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东施的面具
覃隐 我到南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那里的纸贵不贵。 看起来跟我家乡的毫无区别嘛。 以前父母亲要到南城办事的时候,都会带上我逛逛集市什么的——我们不是完全的与世隔绝。所以还不至于乡下人进城似的,东瞅瞅西瞧瞧什么都稀奇得很。不,我不会。因为我正迷路迷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 这还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对于前路未知的因素太多我还有些许迷茫。站在护城河河边柳絮纷飞落花飘扬的大槐树下,我眺望着远处大雾弥漫的河对岸,烟雨朦胧,亭台阁楼,琼楼玉宇。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我现在在哪儿啊? 摆渡的老者摇浆而来,我以为他要跟我对歌儿。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暮烟幂幂锁村坞,一叶扁舟横野渡……一时间脑袋里划过无数诗句。我心惊胆战地看他靠近,隔老远地向我招手,“公子,这次第……” “怎、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吃的地儿可多了,公子可要去酒楼哇?饭馆都在河对岸,来我载你,不贵不贵就四十。” 当我站在船头穿行在雾中时,还在感叹着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奇妙体验,以及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朦胧美感。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古人诚不欺我。时不时会有别的船只迎面而来,我暗自揣度着对方的身份来历。是富家公子泛舟湖上的寻欢作乐,还是文人才子的闲情逸致。说不定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据明末记载,宋代时,有一千年修炼的蛇妖化作人形叫白素贞,与青蛇精小青,在杭州西湖遇书生许仙,白蛇逐生欲念,欲与书生缠绵,乃嫁与他。就一个篷船借伞的故事,小时候母亲当睡前故事来来回回给我讲了好几遍。现在真真到了篷船之上,倒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大概偶遇佳人婷婷立于船头,手执油伞,青萝纱裙,嫣然一笑,城门失守的故事太深入人心了罢。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以前背过的诗句全浮上心头来,感谢母亲的打手板之恩。不过大概是我的运气不好吧,至今没看到什么才女佳人。 “公子进来坐吧,外面风大雨大,染上伤寒就不好啦。”摇浆的老翁都看不下去了,“别看啦,谁家姑娘没事这鬼天气站在外面啊,风这么大,吹成傻子啦——啦——啦——” 哦。 其实我入尘世来,决计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我以为那会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很适合出行,黄历上说宜远游。我跪在父母面前,“娘,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叩头三拜。“爹,以后儿子不在了你腿脚不便要保重身体。”又是三拜。最后出门前还要三跪九叩,最好像岳母刺字一样在我身上留下一个印迹,万一死在外面了好为我收尸。 但是那天天气不好不坏的,一半阴一半晴。娘说,“我养的金鱼全死了。你给我出去!” 什么鬼?让我到尘世里去寻找救活金鱼的法子,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了的意思么? 郎中先生听说我要出门挺高兴的,正正式式地为我践了行,他一边给我倒酒一边给我说,为师医术也不高,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你要自己去找更高的师傅,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能不能修炼到至精至诚的医术就靠你个人了。你那点蹩脚的三脚猫医术就别随便拿出来秀了。少喝点酒,你的酒量不行不像为师,千杯…… 还没说完就倒头不起了,醉得不省人事。我看了看酒,又看了看杯子,才一杯。 我觉得父母应该还是舍不得我的,嗯没错,虽然一文钱也没给我还是郎中给的盘缠。虽然他们总是说若是个女孩儿就好了,为她谋个好夫婿照顾她的下半生,就可以甩掉个包袱不受牵绊。但是我知道他们不像别的人家儿女成群儿孙满堂享天齐福,都是因为母亲在生育我时,冒了极大的风险,父亲差点失去她。父亲不愿再承受一次让母亲在鬼门关边缘走一遭自己担惊受怕的心情,就再没提孩子的事。 作为父亲母亲唯一一个被他们视为累赘的孩子,他们终于摆脱了我大大方方去过他们的二人世界了,哈,哈,哈。 在船坞里思绪飘渺万千不知何处的时刻,船靠了岸。船夫向我张开虎口,其余三指弯曲。我战战兢兢地竖起大拇指,“帅,太帅了。” “八十啦八十,公子你是不是被船颠傻了?” 刚刚还说四十,转眼涨了一倍! 让我欲哭无泪的是,后来我才知道我被坑了五十。 