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挥剑
医院前的草地和花园上,蹲了许多小萝卜头,冻得鼻头通红,捏着一个又一个像他们一样晶莹剔透的小雪人,奶声奶气地欢声笑语。 俞骁心梗得厉害,逃命似的三两步去了夏棉的病房。 宋刚他们在门口把守着,除了病人和家属觉得有些奇怪,护士和医生都忙碌得顾不上在意这些。 “首长好!”宋刚和秦威赫压着嗓子敬了个礼,俞骁点点头道了声辛苦了,照例先在门口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正好赶上医生查房,护工阿姨正点头听着,俞骁便抬脚进去,和医生交流病情。 “腺体液被抽得太多,孩子是给活活痛掉的”,文医生抬了抬眼镜,想不出是谁对一个怀着孕的人如此心狠手辣,那种等级的疼痛直接把大人给疼死也是有可能的,真是遭天谴的王八玩意儿。“病人这次元气大伤,孕期本来就抵抗力免疫力差,还遭了这么回罪,以后可得慢慢仔细调养一段时间了,调理不好,说不准以后孩子都不好再有了,你们还这么年轻,可不能落下什么一辈子的遗憾。” 已经是=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了,俞骁站在床边,勾着夏棉的手轻轻摩挲,越听越心惊,越听越揪心。他哽着嗓子,说不出什么话,怕一开口泄露出什么不该属于他的痛吟。 夏棉肉眼可见地瘦了好几圈,脸色苍白到透着一股死气,眼窝也塌得不像样子,本来就五官秾艳的脸现在看起来硬生生像是五官过于深邃的北欧人,连信息素此时都是病恹恹的。 其实,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江雪墨呢,没保护好人的是他自己,伤害他心头肉的人甚至于是他的家人。 孩子是给活活痛掉的。 俞骁不止心疼腺体疼,疼痛沿着他的每一寸血管和神经向上蜿蜒攀爬,五脏六腑都跟着狠狠地痉挛抽搐。 他经历过太多肉体上的伤痛,刀枪棍棒、信息素折磨,这么多年,他是最清楚疼痛不过的,可这些叠加起来都远远比不上此刻,加诸在夏棉身上的东西,疼得俞骁拿烟的手都在抖。 那种疼得让人只想一心去死的地狱级的灾难,他自己都还未曾经历过,就这么让夏棉和他未出世的孩子品尝了淋漓尽致。 他知道那个孩子是拼了命想留下的,不然不会在夏棉遭受到那么大的精神打击、赤着脚只穿着单衣在雪夜里狂奔到昏死过去还是坚强地挺住了,不然不会一次两次都坚强地想要留在那个温暖的地方,想要等着六个月以后和他见面。 那是疾鹰,是那个坚忍顽强的疾鹰,是他们许了愿想要珍爱的那个孩子。 那得是多疼,把一个疾鹰这样的品性的宝贝居然都给疼得离开了,他简直无法想象。 夏棉曾经承受的家暴太过狠辣太过阴毒,他早就成了一个对疼痛有强烈阴影的孩子,不知道在那个晚上他心里的绝望和无助究竟有多庞大,他甚至不敢去细细地想。平时在床上还没动就能让他怕得眼窝泛泪,织个围巾磨出茧子他也要心疼半天,更遑论那样的疼痛,俞骁宁可受难的是他自己。 夏棉一定在微弱又绝望地求救,但却始终没有一个人神兵天降。他被丢弃在阴暗的地下承受着天崩地裂般非人的折磨,如果再晚一点,或许他的身体和灵魂就会永远长眠于地下。 像是一座山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俞骁忍得青筋直暴,尝到扑鼻满嘴的血腥味,那颗总是高昂的头颅和挺拔的肩膀都深深地低垂塌下去,痛感和暴虐欲横生泛滥。 痛苦让他喘不上气来,膝盖都在哆嗦着发软,终于,他不堪重负地慢慢屈下了膝盖。 他用脸颊去贴着那只冰凉骨感的手磨蹭,声音低如呜咽,破锣般嘶哑,像是受了重伤的孩子,难耐地寻求安慰,“疼,棉棉。” 他在病房里呆了半晌,去了楼梯的拐角。 窗户大开,冷得人牙关打颤的风呜呜咽咽地往里灌,俞骁独自沉默着,手上的烟就没停过,尼古丁浓烈到把他的信息素都压下去一头。 他像是一夜之间就憔悴了许多,不单单是皮相上的,而是那种由内而外扑面而来的气息,愤怒、困顿、暴虐、疲惫又颓败。 