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巳时
到了。” 夏棉便没再挣扎了,他藏在敌人厌恶的怀抱里,迅速濡湿了对方大片的衣襟。 俞骁微不可查地偏了偏头,往这边投来似有若无的一眼。 他在鲜花拱门的一侧站定,司仪把新娘请上台之后,夏棉才终于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 他没敢看俞骁看着另一个人穿越鲜花和红毯向他款款走来,而他神情柔软又期待的样子。 他们坐在中段靠冷餐餐桌的位置,新娘斜对着他们,新郎背对着他们。 夏棉看不见俞骁的表情,也看不清楚新娘的眉眼,但那种楚楚动人的美丽优雅,直击人心。 山间午时的阳光很明媚,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柔和如滤镜般的光晕,在鲜花与祝福中,一对璧人交换了庄重的誓词与婚戒,在沸腾的欢呼声中拥抱亲吻。 夏棉呆呆地看着他们交颈的身影,恍惚得快要化成一缕透明的清风了。 他喜欢的人,终于和别人结婚了,他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还是以陌生人的身份。 如此悲凉的一句话竟有一天成了他真实的写照。 “你的胸花呢?”林岑朗摸他口袋。 夏棉才收回空洞的视线,慢吞吞地低下头。 “胸花呢?司仪让戴呢。”林岑朗说,“啧,找不见就算了,不戴也没事。” 他把自己那朵从胸前摘了,看也不看,信手往山间一丢。 夏棉刚慢吞吞地掏出来自己的胸花戴上,林岑朗便微微挑高了眉梢,“怎么你的是这么个造型?” 紧接着便传来司仪的声音,“请收到花捧胸花的幸运儿上台为新郎新娘送上祝福好吗?” 夏棉一愣,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去寻找林垚的身影。 林垚是花童,他站在新娘身后为她一手拎着裙摆,一手向夏棉招手,神情激动还暗含得意和炫耀,就差没蹦起来了,“过来啊过来!” 林岑朗挡了挡夏棉,司仪已经把花童递到了林垚嘴边,“小朋友,你说什么?” “我说——棉棉,你快上来啊——!”惊天动地的嘹亮一声,在山谷反复回荡。 夏棉浑身一震,简直石化。 满场的嘉宾向他们看过来,有的满怀深意,有的不怀好意,在众目睽睽和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夏棉无比想要逃离这里。 “恭喜啊林少”,同桌的几个人向林岑朗道喜,目光有意无意地滑过夏棉手上闪瞎人眼的戒指,“是不是不久就要吃上您二位的喜酒了?” 林岑朗没空与他们计较,正想跟夏棉说坐着别动就行了,夏棉却忽然起身了,他顶着众人的注目礼强作镇定地走到台前,在司仪身边站定,实际上腿已经麻得几乎感觉不到了。 “今天抽中花捧的这位小公子可真漂亮”,司仪侧对着嘉宾和他对话,“刚才听这位小朋友说您叫‘棉棉’,能给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吗?您和新郎新娘是怎么认识的,记忆里有没有关于他们单人或者双人的很感人或者搞笑的事情和大家分享一下?” 话筒递到了他的唇边,夏棉低头看着地面,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人,更不敢抬头去看站在他斜前方的俞骁,过于紧张使他的面部线条收得紧绷。 林岑朗凝视着夏棉,同时打量着俞骁,想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一丝异样来。 会场安静了得有十来秒钟,场面蠢蠢欲动。 司仪正尴尬得想找补一下,夏棉忽然开口了:“我叫夏眠,夏天的夏,睡眠的眠”,他的声音很轻,通过话筒传出来是一种柔和的音调,“我和新郎新娘……是不认识的,我今天只是跟别人一起过来的,所以抱歉我没有什么他们的故事能和大家分享……” 夏棉闭了闭眼,将一切奔涌翻腾纠缠不清的过往和情绪在此刻通通关押,再抬起头来,他满眼缱绻笑意地望向身侧那对神仙般的璧人,真挚道:“但祝福你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永结同心。” 十二个字,字字动情。 夏棉说完了,他陡然觉得自己的胸膛跳动的那个位置像是终于空了一块。 他浅笑着看着他们,却像是穿过他们看向了什么遥远的地方。 再见了,亲爱的,梦中情人啊。 我不想再做梦,也不许你再入梦来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台下,身后俞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但不久,又淡淡收回了视线。 