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颜怀蓁:年少情爱几多忧
2,颜怀蓁:年少情爱几多忧 那也是一个下雨天,小弟颜怀蓁跪在他和兄长面前诉说着自己对一个年长男人的衷情。 颜怀蓁跪在书房冰冷的大理石瓷砖地板上,低下头眼尾敛起,密长的睫毛未掩住他满脸的心意已决。颜怀柳坐在颜怀德下首位,屏息敛气并不插话,待小弟坦白完后不自主地拨了拨左手上的红宝石尾戒,这还是自家小弟口中那个意中人的儿子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 “我要跟着他去打仗,学校那边我已经都说过了。” 许是又打又跪地折腾久了,颜怀蓁脸色发白,额头不断有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他经受住了颜家不知道哪辈传下来的规矩,直待受够了打方才有机会说出这些忤逆话,好容易坚持下来自得硬撑到底。 “大哥,二哥,我要去打仗,跟着他一辈子,他没拒绝。” 颜怀柳奇道:“没拒绝你什么?他要同你在一起?” 颜怀蓁眼中冒着誓不罢休的火光,灼热得能将自己和他人皆燃成灰烬,“他说我们不可能,但没拒绝我跟着他去打仗!反正我非他不行,至死不渝。” 少年人似乎总能够为了情情爱爱豁出一切,也不论他口中那个想要至死不渝的对象是否乐意。颜怀柳在那一瞬被自家小弟的坚决气到想要发笑,但大哥一句轻飘飘若柳絮的回答令他将要勾起的嘴角重新拉成了直线。 大哥的回答属实不可思议,他说:“那就去吧。” 颜怀柳本该阻止的,甚至在看到小弟欣喜若狂的笑容后心中还划过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但他没有,因着对方是大哥,他早就习惯于不去否决对方的任何决定。其实他也可以努力去说服小弟,但他仍是没有。所以以后也再没这样的机会了,有些错失往往就是一辈子。 大哥那短短四个字最终决定了小弟颜怀蓁为数不长的后半生。他家小弟那年才十六岁,离开时的背影仍透露着属于少年人的莽撞,他甚至连伞都不撑便跌跌撞撞地要跑到心上人那边去报喜。 颜怀柳是看着颜怀蓁长大的,从幼年的蹒跚学步到初入学堂时颇不情愿的一步一回头。过往的记忆从没有这样清晰过,却最终停留在他被人抬棺入堂时的样子。小弟颜怀蓁从此再没法子自己走回来了,他无法再像过去下学时一样用清脆的嗓音走向自己,进而露出个调皮的笑来说:“二哥,你又来接我呀。你真好,比大哥好!” 灵堂中一片黑白之色,家中人皆浑身缟素,一众和尚道士正在堂内敲木鱼或板子念着经。颜怀柳被这声吵得天灵盖阵阵发疼,胸口窒闷得紧。 “人死不能复生,敬请节哀。” “百忙之中多谢前来。” 弯腰,鞠躬,起身,不断重复的动作令身体渐渐变得麻木起来,颜怀柳跟在大哥后头接受客人们真假不知的安慰。他实则并不认为这有多大意思,他们应该哀悼的是死者,便是假模假样地哭个几声也能叫家属以为总有人能同自己感同身受,而不是对他们这些活着的人说无谓的话。 何来节哀?于识得颜怀蓁的许多人而言不过是故人复不可见,但约明年翠微高处便又能识新友的插曲罢了。所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旧人旧事不过若庭前鸟雀轻飞迅羽,一抛便是九霄云外去。甚至有不知事者,再遇见他们这些家中人还极可能道个爱上层楼,却不见他们主人家这边仍是天凉好个秋。 “我……我是代表学校来的,我叫李仁,颜怀蓁过去跟我同班。” 或许是颜怀柳胡思乱想太过,老天爷便真大方赏了个跑到他们面前哭的人来,这人颜怀柳和颜怀德倒都是勉强识得的,就是一下子叫不上名字来,也幸而对方自报了姓名,否则必得好一番尴尬。 颜怀德从仆人手里取过热乎的巾帕递交到李仁手上,李仁感激地接过,拿了巾帕去擦流淌在肉脸上的泪水,不过那泪水越擦越多,最后李仁干脆将整张脸都埋巾帕里头去了,情真意切的直令观者唏嘘。 颜怀柳淡漠地在后边看着,心中起了个疑惑。他记得李仁同自家小弟关系一般,并且此人课业社交皆是平平。学校找人来奔他们颜家的丧是得给他们颜家面儿,全了彼此的关系,但为何会选了李仁来奔丧? “赵大帅,赵少爷到!” 门口响起仆人高声报门儿的声音,此刻几乎堂内的所有人都禁不住伸了脖子朝外边张望起来,一些人窃窃私语,一些人则带着暧昧的表情去觑两位颜家少爷的神色。小小的骚动直到赵大帅和其子赵诚步进堂后才算终止。 倏然间仿佛天地都安静了,道僧们停下念经,其余人等则不约而同地噤声下来,也不晓得都在等些什么。 赵大帅是颜家世交,比早些年故去的颜老爷小上两岁,如今也是近四十岁的年纪了。