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黑道楷模
第四十三章 黑道楷模 昭和三十八年一月里的一天傍晚,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穿了一件风衣,头戴一顶礼帽,走在飘落了零星枯叶的道路上,夕阳中,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面的落叶,在脱离地面几厘米处发生一阵小小的回旋,这情景一时间竟然有一点荒凉。 这个人便是片冈郁夫,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他已经荣升警视正,是神户警察界的一员得力干将。 他走进一家居酒屋,一个五十几岁、头发花白的男人已经坐在小小的桌边喝酒,片冈郁夫站在老男人的身边,微微一鞠躬:“前辈,我来了。” 老年男子伸手向对面的座位指点了一下:“已经下了班,不必再这样拘泥于礼节,快坐下来吧。” 片冈郁夫答应了一声,坐在他的对面,招呼女将来,点了一杯啤酒,一份烤鸡肉串,还要了一份冷奴豆腐。 两个人吃喝了一会儿,老年男子便问:“片冈啊,对于川口组这一阵在关东地区的反毒品活动,你有什么看法?” 片冈郁夫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野口前辈,这不过是雅库扎彼此为了争夺地盘,而演出的一场闹剧,不得不说,川口忍这个人非常狡猾,他要抢占道德高地。” 对面的老年男人正是警视监野口隆一,如今他已经是五十七岁的年纪,再过三年就要退休了,在他退休之前,虽然一时似乎是不能奈何川口忍,然而此时,野口隆一很欣慰地看到自己这些年用心栽培的片冈郁夫,已经相当成熟老练,这个人可以接自己的班。 野口隆一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川口忍这个角头,年轻的时候好勇斗狠,到现在益发狡诈了,凡事喜欢占据大义名分,当年他们与本多会争斗,四处举牌示威,俨然仿佛工运;如今与鹤政会相争,又打出了反毒品的旗号,发展到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川口组联络组织的那样一个喧嚣的民间运动,居然还有上层头面人物加入,他的这个反毒品行动,越来越官方化了,尤其是他已经与田中清玄联手,就要格外警惕,不知道他们后面还要做出什么。” “是,多谢前辈指教。”片冈郁夫重重地一点头。 如果是单纯的黑社会,虽然也很危险,但还不像如今这样令人头痛,现在的川口组居然与政界纠缠在一起,田中清玄这个人,片冈也是晓得的,当年的老共产党,武斗派,组织了一连串的武装斗争,结果进入监狱,野口隆一很是同情宫本百合子和小林多喜二,然而田中清玄给逮进警署,以他的立场看来不冤,最有趣的就是,这位武斗派领袖,在狱中居然转向了,他转向了,从此放弃共产主义信仰,投在着名的政治僧侣山本玄峰门下,在他昔日那些伙伴来看,大概就是“从革命转向了反革命”。 这本来倒也罢了,然而他如今为了对抗儿玉誉士夫,居然与川口忍结盟,想出了这样一条让人无话可说的计策,虽然说双方没有哪一方是正义的,不过一丘之貉,然而这一回合,川口忍田中清玄一系明显占上风,不是靠武力,而是靠道义呼唤,反毒品永远是道德与法律的正位,最起码在日本社会是这样,像是美国人讲的什么大麻合法化,尊重国民吸大麻的自由人权,片冈郁夫表示不能理解。 此时东京的一间寓所,儿玉誉士夫也大为恼火,咬着牙恨恨地说:“田中和川口,稻川君,这两个人我们一定要记住,真的是太过分了,组织了一个什么‘扑灭贩毒联盟’,在东京横滨四面八方,几次三番地说,其实里面有一些人从前便在关西贩毒,如今居然这样冠冕堂皇,究竟还知不知耻?连陆桥大学校长松下,还有关西妇女协会会长比嘉允子都加入了进来,在那里号召大家签名,这些人一定是田中清玄请来的,只靠川口忍是不行的,所以如今是关西对关东的毒品之战吗?他们并不是真正要禁毒,只是禁止我们贩毒,借此打击关东会,未来关东的毒品交易便由他们一家垄断,我见过许多反特权的人物,都和他们一样,伪君子少有例外,这就是我纵然出身清苦,也对共产主义不感兴趣的原因。”年轻的时候确实研究过,所以与田中清玄早年经历有所类似。 稻川圣城也是满腹怒火,不知该怎样发泄,川口组这一次关东反毒品,闹得轰轰烈烈,居然弄得鹤政会灰头土脸,头一次感觉这样的腰杆不硬,于是稻川圣城努力地想了一想,道:“不如我们也派一些人马,到他们的地盘上反毒品?” 儿玉誉士夫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一次已经给他们抢占了先机,我们亦步亦趋,也只是拾人牙慧,没有了这种气势,更何况川口忍和田中清玄已经有所准备,关西那边也在宣传反毒,哼,当我不知道吗?