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世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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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太阳啊,在远方某一个黑暗的罅隙中,又顶着狰狞的火冠,缓缓爬上了龟裂的黄土大地。这个残酷的黎明,距离哥白尼诞生还有三十多年。所以,就当太阳是从某个坑里爬出来吧。 黄沙如鬼魂飘舞,不见荫凉的大路上,缓缓前进着一列如蝮蛇滑行的队伍。 骑着高头大马的乡绅元老,吹奏狂躁曲调的巫祭神婆,举着黄幡和牌匾的乡勇壮丁——这些挂坠们围堵簇着两辆牛车,牛车上搭着挂满了纸花与符咒的篷子,里面拥挤着十个新娘。 这些新娘们,头上被架上了槐木制的凤冠,贴着蜡纸剪出的花钿;身上披挂上了大红色的麻布蟒服和罗裙;脸上被刷了一层白碳粉——当然,她们手脚都被草绳捆得死死的;他们身上那些看似张扬华丽,但是极其廉价的婚服,只不过是一个假装体面的遮掩而已。 与其说是新娘,不如说她们就是一些奇异而又悲惨的纸扎娃娃,她们被这样装置在牛车上,在灼热的曙光中,正被自己所谓的相亲们,推向死亡。 开春后三个月,天空没有落下一滴雨。 今年的绝收与饥荒已经是必然会降临的灾厄了,但是,给龙王娶亲,祈雨的仪式,依然如期举行了 简单地来说,就是把十个未出阁的少女,嫁给河谷中的那个谁也没有见过的龙王。龙王高兴了,就会让这边土地……风调雨顺之类的吧。 这个热衷与给权力献祭的民族,虽然号称给什么龙王山神们奉献的都应该是什么童男处女;但是实际上操作起来,也没真的用过多少男少女——除非这些青少年随着家族成为政治牺牲品。那些最终被丢尽水里绑在木桩上的祭品们,一般都是穷人家养不起的人形牲畜。这种人形牲畜往往就是拐卖抢劫来的妇女儿童、残疾无用的婢女和妓女、罪犯。所谓的嫁给龙王;就是把这些装扮好的女人,带到黄河岸边的裂隙处,在燃烧香火的烟气中,丢尽那个浑水滚滚的深渊中去。 这不是龙王第一次娶亲。 所以,这些牛车上的女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 然而她们没有机会反抗,也不想反抗了……在这个牛车上的祭品,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人间地狱中被催促折磨的牲畜,即便是风雨清平五谷丰登的日子里,她们也不是那种能享受到作为人的一点点欢乐的生物。 所以,死了也死了吧;好处就是,临死之前,还能吃一餐饱饭,穿一下今生可能也没有机会穿上的盛装,此后,如尘如土,再不来这没个鸟味的人世间。 然而竟然许诺中的那顿饱饭,竟然也是骗人的。 牛车上的十个新娘,被在姑子庙里关了两天,直到出嫁的凌晨,也就吃到了半碗馊黄米;若不是怕她们死在路上,那些平时慈眉善目满口仁义的乡祝和巫婆们,可能连口水都不愿意给她们。 牛车缓缓地在灼热的沙与土中行进到正午时分,这送葬的婚车队伍暂停了。 因为此时此刻,阳光已经到了能烤熟活人的程度了,又因为龙王娶亲是活祭,要的不是干尸。所以这车队需要在山口下的一间破庙中暂时休整,躲避烈日——祭祀是在下一个在黎明才举行的,所以这些可怜的新娘们还需要在饥渴和炎热中再多挣扎一天。 被折磨到了这个程度,新娘们,已经没有谁还有力气逃跑了。而且在这人间火狱中,死亡的河谷,是她们唯一能解脱的目的地。所以她们被松了绑,每个人被分了一点水和一口干粮;丢在山阴下,围在人群里,等待。 这其实是一间已经倒塌的破庙,它几乎已经没有成型的房屋和院墙了;只不过它建在山谷中断崖下,有很大的山阴可以遮阳。山壁中有一个破裂的佛龛,里面有一尊观音像。其实那石像早已经风化模糊,看不出是哪尊菩萨了;但是因为这个庙传说中是一座观音庙,所以大家就当那是观音菩萨。 不要误会,即便有龙王可以祈雨;但其实这里的乡民们也还是很尊敬观音菩萨的,所以他们给观音菩萨在更方便朝拜的地方修建了有金顶和浮屠的,更加壮观和高雅的观音庙。