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陷于泥污(无选项)
哪怕在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他只是那些人手中的玩具,但在选择又一次出现的时候,连柯却还是难免有些不适。 他看到选项C在眼前亮起,身体上的不适登时在瞬间加重,胃部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这是“他”退学之后,常年奔波劳累落下的疾病之一。 严重的胃病,一旦饮食不当或者不规律就会疼痛难忍,连柯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勉强支持着身体,没有直接摔下去,却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将自己挪到床上去了,只能蜷缩在地板上,等待着这一阵疼痛过去。 这感觉好真实—— 他浑浑噩噩地想。 剧烈的疼痛搅乱了他的思绪,叫他完全无法分辨这个游戏场地的真伪,而在他丧失了最后一丝气力的时候,选项中的敲门声如约而至。 砰。 砰。 砰。 那声音很有节奏感,听在耳中却格外迟缓,像是被蓝牙耳机延迟的音效,连柯试着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 未果,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的卡带,毫无反应。 ………果然。 意料之中,反抗毫无意义。 连柯几乎想要叹气,却连发出一声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忍受着一阵阵的疼痛,听着敲门声逐渐微弱下去。 是走了吗? 他浑浑噩噩地想,走了也好,他没回忆到“自己”是怎么和这些“亲人”相处的,因而还没做好和他们见面的准备,他不能确定自己不会在这些人面前露馅——毕竟他的命运并没有掌控在自己手里。 但人们所期望的往往不会成真,没过一会儿,敲门声便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对方试探性的询问。 “连柯,”对方说:“在吗?” 是少年的音色,清亮而略带沙哑,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是正处于变声期的特质。 他又敲了敲门,说:“家教老师已经来了,在楼下等你………起床了吗?” 这声音不算熟悉,但在林家这儿,有这种特质的,除了连柯自己之外,只会有一个人—— 是这场抱错意外中的另一位主角。 林家小少爷——三子,林季昭。 顶上还有林家二女林季青,和林家长子林季木。 豪门世家,培养出来的孩子都是一等一的拔尖优秀,而被抱错的林季昭自然也是如此,虽然只见了几面,但他已经将真正的林家四子看得很透彻。 生活将少年磋磨成了暗淡的土石,他因为欺凌退学,因为没有知识的支撑而显得畏畏缩缩,自卑沉默,又因为一直以来的舆论环境,学会了逆来顺受,将所有的苦痛都压在喉咙里咽下去。 不会反抗,已经麻木,甚至于透出某种懦弱感,从没有人教导过他,他还可以反抗——因为反抗家暴的母亲成为了植物人,而“反抗”离婚的父亲,则是杀了外公外婆,导致母亲沉睡不醒的凶手。 “反抗”带来的只有悲剧,起码于他而言是如此,他是杀人犯的孩子,也是受害者的孩子,这像是某种原罪,叫他拒绝了产生攻击性,哪怕这种攻击性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被毁得很彻底。 甚至于在知道了自己本不该遭受这些,知道了他本是豪门子弟之后………依旧唯唯诺诺,惶恐不安,甚至在面对他本该怨恨的对象时,依旧畏缩着,从头到尾甚至连一句:“为什么?” 都没有质问过。 他只是问:“我妈妈呢?” 在得知了林家对养母的安置事宜后,便嚅喏着表达了感谢,随后沉默着接受了这个新“家”对他的一切安排。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连本该产生的愤怒和不甘都没有,又怎么会做出听到人敲门,而一直不做回应的事情? 有问题。 可能出事了。 林季昭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即便下楼拿来了钥匙,而新来的家教也跟着他一起上楼帮忙,在拉开了房门之后——林季昭就看到了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少年人。 明明和他同时出生,对方却瘦削得让人心惊。 那凌乱的头发很长,这会儿便盖住了眼睛,叫少年人只露出了被牙齿紧紧咬住的、没有丝毫血色的嘴唇。 林季昭的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抓了一把,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因为经历这些的,本不该是对方,同龄人替代他经历了一切灾难和不幸,他是个无耻的窃贼,偷走了对方的人生。 