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森森又哭了
墨秋已经很多天都没有睡好了。无论是睁着眼睛，还是把眼睛闭上，他满脑子都是雪风。十一岁的雪风。拿着刀保护自己和雨桐的雪风。割自己的雪风。缝针也不哭的雪风。把自己写过的东西全都撕烂的雪风。 有时他的大脑实在是累了，他就会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见到小时候的雪风。她小小的个子，朝他跑过来，抓着他说：“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醒来之后他就会因为这个梦而痛哭。 可下一次他闭上眼睛，就又见到了没有朋友、总是孤零零的雪风。再下一次他睡得深了一些，就会见到胳膊上流着血却还是面无表情的雪风。他甚至还梦见自己其实曾经和小时候的雪风相遇过。十九岁的他见过十岁的小雪风，她孤孤单单的走在路上，二十岁的他也见过十一岁的雪风，她被人欺负，在学校里一句话也不说，还有二十五岁的他也见过十六岁的雪风，她刚上高中，一头短发，面无表情地按照自己的脸画画。 在他的梦里他们很熟悉，总是他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能见到雪风出现了，然后他就会走过去，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于是他又问了一遍疼不疼，她还是说不疼，他又问了第三遍真的不疼吗，雪风说疼，疼死了。 无论是哪一个梦，都使他在醒来之后泪流满面。 他不知道在责问谁地想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出现，为什么没有在雪风一写完那首诗之后就立刻出现，这样那首诗的去处就只有他一个了。为什么他没能早一点出现在雪风的人生里？哪怕那个时候他们不能在一起，也不能相爱，可至少雪风有地方可以喊疼，可以不用面无表情地忍着，可以嚎啕大哭。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为什么雪风会这么苦呢？她没伤害过谁，只是稍微特别了一点，或许也怪异了一点，可那又怎么样呢？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快乐地长大，那么多人都可以几乎无忧无虑地过完一辈子，为什么雪风不行？ 他突然想起，雪风曾经说他是她的“光”和“火”。 可是现在他脑袋里只能反反复复地出现那一句——“最让我心灰意冷的不是洛丽塔不在我身边，而是这里的欢声笑语中没有她。” 等到五月雪风在小长假里回来的时候，他的眼下已经有深深的黑眼圈了。 雪风一看到他有黑眼圈，马上捧住了他的脸，不停地问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似乎她还很内疚地觉得他工作劳累都是她的错。 墨秋看着她捧着他的脸，又问来问去的样子，忍不住就在想：森森是怎么长成这么好的一个人呢？换做别人，恐怕谁都不会仍然对他人如此善良。他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痛苦中的人，可能他和雪风这样的人一辈子经历的痛苦加起来都不如别人的一半。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在想：森森为什么这么苦呢？我的森森为什么这么苦呢？ 他精神不好，所以没有开车，他是打车来机场接雪风的。因为放假时间不长，他家里也有她的衣服可以换，所以她没带什么行李，只是背了个包。 他注意到她的包有点旧了，虽然还是又酷又简洁，但是这个挎包好像她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在用了。雪风不在意这些，她连自己今天袜子有没有穿反都不知道，更别提包的新旧和款式了。她不买新的，主要就是太懒了。懒得逛街，也懒得打开手机。 墨秋鼻子很酸地跟她说：“森森，以后你什么都得我管着好不好？衣服鞋子都让我来给你买，以后咱们住在一起了每顿饭我也都给你做，你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 雪风听得一头雾水，先说了一句“不是本来就是你管着我吗”，接着又说“你什么都管肯定很累啊”。 他马上把她抱住了，“不累，森森的事我什么都愿意管，以后你大学毕业了我就把你别裤腰带上。” 雪风笑了，伸手去摸他的腰，“你这裤腰带够不够紧啊？别把我甩没了。” 墨秋没搭理她这句玩笑，而是突然大庭广众和她接吻。他们两个人本来就比较惹眼，两个大美人在机场大厅热情接吻的画面把一众路人都看傻了。有的人甚至默默掏出手机拍了照片。