我被人宰了的事是蒋公子告诉我的。蒋公子名昭,字什么就不知道了。此时这人正坐在我对面,张着一口大白牙脸上还有米粒,听说了我的事迹差点喷饭。“他叫你给你就给啦?你都不打听一下渡舟的行价呀?” 我惆怅地望着红鹤楼底下人来人往的风景。没错,这家酒楼的名字就是这么山寨。在我比较着琳琅满目的食店客栈哪家好的时候,蒋公子看出了我的为难,好心地邀我至这家酒楼共进晚餐,顺便畅谈人生,结交朋友。我欣然同意了。 可是居然要我结账啊!一顿饭可以住几天的客栈了啊! 城里总是这么热闹,人来人往,商贩叫喊,大有清明上河图的意味。蒋公子只顾埋头扒饭大快朵颐,我却惦记着账单食不知味。这家伙好像几天没吃饭似的,据他说他在赌场输光了手头的银子,他爹气不过把他赶出来,等过几天他爹气消了就可以回家了。大概又是一个出手阔绰的纨绔子弟。 “覃公子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女人?没有别的意思啊,刚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是女扮男装……”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朝我使了下眼色,“看,曲府的小姐,曲大人的千金。” 我激动万分,怀着期待的心情朝底下望去。毕竟这是我进城以来第一个看到的贵府千金。是大家闺秀呢,还是小家碧玉?是闭月羞花呢,还是沉鱼落雁? 但是为什么如此的……如此的……其貌不扬。 抱歉找不到更委婉的词来形容了。 “曲家小姐就是全南城的笑话。”说着轻蔑一笑,“长的这么丑还敢招摇过市,还不是仗着她有个做官的爹。诶,说来覃公子可否婚配,长得比女人还美怕是没有女子敢嫁吧哈哈……” 我看着她大摇大摆我行我素地穿过街市——不是说最高境界的美是“美而不自知”吗,丑不自知,对她是幸还是不幸呢? “既然公子没有婚配……一会儿我们去哪儿玩?赌场,青楼?”对方一脸别有深意地冲我淫荡地笑,整张脸写满了猥琐,“不过覃公子去青楼也不大合适,别被当作烟尘女子给买了,那绝对是花魁啊!不过正好也可以去验明正身……” 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听得他这番话,不禁皱起眉头。我思忖着说一点正人君子的说辞来拒绝他。家父再三教导我,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为人正直,洁身自好,要不为诱惑所动,要在美色面前坐怀不乱,坚若磐石,固若金汤,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糟糠之妻不下堂,吃饭要舔盘子…… 最后我挑了挑眉,只说了两个字: “没钱。” 颐殊 又是一年桃花节。 除保留了传统风俗的活动项目——赏花,品酒,游园——以外,赵大人在自家府上的桃园里设宴,招待各家各府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也会随同父母出行,看表演,赏乐舞,品美酒,尝盛宴,互相吹捧,马屁拍得光溜。席间公子小姐秋波暗送眉目传情,女眷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谁家公子更俊,谁家公子有才,男人们聚在一起谈政治抱负,卖弄学识,显示自己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当然不排除某些花花公子哥儿谈论赌钱喝花酒。在我看来,就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大会。 这样说来富贵人家的儿女对于婚姻也不是完全没有选择权的。比起穷人家的女儿父母安排媒妁之言,婚姻就是为了生存下去单纯的利益交换。虽然官道世家也是政治联姻,但好在做官行商需要交朋结友,为前途铺路,能互相结交的大多家境差不多,这其中门当户对的都有很多,大大扩充了公子小姐的选择权——反正都是联姻,张大人和季大人官职差不多,和两人交情也不错,都有适婚年纪的公子,女儿喜欢张公子还是季公子都不错,要是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张公子一个嫁给季公子更好,要是都不喜欢——嘿,要是秦大人的儿子能看上我女儿就好了,毕竟秦大人位高权重,在朝廷首屈一指,什么?女儿喜欢钱大人的公子,嘛,虽然钱大人官职不高,但是听说钱公子才气过人,前途无量,也是很有潜力的,再说了我女儿是千金小姐,不愁吃不愁穿,宝贝女儿喜欢也没办法。小子你捡了大便宜了! 以上是一般疼爱女儿的老爷的心路历程。要是不疼爱儿女,纯粹当作自己升职加官的筹码的大人,我就不知道了。所幸我爹爹是前者。 这场盛宴由赵大人来举办,一个很大的原因,赵大人的大女儿,皇帝的妃子,这一天回娘家来探亲。作为皇亲国戚,赵大人恨不得昭告天下,摆了很大的排场来迎接。皇帝选妃很挑剔,赵府是近年来南城唯一得以将女儿送进宫的,直接引发了南城的选妃大战,大家都卯足了劲跟皇帝攀亲戚。 除了我爹。 赵府的花园布置也是恢宏盛大,一看就知道赵大人大出血砸了很多钱。各色美人小姐各路俊俏公子哥穿行其中,婷婷袅袅,莺莺燕燕,风姿绰约,俊朗非凡。好似红楼大观园,又似西王母蟠桃盛会,好不热闹。 好大一出戏啊! 我坐在宴席的最后方,摇腿晃脚,好不自在。反正也没人注意我,我怕什么。刚才进来的时候还被侍卫拦在外面。费了好大半天口舌,还是不让我进。要不是霍家的小姐为我解围,我恐怕要站在门外吹一整晚的冷风。 霍家也算是与我家交情甚好。霍小姐也是我从小的玩伴。只是后来我的面具开始遭人嫌弃之后,就不怎么来往了。