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换成晚班以后,俞珍能在白天做更多事情。她把病中忘光的英语捡了起来,她也开始晨跑,开始只有围着小区跑半圈的力气,后来就有了一整圈的力气。 同事感念她的帮助,会特别给她准备一份家常菜,让她当作午餐。在社交中不能被随意辜负的心意,也倒逼了她按时吃饭。 四个小时的工作后,她就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又坐在角落里讲课。bpmf,被字句、把字句……俞珍也听得津津有味。 营业结束,两人又是一起穿过黑暗的街,来到灯光耀眼的地铁站厅。俞珍偷偷透过面前的玻璃反射,看着在反方向等车的她踏上回家的列车。 尤其喜欢在天黑后吞噬俞珍的可怕阴影,好像被那个人在夜幕下呼出的雪白雾气吓退了。 某天大概是忙得忘记了吃药,让它有机可乘。 店里的后门直通商场,在熟悉的阴影占领胸膛前,俞珍木然地走进一楼的厕所,找到一个隔间把自己关起来。 她感到自己在暖气充足的这里结冰,墙上的瓷砖、眼前的木门,渐渐变得非常得干净、洁白、了无生趣。 “欸,三叔啊,你最近身体怎么……真的对不起,太麻烦您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说她,好的,不好意思了……我这个月工资一到账就给你转过来。” 俞珍身上的结界被这天外来声破开。 是她,她噔噔地踩着高跟鞋,打着电话从外面走进卫生间。 “有人吗?”门外的几声敲击声是咒语,在俞珍干枯的枝桠间显灵。 “有,马上出来。”俞珍这才发现隔间的门栓都没关紧,她整理好仪容,装模做样地按了一下马桶冲水键,打开门,施法的那人出现了。 她的脸藏在整齐的刘海和辫子拆开后凌乱的头发下,淡妆遮不住眼下青黑的眼袋,眼睛里爬满红血丝,像她大衣底部上的褶皱,它们应当都受尽折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俞珍说出点单之外的话:“受委屈了?” 俞珍绕过她,疾步走出去:“没有。”她洗手时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泪水把她的鼻子和双颊染得通红。 “欸,下班了一起走。”她从隔间探出头叫住她,漆黑毛躁的头发顺势垂下来。 俞珍对突然的直白应接不暇:“对不起,我不想说话……” “又不是用嘴走路。”她用果断命令的语气打回俞珍的委婉。 这次两人并排走着,她走得很快,偶尔放慢脚步等俞珍跟上来,一路两人维持着金子般的沉默。 “加个微信吧,”等到她的那班列车呼啸而来,俞珍才鼓起勇气开口,把攥了一路的二维码拿出来,“我们店这几天可能要装修,要是不开门我好提醒你。” 这是俞珍勉强编的借口,这破店濒临倒闭,怎么可能还有钱装修。 她倒是大大方方地扫了码,往身后打开的车门里走,一边回头向俞珍晃晃手机,:“路上小心,到家发个消息。” 俞珍看到她设置的自动招呼语,这才知道她的名字——“赵卉青”。 天气越来越冷,这个城市的白天和黑夜好像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阴沉,空气里流动着浓浓的糊味。 俞珍又开始睡不着,她为此焦虑起来。明明按时吃药,作息规律,保持运动,还是一次次被阴影俘虏。 有次,赵卉青点完了单没有立马就走,她看着玻璃柜后俞珍迟缓笨拙的动作,轻声说:“你别给我加那么多料,我吃不完,有点浪费。谢谢了。” 俞珍涨红了脸。没有人知道那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黑狗就在她旁边,汪汪叫:“看不出来, 你还会难为情呢。” 俞珍任凭它扑上来撕咬,小心地把三明治包起来,递给赵卉青。她笑着接过来,红唇变得薄而平,下巴轮廓变成尖V:“你又给我这么多呀。” “反正过期前都卖不完。” 俞珍听见自己毫无感情的声音飘在空中,她想伸手把它抓下来,换成热情的语调。可她无能为力,她只能看着自己的欲望被吓得抱头鼠窜,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夜晚时那无孔不入的荒芜会变本加厉地侵袭而来,她在无望中等待黎明,她觉得自己行将窒息。 周末赵卉青会在下午上课,在等学生来的间隙,赵卉青出门去旁边的小巷子里抽烟。她把手机忘在了桌子上,电话铃声响起来,俞珍还没来得及帮她拿出去,电话就挂了,露出两个女人接吻的屏保。 “来电话了,”短短几步路,俞珍把杂乱的心思理得一清二楚,“还没响几声就挂了。” 俞珍把手机递给她,赵卉青靠着墙,一只手拿着烟,一只手点开微信回消息。 “你喜欢女人?” 俞珍非常轻松地脱口而出。 赵卉青神色淡然,甚至开起了玩笑:“嗯。怎么,怕我对你下手?” “没有,”俞珍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都不知道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这有什么关系,遇到了就知道了。”赵卉青把手机和左手都揣进大衣的口袋里去,跺脚驱寒。 “不过我好像已经知道了。” 俞珍朝她走来几步,赵卉青正好拿开烟。其实她预感到俞珍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她没有躲开。 俞珍的额头抵在她的眉毛上,她和自己差不多高,也没踮脚,很轻地冲着她的嘴唇挨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对你没有感觉。” 一阵风吹来,赵卉青惦记着自己的烟,偏头吸了一口。 俞珍站在原地,在离她几寸的地方用气声说:“我知道,那只做爱可以吗?” 赵卉青有些吃惊,她知道俞珍绝对不止于表面上的温顺呆憨,但是没想到她会这样……放肆?但她眼里没有情欲,她眼里被无边际的空洞填满。她看向人的时候,先看见人身上的空缺,再注视到这个人的表面。 “就是炮友嘛,”赵卉青摆脱她过近的凝视,往前面走了几步,吐出一束烟雾,“你就不问问我是不是单身?”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愿不愿意。”俞珍回头紧盯着她,盯着她深黑的瞳孔。她在寻找一种不在此地的欲望,用急切搜猎的目光。 “你住家里吗?” “不,我自己住。” 赵卉青抬眼就被她的眼神撞得心都震了一下,她急忙移开目光,借着烟雾吐出两个字:“行吧。” 俞珍心满意足地从这两个字中识别出约定成立的信号,转身就要回店里去。 赵卉青又叫住她,神情里有些少见的踟蹰:“等下,有个问题。” “什么?” 赵卉青看着自己用靴子碾灭烟头的过程,低声说道:“你会吗?我上班累得想死,不想动。”就像在店里自己非常不好意思地请她又续上一杯水。 “这有什么不会的。” 俞珍每次都大方慷慨地接过她空空的纸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