经历这些痛苦的,本不该是他。 他才应该是这个痛苦、沉默,被苦难磋磨到麻木的人。 如果同龄人能怨恨他、仇视他、折磨他,歇斯底里,林季昭反而会觉得好受一些。 但对方却没有这么做。 他疲惫地承受了一切本不该由自己承受的苦难,连一句抱怨都不曾说出,于是愧疚便无处宣泄,积压成沉重的郁色——一个人的悲伤如果累积到了极限,反而不会落泪、无法出声,甚至可能与往常一般无二,不会显露出太多的异样。 人类的情绪本就是共通的,如果少年能怨恨,反而说明他的情况还有好转的可能,但他已经和悲伤到了极点的人一样——他失声了。 他是后天成形的哑巴,是长反了刺的刺猬,他忍受着外界的一切伤害,用尖锐的刺对准自己的肚腹,发不出一声呻吟,说不出一句话。 这血淋淋的事实,猝不及防地展露在了林季昭面前,叫他甚至有轻微的眩晕感,林季昭几乎要以为自己也说不出声音了——直到家庭医生的电话被拨通。 “喂?”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一遍:“是崔医生吗?麻烦您过来一趟………连柯出事了。” 林季昭尽可能冷静,去观察少年的举动,他说:“可能是胃病。” ——因为昂贵的医药费,少年需要大量的钱,而他初中辍学,没办法去找那些勉强算是轻松的工作………于是在长期的生活重压下,留下了不少严重的后遗症。 就像是胃病。 就像是现在这样。 林季昭在确定了少年不是因为其他方面的原因才变成了这样之后,才敢动手把他抱到了床上,新到来的家教在他身边帮忙,时不时地搭把手,在少年被大致安置稳妥之后,他便适时告辞了。 家教看得出这种情况不适合留外人,他全程像是隐了身,走的时候也很利索,以至于连柯只能模糊辨认出他似乎是个少年人,像是年纪不大的模样。 更多的东西已经无力关注,他几乎快要痛得昏厥过去,但却始终保有一丝模糊的神智,能感知到林季昭拉开了门,让家庭医生进来,随后就是一阵混乱,然后他被扎了针,嘴唇也被人用手指撬开,丢进了几粒苦涩的药片。 但他连喘息都觉得痛苦,更别说药片干而苦涩,便完全咽不下去,哪怕紧接着就有人少少地给他喂了些水,也只能让药片的外衣融开——更苦了。 连柯讨厌苦味。 可能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虽然他模糊地明白这具身体就是他自己的………但是又没有什么证据,又有谁能证明呢? 更多的水灌进了嘴里。 似乎是想让他在吞咽的时候把药片一起咽下去,但弄巧成拙,连柯被满嘴的苦涩呛到了,水和药都被咳了出去,然后有人手忙脚乱地帮他擦干脖颈和胸膛,又想办法想帮他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未果,只能用剪刀剪开一部分,但因为还吊着药的手臂,没能再穿上什么,只能用松软的被子盖住。 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他床边说话,但详细的声音却都听不分明,这样的混沌持续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连柯才终于睡了过去。 睡梦里似乎是灌输记忆的好时机,身体的经历像是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去,随后烙在脑海里,记忆中占比最多的,就是沉睡在病床上的养母,她是身体唯一的栖息处。 可能是因为意识的不清醒,身体并没有再出现大的排异反应,唯一的后遗症似乎是情感的共鸣,在养母苍白枯瘦的脸庞出现的时候,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将连柯淹没了,甚至叫他产生了短暂的心脏绞痛感,他的呼吸频率加快,下意识地想逃脱这样的情感漩涡,表现在外,就是他在睡梦里挣扎了起来,像是格外不安。 守在一边的林季昭被惊醒了,林母本想要他回去休息,但出于心底强烈的愧疚感,他还是坚持在同龄人身边看顾——他总得做点什么,总不能………就这么毫无愧疚地看着对方陷在泥潭里。 然而他的作息一向稳定,林季昭本来是在看书的,却不知不觉守在床头睡了过去,直到少年发出了含混的呓语,才惊醒过来,连忙按住少年的手,制止他挣扎的动作。 药水还没有吊完,但也相差无几,少年下意识的举动导致针头脱落,林季昭便只能把挂水的支架推到一边去,又半跪在床上,将同龄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没事了,”他头一次做这样的事,多少有些不适,略显生硬地安抚对方,手掌像是哄婴儿睡觉似的,在少年背后拍打,“这里是家里………不用害怕,没事了。” 身体接触可以让人产生幸福感,林季昭误打误撞,倒真让连柯稍稍平静了一些,那种足以让人恐惧的浓烈情感缓缓消退,总算是能让他安宁地睡上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