能让他喜欢的很少,能让他爱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他每一次都留不住他们,每一次都。现实让他一次比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无能,守得了他该守的,守不住他想守的。 为什么,为什么,每天降生于世的孩子那么多,他的那一个偏偏必须是夭折的那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每天幸福平安的恋人那么多,他的那一个偏偏必须是受难的那一个? 他站在窗前,内心无声地一遍遍怒吼诘问着。 回答也反反复复只有那么一句,人,斗不过天,拧不过命。 手里的烟燃尽了,他想再摸一根,却已经瘪透了。 “首长……”任泰安找了半天想叫他好好去吃一顿午饭,在楼梯口愣了半晌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无端地就想到了自己弟弟牺牲的时候,他的父亲也是没哭半点也没说半个字,却在阳台抽了一整夜的烟,真真是一夜两鬓霜白。他便踟蹰在原地半晌,没有拦着这无声的痛苦发泄。 “有烟么。”俞骁没回头,撑在窗台上把玩那个打火机,蓝橘色的火苗一下又一下窜起再灭下。 任泰安下意识摸了下自己口袋里的整包烟,却回答说:“不好意思,首长,我也没了……医生说今天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夏先生闻多了烟味不好吧。” 俞骁没吭声,只抬手把窗户整个推开,冷风呼地一下就扑面而来。“司令那边已经在催任务了?” “电话和消息已经来了好几通了,年末了军部好多高层会议要开,还有每年例行的军事汇演。” “开条子,走程序请伤假,二十天。”俞骁没半点沉吟。什么任务,根本是与岑家沆瀣一气,得了信给他施加压力。想到这,那黑黢黢的眼睛简直暗流涌动,隐隐透出几分噬血的猩红,他把拳头猛地收紧,嘎吱一声,恍若要把什么狠狠碾碎。“跟褚时立交代一声,江雪墨那边给盯紧点,别让他闹出什么乱子。” 酒店的房间,窗帘厚厚地遮着,半点光都不透,空气滞塞到压抑,街上的喧嚣声很远,床上的啜泣声很弱。 江雪墨要哭断气了。可除了哭他半点办法也没有,绕来绕去他能想到的只有谈云烨,可对方还在国外忙碌很重要的国际赛事,他真的受够了这种处处妥协处处被迫处处要求人处处是累赘的感觉了,夏棉瞒着他为他做了那么多,反过来的时候他却只会让人伤心给人添乱,现在还要被人逼着说没良心的狠话。 他就知道,他当不了一个好哥哥。 褚时立带着饭盒敲门进来,差点没被扑面而来的依兰香给熏得晕过去,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哭到现在,整整仨小时,没停过,真哭得人脑浆子疼。 他把盒饭往茶几上一搁,“开饭。” 江雪墨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趴着,一动不动,继续抽泣。 褚时立怕这人给饿死他不好交代,加重了语气,“不吃饭,首长不会让你再见你弟弟最后一面。” 江雪墨本来就难过痛苦到极致,被逼迫到了死角,现在居然还有人把他往墙里拍,当即不知哪儿生出一股天大的怒气怨气,抬手就把床上的枕头狠狠砸过去,“谁要吃垃圾给的饭!!!” 褚时立身手敏捷地躲闪而过,心道你不吃我自己吃,香着你。于是大剌剌地坐下来用餐,还故意嚼得很香。“你哭也没有用,绝食也没有用,等你见到你弟弟饿的形销骨立,心疼的是他,别人谁管你。” 江雪墨气急败坏地蹭地从床头坐起来,眼睛肿的像两颗核桃,怒气冲冲地下床走到餐桌前,呼哧呼哧喘着灼热的怒气,半晌,突然就软了下来,眼泪再次啪嗒啪嗒地泪流成河。 “这位长官,你就跟你们将军说说好话吧,那是我弟弟,我护都护不过来,怎么说狠心至极的话,以前是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带走……” “你们不是军人吗,不是守护人民安康幸福的人吗,怎么能搞地痞流氓强取豪夺这一套……他自小听话又乖,什么事都想着我,那算是我自己的孩子啊,你想想你自己的弟弟妹妹或者你以后有了孩子……你叫我怎么,怎么……”他哽咽难当,前襟被濡湿一片。 