兵。我因为诡异的动静停了动作,看见他们逐渐慢慢向我们逼近。不会吧,张芸儿才消失一会追兵就到了,这消息是长了翅膀吗。 张芸儿哭哭啼啼地对我道,“阿殊你快逃吧,这都是设计好的。父亲偷看了我们的信件,他都知道了。尹大人和父亲商量把你引出来,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针对你,但是尹大人说这有可能是我不入宫的唯一法子,所以我就……我就……阿殊你原谅我……” 刺骨入髓的护城河水都没我的心冷。更多的是愤怒。好你个尹辗,那天不过就一面之缘,为什么要三番五次针对我?我是哪里得罪你了? 我放开她,压抑着满腔怒火,往岸上走去。顿了一下,那群小心翼翼靠近的官兵也跟着停住了。风不动我不动。敌不动我亦不动。突然,风驰电掣之间,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那边是南城有名的穷人聚居地。老旧的建筑物拥挤不堪,小巷七拐八拐,到处都是死胡同。不熟悉路的很容易迷失在里面。原地一转四周都是一样的,很难走出来。多亏了小时候经常跟仆人的孩子在这一带玩捉迷藏,我在这里简直就是鱼儿回了大海一般畅快自如。 在南城跟我玩,你们还嫩了点儿。 然而大话说早了有两次差点被抓住。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手马上就要按到我的肩膀上,不知怎的那人忽然收住了,眼睁睁地放了我跑走。我是惊魂未定,回了府立马落了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回床上躺好。除了我的心跳咚咚作响,比鼓点还快。 谢天谢地,今日逃过一劫。以后却生死未卜前途难测。不管了,好歹捡回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