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身，驼色大衣里搭一件米色卫衣，下身一条牛仔裤，一双中高帮马丁靴，靴子上肯定还是灰扑扑的。那小而模糊，张望着来往车辆的人影，快速地从远处向这里移动，逐渐变成一个搭载着仓皇灵魂的实体女人。

    今天是周三，角落里皮肤黑黄的印度男人在等她。他没等多久就开始不耐烦，用指节有节奏地敲起桌子。

    她推门进来，随身携着一股阴沉冷风和陈旧的疲惫。她先往男人那边招手示意，再站在柜台前喘着气挤出两个字：“一份……”

    俞珍在机器屏幕上熟练点了几下，念稿子般脱口而出：“今日特价，意大利香辣，全麦面包，不要酸黄瓜、洋葱、橄榄，西南酱，对吧。”

    柜台外的人愣了一下，很快把诧异的眉毛放下来，点头说了句“谢谢”，付了钱，就向那印度人走去。

    俞珍一边把早就准备好的三明治加热，一边听着她让那人复习上周讲过的句子。

    这节课会上到8点，然后她会趴在桌上睡15分钟，等下一个学生。下一个学生是个韩国男人，满口内内思密达，学着发第三声的时候，那双小眼睛会格外用力，变成一对即将起飞的斗鸡眼。

    最迟到9点半，她今天的课程就结束了。她会像往常上完课以后一样，或读书，或睡觉，或拿出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一直待到关门打烊的10点。

    她从来不点饮料，俞珍会额外送两杯温水过去。这时她会让学生代替她说一句蹩脚的中文“谢谢”。

    即使没有课程安排的周一和周二，她也如期而至。如果正常下班，6点10分她就会出现；如果不幸加班，时间就延长到7点到8点之间。

    这两天里她最放松，她会悠闲着踱步而来，安静享用自己的晚餐，等待身上疲惫的尘埃消失殆尽。

    除了点单外，她们没有搭过话。

    轮到俞珍上晚班时，在打烊后去地铁站的路上，总能看到她边抽烟边走在十米开外的前面。两人之间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一前一后地在萧条的深夜街道上沉浮。

    这种默契莫名让俞珍着迷。

    店里同事天天念叨着放学回来的孩子有没有吃饭。俞珍便和她调换了她所有的晚班，好让她回家烧晚饭。那四十出头的姐姐抓着她的手，连连感谢，她直说不用不用，心想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今天她走得早了点，9点45分就出了店。俞珍也早就收拾好了，见她就要走出店外，急忙关了所有设备跟出去。刚锁好大门，俞珍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巨响，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扑在门前。

    俞珍吓了一跳，她叫了男人几声，发现他已经醉昏过去。夜晚的气温接近0度，又正倒在店门口，总不可能不管他。俞珍试图把他搀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酒气熏天的躯体还是纹丝不动。

    俞珍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那个……能不能请你帮我扶一下？”本来还以为她不会理睬，结果她回过头来，走近看了看：“报警吧，别动他了”

    见此胶着之状，俞珍也只好开始拨号，她试探着请求道：“不好意思，你着急回家吗？能陪我等一下吗？”

    她没说话，默默站到边上，点起一支烟。

    等待警察到来的间隙里，她们的对话如刮在俞珍脸上的风一样干涩。

    “看你每天都来，你就在对面的鼎翔大厦上班吗？”

    “嗯。”她把烟换到左手，免得烟冲着俞珍。

    “天天吃三明治不会腻吗？”

    “不会。”

    俞珍在寒风中把眼睛眯起来，打量远处闪着光的成人用品店，那格外刺眼的橙色霓虹，竟给人一种莫名的温暖。

    警察很快来了，问了几句情况就把那醉汉扛上了警车。

    她用通红的手在俞珍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走吧，地铁还有15分钟停运。”

    俞珍不好意思说她冻得脚麻了，裹紧自己的毛绒外套，像只鸭子，脚步僵硬地跟在她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