也许岁月确实择人而待吧,赵大帅看上去比颜家两兄弟大不了多少,从军数十年依然肤白胜雪,两叶细长眉下一点朱红痣衬得其艳丽逼人,唯一变的是过去常被人评价说为面若好女的容貌如今添出了好大一番气势,自那双薄唇中吐出的话便是再轻柔也令许多人不得不严阵以待了。 赵大帅丝毫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他径直走到棺椁前上完了三柱清香后也不同家属说什么节哀,抓过一旁颜怀德的手腕就往外走。 颜怀柳见大哥被拖着走忙身形一晃,侧身挡住了去路,轻声道:“清叔,今日是小弟丧礼,你若有话要同大哥说也请等到大哥空闲些的时候吧。” 颜怀柳已经忘记自己喊眼前人“清叔”已时隔多久了,应该是自打父亲被气死后他就再没这么称呼过这个人,也不意多看到他,于是就尽量躲避。现下也是着急才会不由脱口这么叫出来,却不想竟有了几分示弱的意思。 赵大帅无甚表示,只淡淡瞧他一眼,面子则是不给了。他对颜怀柳说:“这里交给你照看就够,德儿我带走了。”说罢继续大步朝外走,可似乎又有些不放心,脚步稍停了停,偏头对自己的儿子赵诚嘱咐道:“赵诚,你帮衬着些。” 颜怀柳跟前几步还待再说什么,肩上却传来股子不轻不重的力道,他回过头去便看到赵诚冲自己摇头的脸。如果以相貌论,赵诚同赵大帅完全不像亲生父子。赵大帅容貌艳绝,目之所及中但凡有他便再难看到其他人。赵诚的长相则平凡得很,他生得张宽大国字脸,正气有余而斯文不足,脸上因为少时得过天花残留了星星点点,有几个点大了些,便像个小窟窿般映出黑色斑迹来,无论怎么看都完全算不得是好看的容貌,顶多是普通,但自有人喜欢他到心坎儿里。 颜怀柳就是那个人,他的喉头动了几动,几乎吃力地叫出眼前人的名字:“赵诚。”出于习惯颜怀柳又想去摸佩戴在左手上的戒指了,其实赵诚送他的东西不论其本人在与不在都能给予他支撑下去的力量。但是,赵诚现在就在颜怀柳身边了,如此便又是不同。 赵诚似有所感,放在颜怀柳肩头的手离开肩膀后便去到了对方的左手处,他没有握住颜怀柳的左手,只轻轻用自己的手背去碰了碰,用怕触碎对方的力道。 颜怀柳感受到左手传来的温度,身体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他克制住用手指去勾赵诚手心,进而牢牢抓住那只手不放的冲动。这里是灵堂,他们站在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颜怀柳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但他们二人这回分离得实在有些久,道不尽的思念辗转过无数个寂静的夜晚。收到小弟死讯的时候颜怀柳固然悲痛伤怀,却也不住地担心赵诚会同样遭遇不测。连着几日噩梦连连,直到昨天颜怀柳都没睡过一个踏实觉,眼底下有着明显的乌青。现下,只因手上一瞬而过的温度,颜怀柳已经全身发软,他总算等来了可以依靠和倾诉的人,他止不住自己想要在这人面前软弱一把的汹涌欲望。 “赵诚,我……”颜怀柳终究忍不住反手一把抓住了赵诚的手,他本以为自己没力了,却不想人在抓到救命稻草时往往是倾尽全力的。颜怀柳甚至有些担心赵诚会被自己抓疼,他一直都有练拳,是可以徒手掰石门的力气,但他不想放手,更不肯让对方挣脱出自己。 “撑住,我陪你送怀蓁最后一程。”赵诚的声音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厚实有力,他有着令人不觉孤独无助的力量,更难能可贵的是赵诚懂颜怀柳,如同颜怀柳也很懂他。 僧道们念经的声音重新有序地响起,为颜怀蓁引路用的两盏清油灯在棺椁旁显得格外打眼。颜家大宅内里早就整修成了西洋风格,清油灯的古朴看上去与这个家十分不相衬,但和尚道士们都进言说地下不同地上,那里从不需要太亮,所以只需用一只小碗,里面放一点食用油,再将一根棉纱用油浸湿放在碗沿口上点着即可。俗称清油灯,实际是送魂灯,寒酸得可以,但人走时本就孑然一身,万事万物皆生不带来死不去,又怎会去计较两盏清油灯。 光应该是温暖且亮堂的,可颜怀柳瞧着那摇摇晃晃的清油灯的光连棺椁的影子都照不全,便难以想象它真能照亮小弟以后的路。小弟之后就得一个人走了,想想都是无限凄凉。 “小弟身边有个人也是好的,可惜……”颜怀柳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想着幸而自己有赵诚陪伴身旁,赵诚就是他的光,他也是赵诚的光,他们彼此互相照亮。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颜怀柳怎么都不会想到之后的一系事情竟都是来源于他今日的这句无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