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雨桐和雪风
他提前一天回来了，雪风气得把脸皱成了哈巴狗。他一直说着五月份有长假，很快她就能回来了，最后雪风才点头同意。 他是回来找雨桐的。 雨桐在父母家里收拾东西，她准备彻底搬出来了，这样书含放假回来找她的时候也比较方便。 她接了他说要见面的电话，其实已经知道他要找她说什么了。 墨秋到的时候她给他开了门，家里除了她谁也不在。她的行李箱放在房间门口，还有几个纸箱里装着她的物品。 雨桐让他进房间里来，然后在自己床上坐下了。他站着，雨桐坐着。两个人都知道要接下来他们要说什么。 “你能告诉我以前你们发生过什么吗？我觉得这件事必须由你来说。” 他说得没错。雨桐心想。这件事必须由她自己来说出口。如果她连说出口都不敢，还谈什么面对和赎罪呢？她凭什么等着雪风来说呢？雪风凭什么把她自己的痛苦再回忆一遍呢？ “小的时候我把她害得太惨了......” 雨桐给他讲的故事使他很多个晚上都睡不好觉，直到五月雪风放假回来看他的时候，他晚上抱着她才能正常地睡觉。 那个故事很简单，也很可怕。 雨桐和雪风小的时候关系是很好的。雨桐虽然比她大了五岁，却也知道自己妹妹是个天才。她这种天才并不是那种一秒就能算出多么庞大的数字，看一眼就能够背出书里内容的天才。当然雪风要是想练，说不定也能做到。但是她不是那种类型的天才。她是个能轻易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的天才，是感受力和想象力的天才。 雪风在小的时候曾经是想以后当一名作家的。她想写关于大自然的诗歌，想写出一种永恒的感情。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东西了。那个时候雨桐是她唯一的读者。她写了很多小诗，很多超出她年龄的日记，雨桐读过之后全都觉得特别生动，她认为雪风写的东西就是最好的，比任何一个作家写出来的都要好。 在十岁那年，雪风梦见了后来一直蛊惑着她的“人鱼”。她的梦清晰得可怕，好像那真的是一种召唤，而不是一次简单的梦境。她后来为这条人鱼发了疯，也为他写了一首诗。雨桐读了之后也觉得那首诗特别好，特别真诚。 所以后来雨桐偷偷把那首诗拿去和她当时喜欢的人告白了。那个人看起来很阳光，很开朗，平时也总是和雨桐亲热地说话。有一天雨桐决定告白，她不会写情书，可是又因为雪风而觉得文字的力量很强很美好，于是她把那首雪风写给人鱼的诗抄了下来，作为一种尊敬的引用，拿着它向自己喜欢的人告白。她觉得雪风写得很好，很真挚，所以能够代表她的心情。 但是那个人在看了那首诗之后，却鄙夷地笑了。他笑得很剧烈，剧烈又轻蔑，他对雨桐说：“这什么东西啊？这么恶心......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写的。” 那时候雨桐也只有十六岁，也没经历过困难和挫折，她一时慌了，她不懂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雪风写的东西，但是也害怕自己喜欢的人会就这样拒绝她。她被这两种情绪死死地夹在一起，手足无措。 可是那个人接着说，脸上的表情从轻蔑变成了不敢置信，他说：“不会吧真是你写的？我以为你不是那种傻逼文艺女青年呢。” 雨桐慌得不行，她不知道如何反驳别人对自己的否定，也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对雪风的辱骂，最后她竟然脑袋不清醒地回答：“不是我，是我妹妹。” 她们念的是一所私立中学，很多人从初中到高中都一直在这座学校，因此很多人之间都是认识的。雨桐从小就是美女，性格还很好，出名得很快，大家都喜欢和她相处。她有个也很漂亮的妹妹这件事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并且大家都知道她的妹妹就是初中部的雪风。 雪风在小的时候也跟现在差不多，漂亮、冷冰冰的、不爱和人交际、喜欢读书、成绩好、目中无人。雪风自己也很出名，只不过因为成绩好，也不招惹谁，也很少有人会来招惹她。 但是在那之后，雪风写了一首诗这件事就几乎传遍了学校。这件事如果是在大学里，或许算不上什么非常新奇的事，只是在初高中那样相对封闭的狭小世界里，一个漂亮又怪异的女孩写了一首诗这件事却变成了所有人的消遣。 没有人赞美。他们在说的是“雪风脑袋有病吗”、“什么人鱼啊俗不俗啊”、“她写这么恶心是想和鱼上床吗”、“我就跟你说她不正常，正常人谁写诗啊”、“太好笑了她这是做春梦吗”、“平时装得跟个冰山一样，实际上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呢”、“她太逗了我要发给别人看看”...... 当然是那个拿走了雨桐情书的人当成了一个笑料发给了他的朋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学校里都知道了。他后来还质问雨桐：“你不是你妹妹那样的人对吧？我不喜欢脑残。” 雨桐麻木地说了一句：“我不是......” 等到后来雨桐想去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雪风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现在更是变成了同学们的笑话。