那悲伤从他的肺腑里深深地浓稠地流淌出来,整个空间都苦涩难堪。褚时立掰了双筷子,塞进他手里,有点尴尬也有点无措,他不会应付这种情况,想了想曾经参与救援行动时的安抚鼓劲加油的话,便捶了捶人的肩膀:“加油,星际与你同在。” 话音落地,江雪墨的抽泣断了几秒,随即哭得简直是山洪爆发,天崩地裂,“你们都在逼我们了,谁与我们同在啊……” 褚时立捂着鼻子为自己默哀了两秒,吐出来的字都瓮声瓮气的,“别哭了行不行,首长对他很好的,隔三差五就往家里给打电话,那么忙还总是抽时间回去看他,皮夹子里还装着他的照片,光他到芸城之后,首长都来看他三回了,虽说有时候见不到人……他晕倒在街上的那天晚上,我们首长也是大病未愈就从医院跑出来,飞机停机,硬是扛着病坐了36个小时的车到芸城来……” 江雪墨的声音慢慢小下去,一抽一抽地开始听夏棉不在的这三年的点滴。 “首长平日里冷硬得跟个什么似的,但凡眼里有点笑意,都不用想,那准是跟你弟弟有关的,要不就是突然想起来人了,要不就是接到家里来的电话了,要不就是回去呆了一阵子,一句嘴也没拌,有时候甚至听人提起一个‘夏’或者‘棉’的谐音字脸看着都软和的不行……” “但凡拌一句嘴或闹点小别扭,他面上没什么,操练起兵来的时候简直是把人往死里弄,还总是旁敲侧击地问别人怎么道歉,怎么讨小男孩欢心,听的时候可认真了,比作战的时候都专注……” “就他那手机铃声保准也是你弟弟喜欢的歌,统共就给我那么三四句歌词,还断断续续的,我都快找瞎了,才找到那首歌,好听是好听但也肉麻得要命,’t take my eyes off you’,我对这首歌都产生心理阴影了知道吗……” “多少次受伤,发着高烧嘴里喊你弟弟的名字,人一醒病还没好全就不顾医生阻拦一刻不停地往家里赶……你知道我们首长都因为你弟弟……”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抑制剂依赖都越来越严重,他一直背着我们注射,但是脖子后面那些针眼密密麻麻总是很新,几乎都没断过,要知道,覆盖腺体的颈肉是人身上最好愈合的一片皮肤……” 江雪墨听得脑子有点发空,褚时立没说全,他也能猜到个大概,抑制剂给Omega用作抑制主动发情,给Alpha就是抑制被动发情和爱意,打到那个地步,估计是只要靠近对方只要闻到点信息素甚至只要想起来,就被动发情了。 说实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在这么铁汉柔情天长日久的攻势下都会心软甚至动心,他自觉样样比不上俞骁,只是在夏棉身边待得旷日持久,正如他没看出来夏棉喜欢他,他也看不出来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夏棉执着地喜欢的地方。 依俞骁这个样子,估计带回去也不会亏待他。 但他纠结痛苦的是,夏棉到底愿不愿意。 把话说难听点,叶寒宵对他也还不错,但他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行。 而且这种把他在夏棉心里彻底铲除抹黑的决绝也让他很难以接受,伤得兄弟情分还在但形同路人都还是次要的,他无法想象如果他按照俞骁的引导和示意说出那些话,会给夏棉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和创伤。 他能理解俞骁的心情,可俞骁的方式,只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不知道,像俞骁这种控制欲和占有欲和信息素一样封顶的Alpha,能忍耐喜欢的人心里有别人三年半,还没有做出特别暴虐出格的事,都已经是神迹中的神迹了。 而这位戾气和隐忍克制同样强悍的Alpha现在却有些克制不住自己落泪的冲动。 