嗯,这山谷中的小破庙么,自然荒弃就好了,观音菩萨不会在意的。 新娘们喝到了水,吃了一点东西,有了力气,第一时间,当然是去跪拜观音菩萨的石像。 她们其实也知道再怎么跪拜,今生的命也改不了了。那么只有虔诚地向观音菩萨祈祷,这样,死后的来世,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机会。 甚至有的新娘,忍住噬骨的饥饿,把手里那仅有的半块馍片和水碗,也供奉到了观音菩萨的那被砂土掩埋了一半的身躯前。她们心有灵犀地都没有说话,没有谁出声祈求,但是整齐划一地脊骨塌陷,将自己的身躯与鲜红的罗裙铺在地上,默默地念诵着,或者说,呻吟着——神的名字,神的功德,最重要的是:她们对神的诉求。 除了一位无名的新娘。 当然,十个新娘都有名字,但是她们其实都不需要有名字了,今生今世也没有人再需要使用和惦记她们的名字了。 但是这个可以暂时被叫作无名的新娘,她没有爬到那石头前,去作那个可怜的姿态。 可能是因为生命已经被熬散了,她甚至不想吃东西不再想喝水;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死。所以她握着那半瓢水,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山石悬崖,只有一个期待,那就是山塌了或者石头砸下来,一了百了。 她是一个船工的女儿,她知道龙王娶亲实际上会发生什么。 黄河上有很多龙王的传说,但是即便是行走船头几十年的老船夫,也没有谁见到过龙。龙王娶亲就是把一些被视为没有价值的女人,丢进河口淹死,仅此而已。但是实际上大多数祭品们也不是淹死的,因为枯水期,那河口下面也没有多少水,是一片浅滩和碎石,被丢下去的人会被摔得半死不死,最终饿死,或者被豺狼和秃鹰咬死。 然后这个观音庙也从来不是观音庙,这里曾经就是一个强盗们的窝点。强盗和官兵甚至乡绅们其实都是一家,但是强盗们在商路或者船头上抢劫到了财物和人口,需要一个销赃和交易的地方——所以那些强盗们为了掩人耳目,在这里盖了一所看起来像是寺庙的地方。不那些人形捕猎者们平时剃光了头假扮和尚,闻到财气的时候就去杀人越货,所以,这山崖石洞里的观音像面前,被残害过的人,要远远多于那龙王娶亲的河口。 这位无名的新娘,端详了这破庙内的正在发生的画面一小会,她就觉得……无聊。 随后,她觉得,她发现了一个很倒霉的,东西。 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群身披嫁衣将死的活祭品更倒霉呢。 有的吧? 那是在她身边不远处,阳光与山阴之间的交接处,一颗肯定是死了很久的枯木桩。 这棵死树基本上已经被烤成碳了,但是勉强还能在沙尘中发现它其实一棵有过根须和枝干的树木。为什么说它倒霉呢?因为这死树恰好留在山阴外,船工的女儿能识别山体和阳光的角度,她知道这颗死树,恰好生在山峰的阴影遮挡不到的地方,而正午最酷热的时分,阴影也离它的尸骸有一指的距离。 所以,即便这棵树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它的尸骨,似乎也要永远地承受着阳光暴晒。 新娘心里产生了一丝丝的忧伤,她也有一点好奇,这种树木,活着的时候,除了天上落下的雨水,是谁那个有心会喘气的人,给它了最后一口浇灌呢? 无名的新娘想了一会,她挣扎着起身,把她今生可能喝到的最后一口清水,倒在了这个已经结成碳的烂树桩上。 她知道这一口水,救不了她了。 当然这一口水,也不可能救活这棵死树。 她的身躯,到了明天这个时候,估计已经爬满了蝼蚁,或者被野兽啃咬,成为一堆白骨。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对她来说,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那些都是早晚的事。然后,河道总是会涨水的,她的剩余的尸骨会被洪流吞噬,化为泥沙。 