闹完夏棉这有惊无险的一出,接下来就是几位长辈乏善可陈的致辞,林岑朗没着急走,等夏棉慢慢平复。 等最后一位俞骠终于结束那没有感情的长篇大论之后,他们请的乐队上台表演了,是个上世纪很有名的乡村乐队,解散已久,不知费了多大功夫居然把人给凑齐了,华丽的管弦乐演奏乡村小调,山间空旷清幽,听起来格外令人放松。 “我给你拿点东西吃,在这乖乖等我,嗯?”林岑朗揉了揉夏棉的头发。 他仍旧沉默着,没出声,林岑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他时不时不放心地回头,看到夏棉安安静静在桌前妥帖地坐着才收回视线,过一会儿又回过头去,不知道第几次时,看见夏棉身边坐了俩人,他扔下盘子大步走过去直接薅着人的肩膀把人拎起来,“你们做什么?” “疼疼疼嘶——”陈长夜倒吸冷气,“道个歉而已也要被打?” 陈藏野仰头看着他们,“上次在游轮上没来得及,好不容易再见到,长夜说来道个歉。” 林岑朗冷哼着将人放开了,“是么,你们也掉海里一次就原谅你们。” 陈长夜也是心高气傲的人,就算没什么诚意的道歉别人也不能不接受,他刚要炸毛,他哥就出声打断了他:“这很简单,下个月初,我俩生日会,叫这小子给你们亲自表演个高台跳水。” “我什么时候我唔——”陈长夜音调拔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被他哥一把捂住了。 “怎么样,来不来?多少次都可以。”陈藏野不顾陈长夜的挣扎反抗,诚意道。 林岑朗玩味地笑了笑,他胡噜了一把夏棉的头发,坐下来,“再说吧,我们在国外,到时候不一定有时间,开直播,发视频,或者发朋友圈都可以,我一定转发。” 陈长夜气得脸都红了,好歹他哥是没有丧权辱国到没底线的地步,他捂着陈长夜的嘴巴起身,“只支持现场观看,不支持网上传播。” 新娘已经去换过了衣服,跟在俞骁身边,,在逐一的和前来的宾客聊天敬酒,摄像师跟着他们,闪光灯每隔几秒亮一次。 “俞司令、温伯母,您二位这么忙,还要帮忙准备我们的婚礼,我敬您二位。”郁时雯举起酒杯,精致的头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配着一身薄纱裙,看起来宛若林间仙子。 “还叫司令和伯母呢,该改口叫爸妈了。”这桌子上的郝政贺、林国峰和应如是起哄逗她。 郁时雯脸上爬上一抹嫣红,她羞怯地叫了声爸妈,俞骠和温长静笑着答应了,然后温长静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这是当年我和司令结婚时,婆婆送我的胸针,既然已经改口了,那就送给你吧。” 郁时雯红着脸收下,又谢过俞温二人,把盒子交到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伴娘手里,郝靓到手之后啧啧称奇,假意悄摸往自己怀里藏,“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昂。” 他亲爹听见了,指着温长静身边的俞韫说:“来来来,你要不就选在今天这个良辰吉日,赶紧跟俞家最小的公子定下?” 哄堂大笑。 郝靓瞪了他爹一眼,转头又用猥琐油腻的眼神看着一知半解的俞韫:“听见了没?长大可是要娶姑姑的。” 俞韫盯着白得发光的郝靓缓缓眨了眨眼,“好,你给我等着。” 又是一阵爆笑。 应如是将俞韫抱起来吧唧亲了一口,“哎呦哎呦,我的好外孙!这么小就定下媳妇了,可真有出息!” “说起来,你们两家这辈分可是有点乱那”,林国峰指着俞骠和应如是,促狭道:“你的小儿子俞战娶了人家的小女儿应卯,你的大儿子俞骁反倒娶了人家的外孙女时雯,那你说,以后俞韫是该叫时雯叫表姐还是该叫大伯母?” “当然是随夫家了”,郝政贺接腔道,“乖,记得以后改口叫大伯母。” 应如是哈哈大笑,“恐怕时雯不会同意,这一下就喊老了。” 音乐渐渐从舒缓走向欢快轻松,气氛也渐渐热络了起来。 “话说回来,应邈呢?这大喜的日子,亲家公就算了,亲家母也躲清静去了?” “大姨接了个电话,说是先去下边酒店一趟,马上回来。”俞韫乖巧道。 刚说完,应邈就朝他们这来了,手上还提着个袋子,她跟哄闹的众人笑呵呵地打了哈哈,然后覆到应如是耳边说了两句话,把手中的东西交给他了。 过了一会儿,应如是以下午还有事为由提前离席了,他把怀里的俞韫交给温长静,俞骠送他。 走出一段路,竹林幽静无人,应如是将手中的袋子交给俞骠,俞骠从里面掏出了个用礼品纸精心包扎的东西,摸起来,像是一本书。 “刚才前台服务员说是一位未被应邀的客人留下的礼物,点名说要送给你。”应如是道。 “谁?” 应如是摇了摇头,“没留下名字,就走了,服务员说是个老人。” 俞骠晃了晃手上的东西,“有说这里面是什么吗?” “说是你一位故人的一点东西,别的没说什么了。” 故人?俞骠眉头微蹙。 “下周一是第二轮选举了,准备得怎么样了?”应如是和他说闲话,他打趣俞骠,“你可得加油了,你要是成了,我们家可就是两任都和总统家有姻亲关系的家族了,光耀门楣呢。” 俞骠摇摇头,故作谦逊道:“您可别给我太大压力,到时候教您失望了我就罪大莫及了。” 两人说说笑笑往下走,到酒店的时候,应如是摆摆手叫他回去:“快回去吧,你今天不好离席太久。” “那您帮我叫前台暂时代管吧”,俞骠把手上的东西又递给他,“婚礼上乱,等结束回去的时候我去拿。” 应如是点点头走了。 俞骠重新回到席间,俞骁和郁时雯正在和林岑朗他们那桌的人敬酒,他冷淡傲慢的眼神在夏棉身上淡淡划过,发出似有若无的一声轻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 “原来你今天是跟着岑朗一起来的啊”,郁时雯的视线从夏棉的手上和被林岑朗紧紧揽着的肩膀上划过,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你们两个,是恋人?” 夏棉下意识抬头看向了俞骁。 俞骁只是沉默地端着酒杯,被郁时雯亲密地挽着,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冷漠像针一样刺伤了夏棉,他垂下眼帘,不说话。林岑朗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大方道:“对,多谢你们今天送的捧花,我们会尽早。” 郁时雯笑笑,“那提前祝贺了,敬你们。” 林岑朗准备抽走夏棉手中的酒杯,但夏棉比他更快,他仰头一饮而尽了,喝的太快,酒顺着唇角流出来,颤抖的睫毛被潮湿的水汽浸润成一绺一绺的。 “新婚快乐,百年好合。”辛辣全部入喉,整个食管连同胃部都好像烧起来了,夏棉放下空空的酒杯,说。 然后不等对方再说什么,“抱歉失陪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夏棉走了两步,忽然跑起来,他咬牙冲进洗手间,打开一间隔间躲进去,终于敢让强忍许久的眼泪放肆落下。 他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哭得无声。 他应该很开心的,他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俞骁醒了,忘了他,和别人结婚了。 他应该很快乐的,他生平第一次,许的愿望全都实现了。 为什么要哭呢,夏棉自己也不懂,他抹着自己的眼泪,心想自己真是个值得唾弃的贱人。 双手捧上来的时候他不要,等别人收走了他又哭着去追。 贱人,不配活着。 他哭着哭着,渐渐诡异地笑起来,眼泪滚滚落下,看上去像个疯子。 他摸遍了全身,却发现今天来参加婚礼他刻意没有带烟。 夏棉嗬嗬地闷笑了两声,冰凉的眼泪更加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隔间的门被敲响了,林岑朗站在门外,“棉棉,你在里面吗?快出来,我们该走了。” 没有回答。 林岑朗继续敲门,“棉棉?” 不知道多少下的时候,夏棉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头紧紧捂住耳朵,他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歇斯底里:“你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才听见林岑朗柔声低语:“那我在外面等你,你不要待太久,嗯?” 仍旧没有回答,林岑朗叹息一声,离开了。 日光由浓转淡,山间比平地上天黑得要早,人们在玩着游戏,工作人员已经搭起了晚上准备开篝火晚会的架子。 林岑朗的手机以每两分钟的频率亮一次,催促他赶紧离开。 可夏棉还没有出来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一位服务员给他捎话,“这位先生,岑鹤女士打电话说您再晚就赶不上今天的飞机了。” 林岑朗终于忍不住火大:“你跟她说再催就自己去!” 服务员被他吼得瞬间噤声,林岑朗怒气冲冲地往洗手间去了。 