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赵诚:昨宵好梦无凭准
3,赵诚:昨宵好梦无凭准 为分散心神,颜怀柳扫了眼堂中。能叫人看场好戏的赵大帅来去匆匆,众人却戏兴不散,一张张努力保持冷静的脸孔上各长了张出到门外定会细碎起来的嘴,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里真正会为颜怀蓁伤怀的怕也只有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管家李叔和王嫂了。 李叔要顾客,尚无法将情绪舒展出来,而王嫂则没这么个顾忌,她正簌簌泪流不止,手上的帕子已换到了第三条。反观二姨太今天却完全没有掉眼泪,来赴丧的人中偶尔有觉得奇怪窃窃几句的,可唯有家里头的人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死了,眼泪也早在得知儿子死讯的那日里流了个干净。 哀不在弦动,恰如人之伤情哀戚全不在言语表现上。空肠断,自此后不得春知,像二姨太这样将一颗心全然仰靠到丈夫和儿子身上,活得完全不知自我的女人哪里还会再有春天。人言天地之宽,于二姨太却不会再有天地,不难想见她日后肯定会幽独一隅,终日哀弦冷乐了。 二姨太做戏子时唱得最好的是那段:“霎时打散秦楼凤,隔行云,巫山几重。昨宵好梦无凭准,猛提起心愁意冗。凭将此日思前日,谁想佳期负后期。世上伤情无限事,琉璃易碎彩云飞。” 正所谓台上一声啼,台下千人泪。当年的二姨太用着花袭翎这个艺名,其名号响彻全京城,整一个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而被纳入颜家后她就不再唱了,便是颜家老爷兴之所至曾要她亮亮嗓也是万般不肯。 花袭翎曲终在作为二姨太嫁入颜家的那一年,没有人知道那日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戏子存的不过是自此安分度日,侍夫教子的小小念想罢了。二姨太从不怨颜家两个少爷只将她当个体面下人,也不怨颜家老爷至死不曾想过要将她扶正,她最难能可贵的一点就在于尽管出身下贱却有点骨气,虽难免带点戏子习气,可从不存任何下作想法,也不会再去做些过去是戏子时做的事,例如唱戏。 事出反常必有妖,颜家的怪事就发生在二姨太重新亮嗓唱曲的晚上。彼时,颜怀蓁头七已过,大家都又各自忙起其他事来。赶巧儿这天颜怀柳同人约好盘租去了,赵诚不晓得,用毕午饭便上颜家来找他。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颜怀柳也不下一次提醒过赵诚来前要先打个电话,可赵诚嫌麻烦总是不去做。 赵诚本以为只需等个小半晌的工夫,不想坐在正厅沙发里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色竟已全黑,厅里也竟全然没有光亮。唱曲声幽幽传来,字字哀婉,声声凄切,明明不是哭声,却仿若人在呜咽饮泣,这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渗人。 赵诚从戎至今胆子自是比普通人大上许多,便是如此乍听之下也都控制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随即他听出了是二姨太在二楼唱曲儿,心想这女人真是可怜,便也就体谅对方丧子之痛没有阻止。赵诚合该立刻寻个下人去楼上阻止的,如果他知道二姨太唱的不是寻常曲目,而是招魂曲的话。可惜,赵诚不是个风雅人,别说二姨太擅长的是昆曲,就是热闹的京剧他都不太听,自然没法子分辨对方究竟在唱些什么,也或许他本就有此一劫。 入夜的风声呼啸得厉害,吹得连窗户都发出了阵阵响动。不知不觉间,赵诚在黑暗中听了有好一阵儿,他听着风声佐着二姨太的唱曲声由高起,再由低落,随即又高起,那声调绵长哀怨,于婉转反复间催人心肠。