可是眼前这不朽的木石,或许,比她更惨,更倒霉吧? 即便是被烈日焚为焦骨,此生此世,沧海桑田变化之前;还有谁愿意再给它一口水呢。 纵然天终究会下雨,但是天地风雨是随缘万物,端茶送水确是人情恩义啊。可怜的焦木死树啊,这世间对我已经没有恩义可言了,在我化为尘土之前,还有一口水可以送给你,你也无需谢我,我也不是为了帮你助你度你救你,我只是想自证一次,我来此世间,作过一回人。 清水洒在死木裂口中,无痕无迹,无非浸入黄土,顷刻化为一撮烟尘。 不管怎么说,这位无名的新娘;至少感动了她自己。 她知道不知道:感动,其实是快乐的一种呢? 或许,她因为饥渴和劳累,连日的折磨;人已经油尽灯枯,便是会回光返照。无名的新娘睁大了眼睛,是幻觉吧,处于将死之人临终前那虚妄的感知;无名的新娘没有看到走马灯的回忆,也没有听到无常使者的锁链;但是,她闻到了味道,一种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黄沙古庙中的味道。 具体是什么味道她也说不出,在她贫贱的一生里,她也没有机会品过什么上等复杂的香味。非要说的话,这熟悉而又幸福的味道,那是河岸集市上刚刚炸出来芝麻糖酥的甜腻,再混合了一点点刚出笼荷叶饭的粘糯,当然,还有春雨如酒如芒飘舞在田埂上时,点点白棘花吐露的清凉。 这种气味好像也不是从她鼻孔里吸进去的,更像是看不见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滚进她的四肢骸中。 随后,她觉得:她饿了,渴了。 这也是应该的。 可是,哪里有什么像样的食物和饮料给她这种马上就要被消耗掉的祭品呢? 无名的新娘沉浸在香甜的空气里,绝望地转头。 奇怪了,押送她们的那些官兵,祭司,乡民们;都不不见了。倒是在牛车和马车周围,琳琅满目的食物丢弃在地上,散落在庭院四处,甚至还有挂在墙上的——烤好的肥猪,整只的烤羊,烧腊生切的鸡鸭,巨大肥美的鲤鱼,还有成堆的鲜果馒头。 无名的新娘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面前只不过是是黄泉路上诡异的风景——送亲的祭祀车队不是没有给所谓的龙王携带香火和食物,但是不可能有这么多这么丰富的。 然而其余跪拜在观音像前的新娘们,似乎也闻到了食物的香气,缓缓转身。她们也很惊讶,但是很快就有人新娘不管不顾地冲向了食物,因为她们太饿了,太渴了,没有人把守的食物先吃下再说,大不了一死,死也作个饱死鬼不是么? 当然,很多新娘觉得是自己虔诚的祈祷终于被观音菩萨听到了,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显出了神迹,搭救这些苦命的女子了。新娘们喜极而泣,推搡着,跌撞着,扑向那些看起来热气腾腾鲜美丰盛的食物,手撕牙咬,狼吞虎咽。 她们是人啊,是想活下去的人啊,这没有错。 但是只有无名的新娘却战战兢兢地后退了几步,她忍住了饥渴的冲动。 她虽然是那种会对枯树施水多情多念的人,但是这不等于说她不是一个理智精明斤斤计较的婊子。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的一生过得太艰辛太敏感了,所以她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这种事,哪怕快要死了也不信。好吧,如果只是一张馅饼或者几个馒头或者几个野果子也就算了,但是这样一堆豪华的宴席就这么凭空出现在这黄沙野地,荒山古庙中;这个无名的新娘本能产生的是恐惧。 毕竟她人生里,第一次把羊肉泡饼吃到饱,就是爹娘把她卖给妓院的前一晚。 嗯那个时候她十二岁,不长记性也就算了。 她十六岁的时候妈妈把她卖给陈员外作小妾,员外的正妻大娘赏赐她吃了一顿鲜鱼水锅,结果她就小产了。随后她就又被卖了,十七岁年龄太老了,只能当富人家帮佣了。 这还不长记性的话,那就是她被家里的姑娘赏赐吃了一顿燕窝,她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燕窝,然后困了睡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捆进尼姑庙里。