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和俞骁以前是恋人吧?” 林岑朗躲在墙后,而夏棉被岑放堵在洗手台前,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岑放宽阔的脊背和夏棉一点点乌黑的发顶。 “不是。”夏棉沉静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心在打颤,语气却冷淡,“也和你无关。” “不是?”岑放戏谑着一点点靠近,夏棉一步步后退,终于被他逼到了墙根,“不是你哭什么?” “没有。” 岑放垂头靠得越来越近,高挺的鼻梁似有若无地蹭在夏棉脸上,他宛如变态般深深吸了一口,“那我闻到的是什么,自来水的味道么?” 夏棉警惕地看着他,他身体僵直,喉口发木,像被猫死死摁住了脖颈的老鼠,呼救声都发不出来。 “岑家两兄弟似乎很喜欢这种味道啊,也让我尝尝?”他凑近夏棉的耳鬓,轻轻吸嗅着,像是在思考待会儿从哪里下口,跃跃欲试的兴奋呼吸喷洒在夏棉的颈侧,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我和岑朗,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共享的”,岑放沙哑低语,暧昧得像是说情话,“我刚才问他能不能把你带回去玩几天,你猜他说什么?” 夏棉的瞳孔渐渐缩成一道竖线,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哑哑的“嗬”气声。 岑放笑了笑,邪性极了,他对着夏棉的脖颈徐徐吹了口冷气,“他说想怎么玩——” 话没说完,只听一声凌厉的拳风,岑放闷哼着被掀翻在地。 林岑朗将夏棉抱进怀里,双手紧紧扣着他的脊背,淡漠的眼睛翻涌着嗜血的猩红,眼角眉梢都是阴郁的邪气:“岑放,别,惹,我。” 岑放用拇指揩了一把唇角的血迹,舌尖顶了顶唇内破了的软肉,他讥诮地冷笑了一下,看着林岑朗离开的背影,“这句话也送你,林岑朗。” 林岑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似乎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夏棉一路都很沉默,直到上了飞机,林岑朗给他要了条毯子又叫空乘给他拿了些粥和小点心。 “吃点东西。” 夏棉没有反应。 林岑朗好声好气地哄他,“乖,得坐十个多小时,不吃东西不行。” 头等舱里好几个都是本次随行的人员,猛地听见林岑朗这般温柔的语调,纷纷虎躯一震,惊恐地偷偷看了一眼,马上又收回了视线,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去了。 夏棉脑袋嗡嗡地,颈侧的汗毛仍然倒竖着,似乎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岑放吹来的那一口冷气,顺着衣领徐徐灌进去,黏液一样恶心巴拉地沾满了全身。 林岑朗凑近了,刚伸出手想看看夏棉是不是发烧了,就见夏棉呆滞地直视着他的瞳孔慢慢收缩起来。 “啪!”地一声,重重甩在林岑朗脸上,极其清脆。 满座倒吸一口凉气。 夏棉的手火辣辣地烧疼起来,手掌颤抖着,被魇住的神智渐渐回笼。 林岑朗用舌尖顶了顶口腔一侧,尝到了满嘴浓厚的血腥味。 “还打么?” 所有人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接下来血腥残暴的画面。 夏棉的喉咙低低地发出呜咽,他下意识微蜷起身子,在夏棉满眼惊恐的注视中,林岑朗忽然从桌上端起一份粥,盛了一勺吹凉之后递到夏棉唇边:“乖乖地,吃点东西,攒好力气,我把另一边脸递给你打。” 夏棉惊恐得甚至轻颤起来。 他已经知道林岑朗云淡风轻的时候才是最恐怖的时候,他长教训了。 他不知道林岑朗又会用什么残忍可怖的招数折磨他。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敢仰着下巴用尽各种鄙夷直白的词汇骂他,可后来,他经历了那么多恐怖的事,甚至连身体里的一条小生命也被夺走了。 这个人喜怒无常的人,最擅长一边说着暧昧不清的话,一边背地里狠下毒手。 他不怕死,却真的知道害怕林岑朗了。 碗和汤匙被放回了小桌上,林岑朗看过来,夏棉无意识地向后蜷缩,一直缩到角落里。 它就像一只受尽虐待的猫,炸着满身的毛,睁着圆圆的瞳孔警惕着林岑朗的一举一动——它们充满了恶意。 林岑朗被当众甩了巴掌,夏棉又不肯配合一而再地给他难堪,他本该生气,本该暴怒,可他看着夏棉苍白惊惶的样子,火气便怎么也发不起来,只有揪心的酸涩感在胸膛蔓延。 