夏棉醒了,就在俞骁拿着棉签给他润唇的时候,那紧闭的浓睫翕动,露出来的玛瑙石一般的眼睛,镶嵌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有点过分的大了。 他脆弱苍白得几近透明,俞骁几乎不敢出声和他说话,连呼吸都放得非常非常轻,怕一口气就把他吹散了。 入目的惨白让夏棉本来就恍惚的意识更加恍惚,他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浸泡成了一具标本,又晾在阳光下暴晒了很多年,半点力气也无,自己都觉得动一动可能会就此灰飞烟灭。哪里都很痛,有的地方钝痛,比如太阳穴和心脏,有的地方刺痛,比如腺体和腹部,有的地方酸痛,比如眼睛和鼻腔。 寒冷和疼痛席卷上来,密密麻麻的难过在胸口敲击捶打。也许病的不只是身体,否则哪会那么难过。 他像是在船上坐了太久,看什么都很晕眩,入眼的两个人他暂时还认不出是谁,总归不是他最想见的那一个罢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嗓子却像是被人彻底割废了,半天挤不出一个音节,俞骁附耳凑到他唇畔,“嗯?你说什么,棉棉?” 夏棉努力寻找自己的声音,粗粝沙哑到了极点,“我,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好长醒……不过来……” 这气游若丝的一句话像是直接往俞骁鼻腔里倒灌了两大桶陈醋,酸呛得他深邃的眼眸周遭一片焦红。他也多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醒过来的时候,他还能感激上天这慷慨的恩赐。可夏棉的确就是在他的噩梦里受了重伤,就是在他的噩梦里丢了他们的宝宝。他轻轻撩起他额前的碎发,留恋地摩挲他的面颊,“嗯,只是一场噩梦,醒过来就好了。” 这些音节钻进了夏棉的耳朵,他僵滞的思绪开始缓缓运转,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下对方的身形,“俞,俞骁?” “嗯……”俞骁鼻子酸得厉害,不得不偏过头重重咳一声清一清那郁结的浊气和酸气。他差一点就再也听不见这尾调总是微微上扬的、像是疑惑的一声呼唤了。 他一转头,夏棉看到了贴在他颈后的纱布,他混沌的大脑像是生锈的机器一般,很迟钝地运转起来。 他记得好像拜托过俞骁找江雪墨,然后俞骁就突然晕倒了,再然后他就感觉一直在混沌中做噩梦,梦到了和江雪墨一起喂的那条狗,也梦到了被人扛着去了什么地方很痛很痛,一睁眼好像还在医院从没离开。 “你的腺体……怎么了,我记得你好像昏倒了……”他的视线向俞骁颈后飘去。 俞骁本来没指望他记得自己的,他都做好夏棉一睁眼就问“我哥呢”这样的心理准备了。 他薄薄的唇抿起来,心口再度酸涩。但颈后那颗一直在作疼作乱闹腾不休的腺体却莫名安分了下来,宛如在夏棉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得到了信息素的安抚。 所以喜欢上夏棉,旁人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这简直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甜甜暖暖的小点心,没人会抗拒得了。 所以想要贪婪地拥有霸占他的全部,对俞骁来说是如此难以克制的事情,夏棉对他很好,好到能熨帖他的每一寸外每一寸内,可这好是不带半分爱情甚至暧昧的。 他无数次想,只要夏棉能拿出来对江雪墨的那种好的十之一二来对他,他就怕是自己真的会克制不住地拿一切哄他开心,要月亮都舍不得给他星星。 他宁可要带爱意的十之一二,也不要纯粹友善的全部关怀。 俞骁向来自视甚高,偏偏却要去渴望那十之一二,自己都为这点卑微失落困扰。何至于呢?可要是能控制得住,就不会这么困扰了。 可困扰到最后,他扪心自问,他会只满足于十之一二吗?他深知自己不会,贪婪就是如此得寸进尺的东西,有了一点点就想要更多。