但是两位当事人却一点也不在乎。 晚上睡觉的时候墨秋用力把她抱住，抱得特别紧，雪风觉得有点勒，但是又挺开心，于是也抱着他睡了。墨秋终于睡着了，真正的雪风驱赶了梦魇中的雪风，他终于能睡得很沉了。 第二天早上雪风醒得很早，但是又走不了。她本来想做个简单的早饭给墨秋，跟他炫耀一下，可墨秋没醒，并且把她抱得死死的。 她也不想把他吵醒，所以就躺着看他。墨秋睡得很熟，雪风尝试着拍了拍他，他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呼吸还是很均匀。雪风想起以前见过动物园养小狮子，饲养员总是会轻轻拍一拍小狮子的肚子，于是她也好奇心旺盛地在墨秋肚子上拍了拍。虽然墨秋这没什么肉的体型拍不出小狮子那么清脆的声音，但是和小狮子一样，根本拍不醒。 雪风玩了很久，最后还是把他直接亲醒了。 因为赶上小长假，墨秋也放假了，所以他们早就和外公外婆约好要去吃饭。 去之前雪风觉得很奇怪，墨秋似乎比之前更不想让她干活了。她之前也只是能用洗衣机洗个衣服、用微波炉热个食物之类简单的工作，但是现在墨秋连这些都不让她做了，巴不得饭做好了拿到她嘴边一口一口地喂。雪风觉得特别奇怪。 出门之前，雪风连衣服都是墨秋给换的。脱睡衣、穿内衣、毛衣、裤子、外套、甚至鞋子都是墨秋给她穿的。她忍不住问：“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让我自己做啊？” 他继续神色自然地给她穿衣服，系扣子，“森森穿这种系扣紧身毛衣真好看。”雪风“嗯”了一声，他又说：“这个黑色腰带也好看。”雪风又“嗯”了一句，紧接着他又说：“森森穿这种大外套也好看。” 雪风彻底懵了，“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以后给你买衣服的时候拿来参考。” 她问：“你真的要给我买衣服啊？” “当然是真的了，不是说了你什么都得我管吗？” 雪风嘻嘻一笑，故意说：“唉，你变霸道了。你以后不会也像雨桐管毛毛那么管我吧？” 墨秋又低头抓着她的后脖颈使劲吻她，雪风又懵了，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突然从温顺的羊变成不听人说话的猫了？ 等他们开车往外婆家走的时候，雪风才突然想起来之前他说他要去问雨桐她们小时候的事，于是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我以前的事情了？” 墨秋说了一句“嗯”。 雪风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地拖着长音说了一个：“嗯.....” 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感觉了。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个特点在某些时候也是优点。过去的事她现在很少想起来了，洗澡的时候看见自己胳膊上的疤也只是略微疑惑。特别是在遇到墨秋之后，她对过去的事情越来越不在乎，现在就算让她盯着自己的疤，她也只会想：唉，无所谓了。 但是和雨桐的关系是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她能放过自己，不代表她就会原谅雨桐。 她还没说话，墨秋就先说话了。 “森森，你和雨桐的关系我不在乎，我也不管你们以后怎么处理。我只要你，也只在乎你。我知道你过去过得不好，我特别生气，也难受，但是不管你怎么做，我都站在你这边。” 墨秋把她的手握住，又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拽得雪风身子一歪。 “你和雨桐吵架了吗？” “没有。”墨秋又叹了一口气，“我当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嗯。其实我知道不完全是她的错。但是她确实也做过什么，我做不到去原谅她。” “不用原谅。”墨秋把她的手张开，让他们两个人十指相握，他突然觉得她的手很小，虽然很有力量，但是很小。 “我不是在和雨桐生气，我没有立场和她生气。但是你的事我得管，你受的委屈我不能当成不知道。我和雨桐是朋友，我知道她不是坏人。但是森森就是坏人吗？为什么森森就要无缘无故受那么多委屈？” 雪风低着头，语气还是很平静，“可能是因为我人缘不好吧。” “森森！”墨秋好像有点生气了，“什么都不是你受那么多委屈的理由。如果是像你上大学这样的辛苦，我顶多也就是心疼。但是你和雨桐那件事，不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那根本就是错的。” 雪风点点头。 “森森，可能别人是父母的宝贝，还有很多朋友，你觉得你不如他们。但是你也是我的宝贝，也是外公外婆的宝贝。你现在也有朋友。只要多少了解过你的人都会喜欢你的。你一点也不比他们差。” 见雪风没说话，墨秋又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其实，我觉得我可以不怪雨桐。”雪风说，“但是我不怪她是因为我想有以后的生活，我希望过去的就能过去，我想到还有我和你的未来，我必须要尽量忘记这件事。但是我不会原谅她。原谅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只能让她好过一点而已。我作为受害者，原不原谅她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你没有必要原谅，森森，没人规定受了委屈还必须要原谅伤害自己的人。” 雪风继续说：“我和雨桐是一点都不像的姐妹，从起点开始我就不如她。她会一直幸福，就算做过错事，还是会幸福一辈子。就算没有我的原谅，她也还是能够幸福。我和她不一样，我知道自己命不好，运气也不好，有时候我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是活该......” 墨秋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说。 “我从小就不如她，她能把所有事都做得很好，能让所有人都喜欢她，但是除了外公和外婆以外，没有人喜欢我。可我也没有嫉妒过她，我真的相信这是我自己的命，我想要什么必须要付出比别人多很多的代价才能得到，说不定努力了也得不到，可是我觉得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你.....我刚开始看见你是她的男朋友的时候，我，我真的想过不活了...... “我拿什么跟她比呢？拿我曾经被她害过这件事和她比吗？无论她有没有害过我，她都能让人喜欢，让周围的人跟她在一起就觉得舒服，喜欢她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她曾经不小心伤害过我呢？那个时候，我看到你是她的男朋友，绝望得总是想着死，我觉得她把我人生里所有好的东西都拿走了，连你这个唯一的念想也都抢走了.....但是我不能怪她，因为所有人都会喜欢她，不会喜欢我，我觉得你也一样......” “所以你一年以后才来找我？” “嗯......”雪风哽咽了，“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撑下去，如果下一年我还活着，我就去把你抢过来。我知道雨桐是因为我才会喜欢你，但是那不也是喜欢吗？而且我能看出来你也喜欢她......” 雪风直接哭了起来，像个小孩一样一边揉眼睛，一边低着头哭，“雨桐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但是她又全都不是故意的，我不能怪她......我不知道她跟我道歉......有什么用，道了歉我也什么都不会有。其实我不勇敢，我去找你的时候想着的是......‘试一试’，如果你真的讨厌我，我就放弃，但是我又总是......死心不了，就一直缠着你......” 墨秋把车停在了路边，熄了火。他侧过身体把哭的已经开始颤抖的雪风努力往自己怀里拉，“谢谢你来找我，森森。你比任何人都好，你来说要把我抢走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别人了。” 他也在哭，因为他之前并不知道为什么雪风不在一见到他的时候就来抢，而是在一年以后才来找他。原来雪风刚开始见到他和雨桐在一起的时候想着的是死。 “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关系很乱，无论我到底是怎么想的都会不尊重你们其中一个。但是森森，我特别感谢你能来把我抢走，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是最爱我的人。以后都是我们两个好不好，森森，我也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以后不管怎么样都只有你和我好不好？” 雪风想问他自己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她这样从来都和幸福无缘的人真的可以吗，可是他比她还要早开口：“只要你还在，你还在好好活着，我就会觉得幸福。森森，我们到死都在一起好不好？” 她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