他知道夏棉在怕什么,可他已经不想要畏惧和臣服了。 他按住夏棉两只瘦削的腕子,强行把他摁进怀中安抚,“抱歉……他说的都是假的,我没想过把你送给任何人。” 林岑朗的手在夏棉的薄背上游移,他淡色的眸子里盛着难以掩饰的心痛和愧疚,声音温柔得像是呢喃入睡前的晚安,可夏棉的颤抖愈发剧烈——他是不能被肢体接触安抚的,林岑朗就更不能。 “棉棉你乖,今天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放在那。” 他的底线越放越低,甚至被夏棉打了一巴掌还可以把另半张脸递上去。一向高傲的头颅低三下四地垂下来,他只想让这个终日郁郁的人能够开心。 “我错了,你怎么打我都可以,嗯?” 林岑朗再一次感到苍白的无可奈何,他轻轻厮磨着夏棉的耳廓,叹息时温暖的气流喷洒进去,“别这么怕我……” 他哪有那么铁石心肠,哪有那么心狠手辣,他也会怕,怕这朵瑟瑟发抖即将凋零的小花,他一个不留神,就在外面被别人无情伤害了呀。 …… 热闹和喧嚣一直持续到深夜,俞骁和郁时雯回到酒店套房,相对无言,各自简单洗漱完,一人上了床,一人去了沙发。 婚礼堪比演出,郁时雯觉得自己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正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见沙发那边传来低沉的声音,“那瓶腺体液是他的,对不对?” 郁时雯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简直要抓狂了,俞骁已经逼问了她无数次这个问题,折腾了好几天的郁时雯瞬间头大。 “我说了我不知道啊!”郁时雯拉起被子捂住头瓮声瓮气道。 “好,那我换个问题”,俞骁平静道,“这个人的腺体液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手上?” 这个问题也已经问过很多次了,郁时雯受不了他拿刑讯逼供那一套来对付自己,同一个问题翻来覆去地问,正着问了反着问,忍不住恼火:“我说了是你两个战友送来的,我当时不在!他们也没留名也没说里边是什么东西,我哪知道!我对不起您了行不行,俞少将,请问我可以睡觉了吗?!” “最后一个”,俞骁道,“这个人我认识,是不是?” 郁时雯安静了一会儿,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来,在俞骁修长高大的躯体上投下一条细细的光带,处于光带的一只漆黑的眼睛,明亮如星子。 “为什么这么问?”过了一会儿,郁时雯说。 “你没问我‘他’指的是谁。” 背对着他的郁时雯出了一会儿神,唇角忽然恍惚地弯了弯,她突然很羡慕夏棉。 “俞少将,我父亲暂时不允许我多说什么。” “不过,那瓶腺体液应当是他的……”郁时雯蜷了蜷身体,低声道,“我之前去岑朗家的时候,闻到过一次,是很好闻的木樨和梅子味……就像晚夏与初秋交界的时节……” “那瓶子里的东西,只说是留给你的,我没有冒昧打开,是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不大认得……后来,也一时把这件事给忘了,很抱歉……” “父亲不会害你,你的母亲对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外公,都有过救命之恩……” “如果少将您想起了什么,希望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大局为重。” 夜色一时消弭了声响,半晌,一道低磁的声音道:“多谢。” 入夜已深,前台值班的服务员困倦不堪,哈欠打到一半,一位满脸阴沉面带煞气的Alpha忽然出现在眼前,猛地将一个棕色牛皮笔记本往桌上一拍,“今天下午,来送这个东西的人,长什么样?” 服务员瞬间就清醒了,他战战兢兢道:“不、不是我值班,先生,抱歉我不知道——” 眼看着俞骠的脸色大有风雨欲来之势,服务员极为识相地赶忙改口:“您您说个大概的时间段,我帮您调监控!” 半个小时后,俞骠盯着显示屏里瘦削单薄的老人,牙关收紧狠狠厮磨。 姚——安——远—— 以下是我闲来无事的叨逼叨,大家不想看可以跳过 生命的挣扎会彻底改变一个人,从外表到秉性。 写这篇文和另外一篇文不久之前,我的父亲因为癌症去世了。 人类社会已经进步至此,可仍然对癌症束手无策,这些发生在人体各个器官部位的病变,能潜伏一年、五年甚至十年,让人对危险的嗅觉丧失敏锐变得迟钝,直到发现时,它已经遍布全身,每一寸血肉、每一个细胞都彻底腐烂了。 