我不怪她,真的,情有可原,有些时候自己照镜子都嫌弃自己。毕竟霍小姐也不止我一个童年玩伴,若为了我得罪了其他别个公子小姐的,也着实划不来。 难以置信的是,蟠桃大会之前,霍家忽然差了家丁来请我,说是霍小姐许久不曾见到我了,分外想念,请我到府上叙叙旧。 美人相邀,怎能拒绝。听说霍小姐长成了南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我也正想见见她。于是马不停蹄火速赶往霍府。 但是我们并没有说什么。就坐在那里看她画了两个时辰的妆啊。 女人画妆为什么那么麻烦天呐。 她一边画眉一边闲闲地看着镜子里的我,道,“阿殊抱歉啦,让你等这么久很无聊吧?” 彼时我正无聊地玩着衣角。她忽然跟我搭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会啊,女孩子嘛,我理解的。” “嗯。你明白就好了。这次宴会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不好好打扮打扮可不行。阿殊啊,你好像都不化妆的,你们家是不是都没有镜子?” 怎么略略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没。我只是画得简单。”本人可是天天都化妆。胶水往脸上一粘就完事儿。 “呵,画了也没什么用……”她施施然起身,拿起两套色彩艳丽的裙纱问我,“哪套更好?算了,我还是自己来吧。听说娘娘这次回乡省亲,顺便为太子物色妃子人选,还有许多皇宫里的贵人要来,听闻太子喜欢艳色……” 我已经懒得听她絮絮叨叨地碎碎念了。全程自言自语也不是真的想与我叙旧。于是借口爹爹唤我提前走了。 天要弄人让我生生拦在了这园子口。 寻寻觅觅,冷泠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霍家小姐看我站在这里,并没有装作不认识我这个丑人直接略过。而是上前来好言好语地替我解围。也许是我错怪她了? 赵家的侍卫也是狗眼看人低,虽然我习惯了冷嘲热讽冷言冷语,但是未免欺人太甚。不,向他吐舌头做鬼脸这种幼稚的行为我是不会做的。我端正了姿态,学着霍小姐的模样,玉足轻迈三步一摇五步一晃,大摇大摆地从他眼前过去。 哈,本小姐也是小姐,我恶心死你。 身后突然传来噗嗤一声。而后极轻的一句讽刺轻飘飘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东施效颦。” 我定定地向身后看去。三三两两个公子哥儿站在树下,瞅见刚才那一幕的丑态百出,压低了声音笑得挺欢。笑就笑吧,憋着难受。 刚才及其恰当地用了一个生动形象的成语的哥们儿。我很想认识你。好,算你运气好。躲在树荫里太黑了看不到。 我冷哼一声,继续走我的路。 我爹坐在我旁边,悠哉悠哉地啃着蟠桃。看表演看得挺乐呵,时不时晃动脑袋抖个腿跟一下节奏。我还在为刚才的事生闷气。转念一想又何必呢?为什么要跟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生气,要是我从小因为这种事都生气,那可有够气的——用我有限的生命都气不完。 于是我开始四处打量,谁家公子好像对谁家小姐有意思,你看他们眼神飘忽不定接触一下又马上分开,哟哟哟还脸红了;季大人的儿子好像看上了钱家的千金,直勾勾地盯着人家,钱小姐厌恶地避开,毫不掩饰,干得漂亮;张芸儿坐在首席——她跟其他小姐气质就是不一样,不做作,落落大方,光明磊落。 爹跟我说起公子小姐的头衔,一一指给我看,不过是坊间传闻的莫须有的东西。王公子是南城第一才子,欧阳小姐是南城第一美人,季家是南城第一富贵家族,赵家第一名门望族。这些都没有得到权威的认证或者当事人的认可。在百姓心中却是默认,朗朗上口,脍炙人心。毕竟在民间老百姓也喜欢八卦大家族贵人府的事儿,茶前饭后的消遣。 爹说到一位客人时顿了顿,我以为他不认识,结果他只是奇怪地喃喃道,“他怎么来了……” 我正准备问他是谁,他就站起来跟迎面而来的张大人寒暄。他们是老旧识了,不用介绍我我自插不上话。爹爹问他,“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怎会来?” 他说的是刚才给我介绍到一半突然卡住那人。张大人说,“还不是因为妃子出宫,要他护送。另外给太子选妃的事儿,好像叫他也把一把关。” “又不是太监。皇上也真放心。” 爹说着摇头叹气。在我们议论着那人的时候他也突然看向我们,我一悸,难不成有顺风耳不成。我赶紧拍父亲,“爹,他、他好像过来了……” 来人面若冠玉,眉目狭长,一双桃花眼勾魂夺魄。身材颀长,樱唇含笑,一头乌发自然垂落。跟台上演白面小生的戏子似的。我也知道,你这些形容词,俗。 他熟络地跟父亲、张大人道好,又问了一些公务上的事情。我堪堪向后退了两步,准备撤离。对不起大人您太好看了,美的气场太强震得我这丑人遭受不住。 我一转身,他们正好寒暄完。他一笑,告辞而去的时候正正好擦过我身边。我原本该松一口气,或者舒心地坐下,只是那人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让我在这不甚寒冷甚至还有些热度的天气里起了寒意。 明明南城还是春暖花开,暖意正浓,我却手脚冰凉嘴唇颤抖。犹如叫人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连血液都倒流。 五年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 “好一张人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