一时间平时嫉妒她的、讨厌她的、甚至和她毫无交集的人全都神奇地拧成了一股绳，开开心心地说雪风是“怪物”，看到她就恶心。 那段时间雪风书桌上和抽屉里总是会有鼻涕、口水、甚至后来也出现过精液。她不能把书本放在学校里，只能全都带回家，有什么课就拿着书去上学。她原本谁也不在乎的作风只是让别人觉得她装清高，这一次终于有了机会全都发泄到她身上。他们故意排挤她，还大声地笑话她，全班一起哈哈大笑。因为她平时没有朋友，所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 雨桐也终于明白自己把雪风害了，也知道她想要告白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他不阳光、不温柔、不有趣，他阴暗、恶心、愚昧。她立刻就和他断了联系。 她想要去找雪风，想要去帮她，可是雪风已经不肯和她说话了。而且她一在学校里找雪风，就会有人跳出来说：“学姐，你怎么有这样的妹妹？”雨桐说不关你的事，把你的嘴闭好。但是又会有她的同学跳出来，对她说：“你还是别跟你那个脑残妹妹扯上关系了，我们也会瞧不起你的。”雨桐大喊着闭上你的嘴，再说一个字就给你一耳光。 所以她很快也和同学们打了起来。但是雨桐平时有很多朋友，所以那个时候有很多人站出来维护她，她身边的坏事很快就平息了。 她还是在不停地找雪风，雪风都没有和她再说过一个字了。无论雨桐怎么哭着道歉，雪风还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走了。雨桐对所有人说不许欺负她妹妹，有的人听，有的人不听。听了的人转变为背地里戳雪风的脊梁骨，不听的人变本加厉。 雨桐有一次放学的时候找不到雪风，哪怕雪风不理她，她还是想保证雪风能安全到家。最后她跑来跑去，在学校的小操场上找到了雪风。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在她旁边。是雨桐告白过的那个人。 她冲过去，在半路上就听到那个人对雪风说：“你姐为了维护你把我踹了，你们一家人都有病吗？”雪风没说话，甚至都没有看他，她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于是他又说：“你真是个脑残，还有病。”说着他推了雪风一把，把她推得摇晃了一下。“你长这张脸干嘛？成天瞧不起别人，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呢，不也是个贱货吗？” 雨桐跑到了他们身边，正好听见这一句，她把那个男生拽过来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相信地看着雨桐，过去对她的那点喜欢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了愤怒，他也伸手打了雨桐一巴掌，边打边骂：“你他妈也有病，你们姐妹两个都是疯子。” 雪风想动，但是却没动。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突然懵了。 雨桐没有走开，而是抬起头来说：“你一个高中生，欺负一个刚上初一的小孩，你还要脸吗？” 那个男生突然笑了，但是也很愤怒，他恶狠狠地盯着雨桐说：“我不欺负她，那我欺负你吗？”他又伸手拉了一把雨桐的胳膊，雨桐没能甩开，他却笑了，“那你当我女朋友吧，给我睡，我就不欺负你妹妹。” 雨桐愣了，雪风也愣了。她们两个人都同时呆在了原地。 他伸手去拉雪风，把她扯到自己身边。她那时候还很矮，虽然长相和气质都冷冰冰的，但是还是个小孩子。 “怎么样？你要是做我女朋友，我就不欺负你妹妹。你要是不想做我女朋友，就滚远点。” 雨桐开始害怕了。她怕得不行，怕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不想做这种人渣的女朋友，可是也不希望雪风被欺负。她们那时候都还很单纯，没有现在这么厉害，于是她只是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最后是雪风动手了。她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美工刀，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她就一直随身带着。她狠狠地用刀划了那个男生抓着她的手，并且在他吃痛地叫出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立刻面无表情地用刀划了他的胳膊。她没有给他机会从疼痛里回神，他往后退，她就向前走。即使她只有十一岁，但是眼神还是冰冷得骇人，使人一看就知道：她起了杀心。 如果是现在的雪风，哪怕是再长大一点的雪风，可能都会直接把他杀了。但是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孩子，没有足够的力气。 可能是因为会打架的人也怕不要命的，那个男生还是跑了。但是雨桐也跑了，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能接受。她害怕那个男生，也害怕雪风，她快被吓疯了。所以她跑了，很长时间都再也没有和雪风说过话。 