它被称为,绝症。 绝人性命、绝人希望的病症。 能做的,就只有看着亲爱的人在剧痛中煎熬挣扎,看着生机从这具躯干中一点点流逝,像漏斗中的沙,每分每秒,你都知道,这是在倒计时。 无能为力。 我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父亲是那种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一辈子辛苦劳累,可他仍旧潦倒穷困,阶级的门槛是如此难以跨越,同许多父母一样,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子辈身上。 我们家中姐弟三人,我是长女,他和母亲明目张胆地偏爱着弟弟,我知道。 他对我有莫大的期待,我也知道。 或许你们看过么,可能,我的待遇比德善还要差一点,但德善,父母对她没有沉重的期待,而我肩负的责任,就像德善的姐姐一样。 我们家,比德善家还要穷困一些,或许你们难以置信,我家里到现在都还是那种木梁、椽木做顶的老房子,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电动三轮车……现在的孩子们大多都在相对良好的环境中长大,总是对生活的穷困和艰辛缺乏了解,想象的底线要低一点、再低一点、再低一点点……低到超越你的想象,才会无限接近底层人民的真实。这便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 我小时候,受了委屈总是安慰自己,没关系,爱之深责之切,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偏爱;我安慰自己,家里条件很差,他们也是无奈。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催眠了没有,我还是会感到难过,但得知他就要离开的时候,我是如此的心痛,词不达意的心痛。 他得的是胃癌,还有胰腺癌。 一个甚至滴水不能沾的癌症,再加上一个癌中之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老实淳朴一生,上天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收回他的性命。 我曾经在文中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在心火燎原过后万念俱灰地终结死去,而是在剜心剔骨的剧痛之后,仍旧是徐徐铺展开的又一个明天。 整整一年,他不能吃不能喝,吊着营养液和各种各样我不认识的药物,胃管从他的鼻腔伸进去,血液渐渐渗到滴瓶里,有一种极其腥臭的味道,像是雨后的下水管道……化疗、放疗了四十多次,曾经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瘦到脱形,躺在床上,双眼混沌,虚弱的呻吟渐渐甚至变得像是机械性的…… 他痛得夜不能寐,害怕明天。 害怕明天会是比今天更痛苦的一天,更害怕,明天会永远断在今天。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孩在做开颅手术的时候,麻药失效了,但他睁不开眼,也不能说话,整整四个多小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头颅被切开,每一刀划在哪里,每一针缝的时候用了多大的力度……这个男孩子,疼得疯了。极端、恐怖的痛苦让他活生生的疼成了一个心理变态。 这世上,很多的绝症都是如此,癌症也是其一。极端的、难以想象的痛苦蚕食着人的生命、意志和精神,在病的后期,很多人都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我的父亲,便是如此。 发作时,他痛苦地喘息着,想要去死。 短暂的清醒时,他又用那双已经浑浊不堪的双眼哀切地望着我,老泪纵横。 老泪纵横。 一个一辈子大男子主义惯了的人,老泪纵横。 我蹲在医院的走廊尽头,夏日的晚风卷着玉兰香灌进来,我嚎啕大哭。 心疼得要碎了。 我见不得他哭。 我见不得他哭。 亲朋好友来看过几次,他们在病房简单地宽慰父亲几句,说“放心,肯定能好起来”,临走时又把我拽到病房外,说“看样子是真的不行了,别在医院耗着了,都是白费钱,你们还要念书,生活还要继续。” 我不说话。 