别做梦了,作尼姑这种好事怎么能轮到她,家里的姑娘抽签抽到了龙王娶亲的新娘名额,但是她家有钱,疏通一下,可以买人头来换的,她作为廉价的丫鬟,要替主人的女儿去死。 所以,这次,这次总要长点心了吧? 长了,但是接近没长。无名新娘胆怯地靠近观音菩萨的石像,捡起别的新娘供奉给菩萨的馍片和清水;缩进石像后的阴影里,努力遏制自己的激动与慌乱,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起来。那来历不明的香气,随着入口的饭和水,在无名新娘的意识中,也越来越浓重了;有饭吃有水喝,世界又充满了这种,凉凉的,柔和的,甜香。 生的希望,又开始在无名新娘的灵魂中滋长。 “我要活下去。” 无名的新娘吃完了最后一块膜片,喝干了水碗里最后一点水,撕扯下头上那可笑的凤冠,砸在地上。 香气突然变了,那烘烤糖花的暖暖的味道,突然变谅了,变锋利了,变成一种她更熟悉的……这是,这是血的味道啊。 无名的新娘慢慢地从观音像后探头,望向那院子中的盛筵。随后她立刻抬起袖子,死死咬住;憋住声音,不然自己发出引起注意的惨叫。 院子已然变成了一滩沸腾的血湖。 护送或者说押送新娘的僧侣,巫祝,民兵;当然还有主事的乡绅元老们,已经没有能喘气的了。院子里从来没有过食物,因为他们就是食物。九个新娘身上的罗裳现在极尽殷红,像是血水中蒸腾出的莲花。她们不知道哪里来到力气和胆子;在尸山血海里,很轻松地掰下这些壮年男子的手臂和大腿,生啖硬吞;或者,用手指直接划开那些尸体的肚子,刨出肠子和心肝,大嚼大咽;甚至还有牙硬的,直接抱着一颗人头,笑嘻嘻地啃着皮松肉烂的脸。 无名的新娘当然不知道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这些新娘没有谁是妖怪,她们和她差不多,都是被贩卖或者出卖的贫贱的女人。如果她们有这种杀人活吃的力气或者法术,也没有必要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所以,这个古庙里,一定有什么奇怪的存在,要这些苦命的女孩子中了邪,要她们变成了吃人的恶鬼。 无名的新娘缓缓抬头,看着身前那风沙侵蚀的石像。 这是一尊闭着眼睛的石像,也就是大概有个菩萨的造型;常见的鹅蛋脸,溜滑的肩;盘手的姿势——这就是最便宜的石工作品,石料也肯定不是什么高级货,下半身都碎了,露出粗粝的花岩。 菩萨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所以可以被解释出所有表情。 不过闹鬼的寺庙很多的,那些寺庙里都有更加庄重高贵的菩萨像佛像;所以,这尊菩萨像,极大可能和院子里的惨案并没有什么关系。它,可能就是一块石头而已。 不过,菩萨像后,有一个塌陷的小洞。差不多就是半个坟坑那么大,那么深。 无名的新娘想了一下,钻了进去,扒下山墙的碎石,挡住自己大半个身子,警惕地观察着外面。 她现在就算吃了一点东西,有了力气;她也是跑不远的。外面酷热如沙漠的大地,她跑不了多远就晒死了。她也不知道那些中了邪的新娘们,还是不是自己的同类,如果发现了她,会不会连她一起吃。所以她只能先把藏起来,等待日落天黑。 观音菩萨的影子遮盖着她,还挺清凉的;但是她一点都不感恩菩萨。 这位新娘就比较傲慢吧,她觉得支持自己活下来的原因,并不是哪个菩萨的庇护与拯救——是智慧,是她这一生积攒下来的不多但是暂时还够用的智慧。 太阳缓慢地在天空中移动着,黄昏时分,院子外面响起了九个新娘诡异的歌声,或者是念经的声音——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语言了,也不知道她们在嚎什么,总之,难听死了。好消息就是,这鬼哭狼嚎的声音,飘向血色残红的天空;那些新娘们好像是唱着念着,走远了。 无名的新娘一直在那坟坑里躲到一轮满满的银月挂上天空,她才从观音像后爬了出来。