学校里开始慢慢平息下来了，可能是知道了雪风确实脑袋有病，随身带着刀，也有可能是雨桐的朋友们看到雨桐也被打了良心发现，就开始制止欺负雨桐和雪风的行为，或许也只是她们运气好，总之事情开始不那么激烈了。 可雨桐和雪风的待遇还是天差地别。雨桐有很多朋友来鼓励她、安慰她，说她只是遇到了一个人渣，不要放在心上。雨桐为了尽快走出来，也开始和朋友们待在一起。而雪风虽然没有再被非常过分地欺负过了，排挤还是没有消失。 雨桐在后来无数次地想，幸亏那个时候她们运气好，没有发生过特别过分的事，后来有一位老师出面严厉地制止了欺负雪风的行为，并且下一年还帮助她转了校。否则雨桐会觉得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了。 可是雪风把自己写过的所有东西都撕烂了，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她不再和人说话，开始割自己。她彻底抛弃了想要当作家的想法，只想着自己还要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割自己是为了使自己活下去。 在雪风因为缝针进了医院以后，雨桐才真正明白自己的罪恶。她拿走了雪风的诗，让她被欺负、排挤却没有一直站在她身边，还让她失去梦想，让她再也不可能拥有一个幸福的一辈子。 她那段时间也疯得严重，她觉得都是自己喜欢错了人才会变成这样，她喜欢的人都是垃圾。她再也不会喜欢那样的人了。可是会和她亲密地说话、聊梦想和人生的雪风再也不会回来了。 雨桐告诉墨秋这些的时候还是在痛苦地哭，她边哭边说：“都是我的错，我把她害得太惨了......” 墨秋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雨桐哭了很久，哭得已经快要干呕，墨秋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最后，雨桐突然起身，从自己的一个带密码的笔记本里拿出了一张纸片，递给了墨秋。 “这是唯一一个了......是我那时候抄下来的，其他的全都没有了......” 墨秋是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接过来的。 上面是一首诗，写得一点也不高明，毫无逻辑和秩序，内容还很傻。虽然看不出写这首诗的人的年纪，但还是能看出是个门外汉，甚至有点不通顺。是一首非常差的诗。 是雨桐的笔迹，不是雪风的。雪风那个时候的笔迹已经再也找不到了。雨桐的字体和现在差不多，是秀气也清楚的字体，而不是雪风那种黏连着的、变了形的、疯狂的字。 雨桐的字很好看，但是配上这首诗却非常别扭，让这首诗看起来更加幼稚和差劲了。 他那天只说了一句话。他问：“这个能给我吗？” 雨桐说：“你拿走吧，也算物归原主了......”说完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墨秋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那个晚上，他坐在床上，看见雪风给他发信息，问他到家了没有。他回了一句“到了，正要睡觉。”雪风回得也很快，一看就是还没睡，正在盯着手机看。雪风在那边笑眯眯地回他：晚安老婆。 他不知道如何自己现在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心情”和“感情”这种东西了，只是非常喘不过气来。他很难真正懂得雪风究竟是怎么生活过来的，那些事情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雪风来追求他的时候还是可以那么勇敢、无畏，能为了他把什么都扔了。她为什么能那么真诚地对他说爱他，为什么就不会害怕？ 他又去看那首诗。那张纸片从他拿在手里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就一直被他握着，已经有点皱了。是雪风写的。是十几岁的雪风写过的东西里唯一留下来的。正是那首关于人鱼的诗，连名字都没有。 你一定是海中的人鱼 赤裸着身体，潜进我的梦中 皮肤苍白，嗓音如海浪般悠长 鱼尾像漆黑的海底，在我眼前生生劈开两半 头发如黑夜一般！ 你一开口呼唤我，鱼群死亡又下沉 鲨鱼失去皮肤、蓝鲸失去声音 而我失去我的心灵！还有我的爱情！ 使我变成你的！使你成为我的！ 否则我死不瞑目，我将永远缠住你 带我去海底！而我将带你去森林！ 你的海底有宫殿，我的森林中有庄园 你统治深海的鱼群，我也驯养着我的牛羊 它们一样洁白、柔软、温顺！ 挚爱啊， 把我在海中溺死，我也使你在陆地窒息 你喝下我的血，我吃掉你身上的盐巴 白色的浪花与漆黑的礁石是一个新的世界 我们必将通往那里！ 雪风。是还没有受过太多苦的雪风。是还在通过写字来表达自己的雪风。她早就给他写过情诗，她相信别人都会嘲笑的东西。 如果是雪风带着这首诗来找他呢？墨秋不自觉地想。如果是雪风用自己的笔迹、带着这首诗来找他告白呢？ 这是雪风的东西，无论好坏都永远属于她自己。她早就开始为他受苦了，虽然她十七岁的时候他才出现在她面前，但是雪风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在为爱他付出代价了。 他又哭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