于是他只能变本加厉地更加困扰。 “俞骁?” 一声轻唤,唤回了他不合时宜混乱游走的心绪,他轻勾起唇,笑意柔软和煦 ,“我没事,只是来例行治疗。” 夏棉缓缓地眨了眨眼,表示回应。他现在脑子很空却又很乱,想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在脑海里盘旋回环,可他又很怕,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也是会怕痛的,尖锐的话刺在柔软的心脏上,痛感强烈到让人忍不住逃避,让人克制不住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 他就跟拖延症患者一样,压着沉沉的心事,和俞骁聊一些稍微没那么让人无法呼吸的话题,“以前没听你说过还要来例行治疗,是病情恶化了吗?” 俞骁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邃,也隐隐升腾起一些不安和愧疚来。很矛盾,既想让夏棉多关心他一些,又想让夏棉不要这么可人,他想为自己自私的行径找一些借口和理由,其实这种矛盾和挣扎在过去三年他已经品尝过无数回,一面又渴望着夏棉对他好,一面又期待着他能给自己阴暗自私的想法和欲望找个借口和台阶下。简直要成了精神分裂。“以前没和你说过而已,没有恶化。” “那你跑的还挺远的,来芸城治病……这么巧就遇上了,不知道哪位好心人把我送来的……” 俞骁顿了顿,没告诉他他们现在在宁城的医院,也没和他解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今天……几号了?” “12月29号,马上就是新年了。” 夏棉轻轻嗯了一声,微微偏了偏头向窗外看去,天空不晴,灰白苍郁,也是,都这么几天了,那天的雪早该停了。 “马上……就是俞疾鹰的祭日了,还有一个周”,半晌,他回过头来,神采颓靡的眼眸变得些许悠远。“我不在,你记得帮我献一束花,还有他喜欢吃的牛肉粒……” 像是一把利刃出窍,这句话顷刻间割伤了俞骁的喉管,他一时都无法开口。他在昏迷的时候梦见了疾鹰,梦见了夏棉当时跪在雪松树下无比虔诚真挚地许的那个愿,梦见了自己当时暗暗许的心愿。 他当时不该问的,俞骁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着,也许不问就真的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了,也许不问夏棉不会睡了一觉在不知不觉中就破灭了一个心愿。 夏棉记得疾鹰的祭日,他的心情却如此复杂,高兴又难过,感动又后悔。“……我帮你准备东西,你可以自己献。” 夏棉缓缓抬了抬唇角,没理会他这一句玩笑话,调转了话题:“谢谢你,这几天带着病还来照看我,受累了。”真诚而谦逊,温和而有礼,客气又疏离,就是对一个普通朋友的态度。 这是那条夏棉不经意竖起的界限,也是那条俞骁千方百计想逾越的界限。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俞骁主动提起了江雪墨,“你哥哥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你放心,人没什么事。” 夏棉怔然片刻,浑身不自觉地轻颤,“谢谢你帮忙……你没露面、没和他说我住——”他说到一半打住了,他怕如今人明显没来却还听到一个“说了”的答案,“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呀?叶寒宵到底……” 他的样子敏感脆弱,又卑微小心。 一口浊气涌上来,郁结在俞骁心口,闷得厉害。 他不想惹得病中的人伤心,但总归是要潜移默化徐徐渐进的,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狠狠收紧,语气却更加温和:“我没有露面,派别人去的,他知道你住了院,生没生气我不知道,叶寒宵那边我也不清楚,还是等你哥和你说好了。” 