她没有多看院子里地上累累白骨一眼,而是跑到牛车前,褪去那一身丧气的红衣,换上更适合她的草席卷盖;搜刮了剩余的干粮和水袋,甚至还捡了一把猎刀捆在身上。她是船工的女儿,她直到识别星月的指引,她走向东南方——其实她也不知道东南方等待她的有什么,她只知道到东南方不是她曾经去过的方向。她要远走,用自己的脚走,在太阳出来之前自由地走,在太阳出来后自由地死。 灌银的月色把这到处匍匐着死亡的荒野,洗刷得那么清亮透明。有趣吧,沙土堆砌的世界此时看起来竟然,一尘不染。穹苍上悬挂着大颗大颗如珠如钻的星星,好像是众神的眼睛,在慈祥地凝视着她;可是,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却是野狗豺狼的嚎叫,在告诉她,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生存还是死亡的世界。 不过,她感受到了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快乐。 她身上没有了那虚假的嫁衣,现在她是无名的女子了;她的一生,终于有这么一天,可能只是一夜,可以自己选择方向,自己选择旅途,自己选择目的地。 所以她无所畏惧,无所牵挂。 她走啊走啊,在黄沙和荒土中不知道走了多远;月亮沉了,星星熄灭了;那黎明的前的黑暗,像是她这一生触摸过最柔软舒滑的丝绸,擦过她身躯;那太阳的火苗又划破了远方,天很快就要亮了。但是前方没有高山,也没有树荫,就连干土上的荒草也绝迹了,脚下的黄沙越来深;她知道,她自己应该是走进了真正的沙漠中。 她当然知道;这样走下去,她的结局只有一个:暴尸荒漠。 她没有害怕。 她继续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跋涉着。 黎明的曙光中,突然掀起了一道尘烟;就在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匹白马,踏着黄沙而来。 一股沁人香风,向女人吹送着那种慈悲而又温柔的气息;马上是一位剑眉星目的白甲少年,身后挂着漂亮的孔雀翎羽箭囊,脚塔皂色点梅的云靴。晨光微曦中,白马踏沙,如同平地蒸起祥云。 白马少年来到女子身前,拉住缰绳,垂下一张肤白如玉,俊美如画的脸;他柔声询问无名的女子:为何此时此刻孤身,流浪在荒漠中?无名女子看呆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美貌富贵的男子;令她诧异的是,其实这种男子,就算见到了,也绝对不会和她这种身份的女人说话的。 男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女子听不懂的高雅言辞,随后弯腰,伸手,邀约女子上马。 可是无名的女子也弯腰,低头,抽出猎刀;对着那看着慈悲救命的手臂,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就算这位白马英雄是好心,但是无名的女子,在旷野中流浪的时候,她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宁愿黄沙埋骨作一个孤魂野鬼,也不要再回土石牢笼里为奴作婢了。 她知道,就算被英雄搭救了;她最好的结局,也无非就是再次成为谁家的奴隶。 ——不然呢? 况且啊,她知道,那白马上的英雄,肯定是一个怪物。白马没有打马铁,这种马也不可能在沙漠里奔跑;最关键的是,太阳升起来了——英雄和他的马,没有影子。 猎刀挥下去之后,砍中了硬物,却没有血肉飞溅。 倒是火花四射,沙土飞扬中,白马和英雄都消失了。女人发现,她的猎刀砍在一个熟悉的物件上——确切地说,熟悉的石头上。是那尊古庙中的那尊观音石像,已经被她砍裂了,现在碎成两半,但是两半脸,依然闭着眼睛,看着那么安宁慈祥。 起风了,风吹动无名女子的草衣;一片巨大的阴影从她身后铺开,遮盖了天地万物漫漫黄沙。无名的女子,转头,她看见一个巨大如山的佛像在她身后的荒漠上隆隆升起。这尊佛像有千手千眼,遍身珠玑宝器,蒸腾着万道华光光,看起来极尽威严。 