赵诚不由听得有些痴,他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一颗心却随着唱曲声不断起起伏伏,这还是在不知道唱词是什么的情况下。可紧接着尖锐到裂开的声音传来,这声音既像是女人声带猛然撕裂引发的剧烈变音,又像是女人被扯破了连骨的皮肉后发出的凄厉哀鸣。 赵诚以为二姨太在上面出了事,急匆匆迈步就往楼上跑,也不及去怀疑为什么动静如此之大,可家中除了他竟无一人出来查看。 “二姨太?” 二楼的走廊深陷在黑暗之中,走廊上的所有门都正紧闭着。除了那道门,那道门像是在欢迎赵诚,镶嵌着琉璃彩绘的木门露出道窄窄缝隙,一缕橙黄色的光线从门的缝隙中隐隐漏出,引诱着他探身进入。 “二姨太?” 人的本能是进行自我保护,往往在危险发生前就会收到来自身心的警告。起先,赵诚出于某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并没有推开房门,他觉得那扇门是故意这么敞开一条缝来的,就等着他自投罗网。本已伸出的手刹时停在了半空,他在门外踌躇了好一会儿,直到里面又传来了唱曲声。 赵诚禁不住提高了嗓门问道:“二姨太,你没事吧?” 曲声不停,吸引人一探究竟。赵诚终究还是缓缓推开了那扇门,里面是再普通不过的卧房布置。二姨太就坐在小桌旁,她身着起边团花褶子的戏服,额首围着一圈银锭头面,鬓边霜白如雪,流逝的韶华已被面上的油彩遮盖。赵诚不晓得二姨这样已经算作是略施彩墨,乃为昆剧中的旦角俊扮,只觉得她有些吓人,尤其上嘴角的地方被拉得飞起,加之暗沉的绛红唇色又平添份死气,顿感心中不适更深。 “别唱了,若实在难过不如出外散散心。” 二姨太不回赵诚的话,她继续自顾自唱自个儿的,唯有那对幽幽怨怨抬起的双眸说明她并非没有听到赵诚的话。 赵诚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蓦然想起颜怀柳曾向他提起二姨太似乎将颜怀蓁的死归咎到了自己父亲身上。说起来颜怀柳还曾担心二姨太会因情所累不识大体,说他本不赞成让二姨太出现在丧礼正堂上,最后还是颜怀德认为母亲总想送儿子最后一程,并且生母不在尤为不妥,难免惹人闲话才做了罢。颜家三兄弟面儿上看当属颜怀德最硬朗坚决,但赵诚知道颜怀柳实际才是最冷清果敢的那个。当初赵诚本已经放弃同颜怀柳在一起了,可对方表示认定自己便是一辈子的事,除非他死,否则赵诚休想摆脱他。情人间的蜜话莫过如是,越是纠缠狠毒越是彰显甜蜜,几同毒药无有差别。赵诚对颜怀柳也是满腔真心,故而听到他这么说后反倒觉得什么都值了,以后便是死都要死到一块儿去。 他们俩没有死,死的是颜怀蓁,同样是为了该死的爱情。而颜怀蓁的母亲仿佛也要死了,她决意要将自己杀死。二姨太终于唱罢了戏,却开始凶狠地揪扯起了自己的头皮,银锭划破她的额头,猩红的鲜血猛刺进赵诚的视野里。 “快停下!你这是做什么!” 赵诚慌忙去阻止她,可二姨太的力气竟大得惊人,她一把甩开赵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着他的面用银锭去戳自己的喉咙。 “快来人!人都死哪儿去了,快来人帮忙!” 赵诚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他的脑海中飞速浮现出自己母亲自杀时的情景。赵诚仿佛又深陷到了那个时候,他正面对着歇斯底里的可怕女人,而自己则仍旧是那个年仅七岁的小男孩。 “快来人帮忙!来人啊!” 然而,没有任何人来帮忙,偌大的颜家正用万籁般的死寂去烘托这间房里愈演愈烈的疯狂。赵诚知道自己应该上去夺下银锭,他不能再任由眼前的女人削皮刮骨般去剐自己的脖子,银锭质地虽不锋利,但也禁不住女人的决绝。 但赵诚没有上前,始终没有,如同母亲在自己眼前自尽的时候。母亲与二姨太的身影最终双双重叠,脖颈上的鲜红衬得她们面上的笑意若樽前晓红花月,她们得到了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