他说了谎,恶意的谎,所有曾经秉承的原则为着夏棉全线崩塌。 微微的凉意从心口蔓延开来,不十分冷,但足够结一层薄薄的冰霜,夏棉浑身都打起了摆子,脸上却慢慢浮现两颗酒窝,他笑起来,俞骁的心却因此在不忍中细细抽疼。 “我还想说让你别告诉他让他白为我操心呢,还是我哥懂我,知道我不愿意让他来医院沾染病气。”这不是自欺欺人也不是侥幸心理。而是夏棉下意识的一层保护,想把自己脆弱易碎的一面遮掩起来,想给自己的尊严留几分体面。 过去三年,俞骁都没有见过夏棉这个样子,却在他离开以后的短短半年,见到了三次,次次都是因为那个人,因为他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对那个人敞开,自然那个地方受点伤就显得如此易碎。 他看着夏棉眼中压下去又涌上来、反复打转的水膜,那种矛盾的情绪又开始在身体里激烈翻腾,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蹦跳的青筋,仿佛这样就不至于让自己矛盾对抗的灵魂被撕裂成两半。他适时调转了话题自保,“饿了吧,这么几天都没吃饭,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 他把病床摇起来,再给他背后垫上枕头,一摸到那单薄得有些嶙峋的肩膀和细腰的时候,心疼得简直想把自己身上的肉给割下来添到他身上。 腹部细密的刺痛铺展开来,叫夏棉冒了一层冷汗,他忍不住轻哼了声。 俞骁差点动手直接掀了他的被子,“怎么了,扯到刀口了?” “不知道……什么刀口?”夏棉哑着嗓子应声道,“我还……动什么手术了吗?” “听医生说,你腹部里面长了点……东西,做手术给取出来了。”俞骁避转他的视线去接护工阿姨递上来的保温桶,神色苍白得可以,撒谎真是一件成瘾的事情。 夏棉轻点了头算应声,现在他哪里都疲惫的很,也没心思关心自己太多。 “先喝点水”,俞骁把水杯递到他唇边,夏棉以前也没少被喂过,但对象都是姚叔他们三个,突然被这么关照有点不大自在,但也没拂了人的面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奇异的感觉在俞骁心口蔓延,明明温顺乖巧的是夏棉,可仿佛被捋顺毛的人是自己。他盛了碗乌鸡汤,这是阿姨自己炖了一夜拿来的,汤底清澈,醇香浓厚,肉质软烂,吹了吹气待温度刚好以后才喂到夏棉唇边,夏棉乖乖地喝下去一勺,赶忙道:“你帮我架个小桌吧,我自己来,太麻烦你了。” “我不嫌麻烦”,他又送了一勺递上去,“以前都是你照顾我,偶尔回报一下,这不算什么。” 以前假期太紧,与人亲热厮磨的时间都不够,更别说温存照顾了。他也几乎从未做过这档子事,自己笨便罢了,但交给别人,却还总嫌别人笨手笨脚照顾不好。 闻言,夏棉也不再坚持,看着俞骁那拿枪的粗大的手捏着个搪瓷小勺,耐心又小心地做着与他极为不相称的事情,竟然还有点诡异地自然流畅,夏棉勾了勾唇,“谢谢,看来我这个老师当得还是不错,教出的学生很孝顺。” “你又要当我妈,又要当我老师,还想当我什么?”俞骁唇角噙着笑,三分打趣三分调戏剩下几分是暗戳戳的期待试探。 夏棉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苍白的脸颊上居然染上两抹嫣红,一路烧到了耳根,提着气恶声恶气地掩饰:“还想当你爸爸!” 这点虚张声势的嗔怨落进俞骁眼里,就恍若小奶猫伸出的爪子,恍若拂过花蕊的蝶翼,搔得人心头酥痒。他当然知道夏棉想到了什么,然而他被勾得只想继续调戏逗弄,“你这是要让我对俞家所有长辈做出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情。” 夏棉还神思恍惚着,闻言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等他反应过来面热耳烫得简直要冒了烟,抬眼一看,俞骁的唇角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他闭上了嘴,乖乖吃饭,再不理会一句调侃。 