但是这佛像或者佛,所有的眼睛都是闭着的。 风中传来一个柔软而又令人心安的声音,夸奖无名女子的勇敢,和她不被富贵迷惑的智慧。声音也告诉她,你经历了菩萨给你安排的考验,现在,你可以向菩萨许愿,菩萨可以满足你全部任意无限的愿望,包括且不限于:获得点石成金的能力,幸福安康过完此生;或者投胎转世成为公主;或者得道成仙,或者干脆前往极乐净土,从此变成菩萨一员。 无名女子见到这么夸张的景象,因为她比较没有素质,所以也不跪不拜;但是她觉得,她有很多问题,可以请教一下这个菩萨,不然,感觉这个菩萨会会一直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请问您的姓名?家庭住址。工作单位。” 王洋拿着自己的工作笔录,开始询问乒乓球桌对面的神奇生物——又一个,啊,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神奇生物,每天好像都在诞生新的神奇生物。 “我叫纪春波,就是这个村土生土长的人。没有正式工作。从来没有过。” 失去了自己全部衣物,现在被裹在一层奇怪的蓝色塑料袋中的纪春波,其实也是第一次进村文化活动室。 村文化活动室 “——年龄?”王洋其实手里的小本本上有这些基础数据,但是她要核对一下。 “——今天几号?”纪春波突然想起什么。 “哦,我昨天过生日,我是3月21号公历的生日,所以,我32周岁生日了。你们是什么人,我为啥要回答你们这些问题?” “啊,也就是说你是1988年生的。所以你的生日真的是农历二月十九日。你知道,这有什么含义吗?”吉祥社会服务有限公司科技部也就是炼尘祠的U-57所长张凯伦,坐在斜侧处,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机器,懒懒洋洋地问。张凯伦是一个短发,方脸;穿着不知岁月的灰色羽绒服和平底鞋的……女博士;她没有穿着增高鞋的谢铁驹高。她看起来也很本科,因为她的肉体外观也和恋尘祠的高级科学天女们一样固定在某个年龄了,她说自己20,外人会相信的。 “哦。我的生日的确有点说法!——我是1988年3月21日凌晨出生的,星座书说,应该是白羊座,但是我表姐非说我是双鱼座,她说我出生的时候太阳其实还在双鱼宫。我个人觉得我性格上比较像双鱼。”纪春波认真地解释这个要他一直纠结的问题。 “哦。王洋你是什么星座?”张凯伦突然瞄着王洋问。 “这和我们的工作有关系么?别扯了好么?”金牛座的王洋很想打人。 39岁的王洋没有申请A1福利,也没有申请A3;所以她看起来,就是39岁。 单身未婚的座虎师利度母(殿)把她用青春和生命换来的福利都换成了世界上最肤浅的东西:钱。然后她又把钱换成了房。所以北京三环内有两栋商品房的她,对于周六一大早出差来河南这个事;多少有点怒气——她办了一个健身卡,不是公司内部健身房的卡,而是社会上健身房里的卡;那是她可以远离这个荒诞的神怪世界自由呼吸正常人类社会空气的休闲圣地——她昨晚忍住没有刷手机早早睡了,今早六点起来喝了减肥瘦身果汁,换了新买的健身塑形美服,刚准备出门去打卡普拉提课——办卡四个月后参加的第三次课。 其实什么健身美容她是无所谓的,真的——她想要的是放松,身心的放松。 结果Duty call。 为什么是王洋呢? 因为据说出现的怪物是男子不能接近的,只有女性——顺性别自然女性才能安全接触。 为什么只有女性才能接近,领导们也没有详细说。 “……你们是警察么。不然,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纪春波瞪着面前这个有点像他大专时那个势利的班主任的中年妇女,这个妇女坐在村文化活动室的乒乓球桌对面,脸臭无比;拿着一个圆珠笔捏着小本本,看都不看她的谈话对象一眼,好装逼哦。 “警察一会就来了。我们是社会保安人员。你自己光着屁股,赤身裸体地躺在大马路上。差一点冻死。我们不能问你几句怎么回事么?”王洋瞪着纪春波说。 “哦……也是哦,我,我怎么了?我不知道啊。” 纪春波惶恐地回答。 “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张凯伦询问他。 “我走在村里的路上,被人拍了一板砖。然后……我就做各种恶梦,乱七八糟的。我怎么记得我醒来是在村派出所里的?我还看见一条会说话的大蛇?后来进来一个女护士,给我打了一针。我困了,然后再醒过来,我就在这里了。” “我不是护士。我是执业医师,我是博士。我给你打了镇静剂,你头部损伤我也给你包扎好了。我是医院的专家。”张凯伦不悦地纠正纪春波。 “哦,谢谢你哦。我妈呢,我妈为啥不来找我?”纪春波茫然四顾。 “你的母亲,你说的是王秋艳女士么?”王洋看着小本子,舔着嘴唇问。 “对啊。” “你暂时不需要担心你的母亲。我现在有个信息要和你沟通一下。如果,我告诉你……咳,你其实是不是普通的人类,你是一个神,是一个菩萨,你会怎么想?”张凯伦又打断王洋的程序,开始插话。 王洋和张凯伦基本不认识,她俩是第一次搭档工作,并不熟;王洋很生气,但是不想发作——炼尘祠的女科学家负责技术上的保障和研究就好了,不要开口说话;她们不是社会沟通型的人才。 她和张凯伦今天早上临时出差到这里,任务说来也简单,就是通知这个人:你是神。 张凯伦是生物学家,负责最后的盖章鉴定;王洋是负责对接程序,走流程。 很简单的工作对吧? 其实这个流程大多不需要生物专家和安保队伍在场,一个行政官员就够了;但是如果对方的物种特征越稀有,神格越高,出动的人员阵仗就会越大——其实这个村文化站已经被罗刹女特工还有珈蓝女夜叉特警们还有恋尘祠的生化部队包围了。现场目前出现在纪春波视线里的就只有王洋和张凯伦俩人而已。 所以这个工作他妈的一点不简单。 工作难度是和你要宣布内容直接有关的。 假如对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或者大学生,你来宣布她是一个有魔法的仙女;假如对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初高中男孩,你来宣布他是有个什么超能力的战士——那么这个工作的难度就很稀松。 可是39岁的职业度母王洋从业二十多年来,接触到最高难度的对接宣召任务,可能就是今天这个了吧。 其实她的小本子上有这个人物的基本信息,她询问一下本人也是流程。 王洋其实也很慌,就她那丰富的职业经验也无法想象,她面前这个32岁农村的无业青年是观音菩萨——The 观音菩萨。虽然农村无业人员经常宣布自己是神转世或者菩萨,那些都是很土很典型的邪教传销诈骗。那么现在她作为韦陀宫的官方代表自己要来宣布一个弄农村无业青年就是观音菩萨……这个事真的就挺没品的,打个比方,这事就像一个天天瞧不起农村人的京城小姐,突然自己跑到农村求着农村男人娶你。 所以,如果张凯伦粗暴简单地插话,能帮王洋省去这些尴尬,也是好事。 “哦!”纪春波并不惊讶,他淡然地点点头,带着些许无奈说:“你们叫我如来佛祖也没有用,你们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么?我妈又跑路了是吧?呵呵,这是家常便饭,我习惯了。我根本也不知道她躲哪里了。你们这么折腾我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去找我大姨和小姨,她们家有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们不是来讨债的……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张凯伦错愕地问。 “因为我们村里也有人搞过传销,或者集资;总有人欠下很多债……很多债主或者职业讨债公司的人上门来要债,都是一手软一手硬的。你们把我衣服都扒光了,捆在这个袋子里,先和气地说好话,叫我菩萨;不就是说我是好人么,要我共情菩萨心肠,或许我可以替我妈妈还钱……说吧,我妈妈到底欠了多少钱?” 纪春波无限诚恳地回答——这也是他内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