每次送走他们,回到病房的时候,他会用那种像垂死的小动物一样盛满哀求的眼神望着我,挣扎、恐惧……求我仁慈,不要开下最后一枪。 千言万语,他不说,但我知道。 他一辈子省吃俭用,甚至到了抠的地步,但对我们大约是格外大方的。一件衣服穿了二十年也舍不得扔,外出打工连瓶水都舍不得买,夏天拌个黄瓜剩下的汤都要留着晚上用来浇面……我高考那年夏天,不知哪个朋友送了他两只鸡,他骑着那种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车,顶着毒辣辣的太阳,一路给我送到学校去,等我打开的时候,鸡肉都变酸臭了…… 他对自己,小气至此。 但病痛已经折磨得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只想活下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这些日子,我总想,他大约,也是疯了的。 母亲也不止一次劝过我,说带父亲回家吧。 可我做不到,我怎么能做得到,我甚至不敢看他那双眼睛。 在医院不一定好得了,但回去,必然就是等死。 父亲会知道,我放弃他了,我们放弃他了。 在他崩溃稀碎的精神上,再狠狠碾上一脚,我于心何忍。 每个绝症病人临终前的心愿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想安乐死,有的人想活着。 既然他的愿望是这样,我只能残忍地让他活着,哪怕苟延残喘。 我能做的,只是让他继续住院,这里有医生,有护士,有设施,有杜冷丁,总比风雨飘摇的家能减少他的痛苦。 我知道这并不理智,我知道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我知道这会花光我们不多的积蓄会让我们负债累累……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但是,这些都敌不过两个字——父亲。 我甚至每叫他一声,都感到格外恐惧,这个称呼的使用次数,也在倒计时了。以后我再叫,便不会有人回应。 他要走,他很快要走,我还没来得及完全长大,没来得及为他尽孝,没来得及让他过上那种每天无所事事只会乱花钱的日子……一切都来不及,我简直是在他生命倒计时的这段时间争分夺秒地补偿。 可我,已经找不到什么孝敬他的理由。 他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躺在床上连简单的翻身都做不到……除了让他继续花钱住在医院里,我是真的已找不到任何孝敬他的理由。 大年初一的那天中午,我蜷在病房里的小床上休息,没有由来的,一阵剧烈的心绞痛将我催醒,我睁开眼,望着空气中的浮尘,哭得不能自已。 年初二的下午,他离开了。 我明白,那天,是他在向我告别了。 …… 无尽的痛苦将我吞噬,我像是陷在漆黑的泥潭里,呼吸一点一点被抽离,却不能自救。 我们变得穷困潦倒,我应该振作,我应该肩负起他留给我的责任和使命,可我不能自救。 我总是在想,如果那时,如果能将我身上的器官换给他便能延续他的生命,我愿不愿意。 大约,我是愿意的。 我的血肉和生命从他身上诞生,还回去,我是愿意的。 我甚至无数次做梦,我将自己的剖膛开腹,取出胃和肝脏,然后装进他的身体里,然后他骑着那辆横梁大二八自行车,载着我一起回家,金黄的麦田原野一望无际,他用口哨吹着老掉牙却悠扬嘹亮的调子,像童年时每个金色的艳阳天。 我总是笑着笑着就醒来了,望着漆黑的屋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你们看,我这么没用,从小到大他做了多少件让我伤心的事,可总也舍不下,他对我的那一点点好。 穷是一种罪,小的时候,母亲经常这样说。 穷是罪吗? 我现在觉得,是的。 无论你怎样咬紧牙关辛劳努力,灾难都会如期而至。 富裕的人花钱买命,穷困的人束手就擒。 提笔写这篇文的时候,我总是混混沌沌,每天都很茫然,茫然又难过,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小事,或者一些感受和领悟,就变变形式,写进文里,我知道让人觉得很压抑,但是我的觉得我的脑子和心脏负载过重几乎要破裂了,找不到出口。 我制造着文字垃圾,矫揉做作,让人作呕,我知道。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聚散有缘,来去自由。 谨以此文,希望大家在终将领悟生命割舍的重量之前,能够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