护工阿姨来收拾东西的时候,问夏棉晚上想吃什么,“山药排骨汤和海参粥好不好?” 夏棉的视线落在她的红围巾上,眼神发空,半天都没有反应,直到脸颊被人轻轻捏了捏,“想吃什么?晚上上阿姨给做。” “都可以。”夏棉回道。“嗯……你知不知道是谁送我来医院的呀?” “嗯?怎么了?”俞骁又在他身边坐下来。 夏棉眼神飘忽,牙齿在唇内轻咬着软肉,吐字都有些不畅,“就是我那天手里……有个盒子,黛青色的还打了蝴蝶结……想问问有没有人捡到……”说完马上又补了句,“我就问问,不好找的话就算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不贵重脸上的表情还那么纠结怔忪?那个盒子俞骁见过,想也知道是他送给江雪墨的生日礼物,纵然他没有打开,也知道里面肯定是他亲手做了很久的织物。他私心极其不想把那东西再掏出来让他下次见面的时候眼巴巴地送人,可看着那苍白瘦削的脸颊,和湿漉漉的眼眸,到底是心软又心疼了,“送你来的那个人捡到了,我帮你好好收着呢。” 夏棉稍稍松了口气,“谢谢你,还有那天那个好人。” 俞骁看他又困顿地打起了瞌睡,手背贴着人的耳鬓、面颊和颈侧摩挲,我和那个好人都不想要你的谢谢。 夏棉在医院住了十天,期间俞骁一直陪同照顾,除了夏棉上厕所以外简直事事亲力亲为,夏棉觉得不大好意思,叫人如果伤好了先忙自己的事,他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养伤就可以,俞骁只同他说一起在医院养伤搭个伴。 夏棉生了场病,吹不得冷风也更加畏寒,没事喜欢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窗前向外看,眼神悠远涣散,神情寂寥落寞。 他这个怔然眺望的样子,俞骁在过去的三年里已经见过无数回,对他心里的盼望和失落一清二楚,时常心软的时候忍不住想告诉他一切的冲动,时常恶意和嫉妒占了上风的时候只会狠心去他身边坐一坐,逗弄两句勾回人的心思。而无论多少次,最终,恶意总是占上风的。 要出院的那天是个冬日里难得的晴天,阳光金灿灿的,尽管冬日里只是摆设并没有什么温度。夏棉很窘迫,身上一文不名,这些天吃的用的都是俞骁花钱买的,住院费如今也要对方掏,以前他不太在意这种事情,是因为他们双方是交易关系,是合作伙伴,他用腺体和肉体提供信息素,而俞骁提供必要的生活条件也保证不去找江雪墨,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并不记恨俞骁甚至能和对方友好和平相处的原因。 只是现在这种交易关系断了,他们也不是什么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做一对普普通通的朋友的关系,至少夏棉自己稍微还是有一点别扭,更何况接受这种慷慨热情的帮助向来不是夏棉擅长的事情。 “真的非常感谢你,等我回家拿钱,马上就还给你。”他裹着厚厚的奶白色羽绒服坐在床边,微垂着头捧着水杯边暖手边小口喝水,半张脸都埋进了领子周围那一圈白色的毛茸茸,像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俞骁捏了捏他的耳垂,带着明显的亲昵意味,“我愿意的,不用在意。” “首长,东西都收拾好了,手续也办好了,咱们现在就能出发。”宋刚捏着长长的一沓单子出现在病房,看见他们首长那眼神都要柔得出水的样子,这么几天了还是觉得真稀罕。 “走吧,我带你回家。”俞骁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道。 夏棉点点头,正要道谢,秦威赫敲了敲门走进来,“报告首长,有人来探望夏先生。” 啪!地一声,那玻璃杯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