他们旗下的艺人吸毒也是很严重啊,所以川口组向警方告发的毒贩,都是越界贩毒的,尤其是卖到神户艺能那里,所以如今川口组居然成为模范极道,为族群争光了。” 稻川圣城一时无言,儿玉誉士夫看了他一眼,暗自摇头,稻川圣城虽然勇悍忠义,不过论谋略,还是不及川口忍,川口忍实在是太过狡诈,田中清玄与他联手,简直好像插上了一双翅膀,两个恶棍凑在一起,便发生了化学上的催化反应,棘手程度呈指数级上升,自己与田中争斗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锥心。 儿玉誉士夫低低地说:“田中清玄,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杜鹃餐馆里,金钟勋将一碗酱汤送到前面,一个头发极短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餐桌旁,给两个年轻人讲着:“日本兵和我们说,‘你们是朝鲜人,我们是从日本本土应征而来,有官方的红色通知书’,我们就说,‘我们有白色通知书,是志愿者,这场战争对大家都一样’……” 是朴相圭,他在神户定居下来,是这里的常客。 “来喝酱汤吧。”金钟勋把汤碗放在桌面上。 “啊,谢谢。”朴相圭道了谢,转头又对金孝真和在模说:“有一回在餐厅,我们把一个日本兵拖进厕所,痛打了一顿,他晕过去之后,我们就把他丢进厕所隔间,关上了门,付账之后赶快逃之夭夭,之后他们没有追查到是谁干的,后来还有一次类似的事。单打独斗的时候,日本人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这些朝鲜志愿兵身体更强壮,头脑也比他们好用,纵然朝鲜人是一座沙堆,我们也是从三四千万沙子里选出来的金沙。日本人的武士道也没有那么厉害,不介意玉碎的,当手里没有枪的时候,日本兵就会下跪。” 金钟勋看着自家的两个晚辈,孝真很专注地在听着,在模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因为自幼灌输的“要尊重长辈”的家教,所以才勉强坐在这里,然而显然是毫无兴趣的。 虽然只差了四岁,然而在模和孝真有很大的不同,孝真记得当年的艰辛,而在模则堪称日本战后的新一代,和其她年轻人一样,陶醉于当今的经济繁荣,读书之外的业余兴趣就是看漫画,对于那一场战争,在模更多的是把它当做“日本人与中国以及整个东亚的作战”,而他是朝鲜人,所以理所当然是不关心的;然而当美恩美珠拿出老相册,和他讲起舅舅志勋,还有家族在北韩的亲戚,他忽然又是日本人了┓(?′??)┏ 朴相圭讲的是朝鲜语,所以店里的日本客人即使坐在邻桌,也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因此这些刺激旁人尊严的往事,倒是不担心会有所冒犯。 金钟勋忽然间就想起千代夫人说的,“要好好读书啊”,所以回头要和在模讲一讲,多学一门语言是多么的重要,以后要注意朝鲜语的学习,起码可以当密码语来用,孝真的朝鲜语讲得极好,几乎和母亲舅舅一样好,然而在模就有点生疏,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故国的母语越来越不感兴趣了,金钟勋甚至听到他和朝鲜同学之间都在讲日语,真的是距离远了,心就远了。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轻轻一鞠躬:“我叫尹再烈,可以坐下来吗?” 朴相圭听到熟悉的朝鲜语,立刻说道:“唔,请坐请坐。” 尹再烈坐下来,便讲述自己的故事:“我是战前就来到了日本,年轻人,你们要记住,无论日语多么纯熟,我们永远是朝鲜人,不是日本人,战争期间也就罢了,即使日本战败,朝鲜似乎也算是战胜国的一员,然而朝鲜人在这一片对方战败的土地上,仍然是很艰难的,工作机会都是优先日本人,日本人喊着,‘在日本的朝鲜人滚回半岛去’,这么多年来,我收过废品,养过猪,甚至还酿过私酒,现在勉强开了一家弹子房,我们和日本人,永远是有区别的。” 孝真非常认真地点着头,在模虽然也应和两声,然而明显不认为此中有什么严峻性。 朴相圭看了看尹再烈,朝鲜朝鲜,似乎是认同北面的共和国啊。 晚间八点之后,餐馆里的客人渐渐地少了,金钟勋便先离开,乘车回到小屋那边去,今天路上有一点堵车,他将近九点的时候才会回到家中,今天川口忍来到这边过夜,已经洗了澡坐在那里,见他进了门,便笑吟吟地说:“你回来了。” 金钟勋一笑:“我回来了。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川口忍笑道:“你先去洗澡,然后我和你说。” 金钟勋笑着摇了摇头,川口忍有的时候也是很调皮的,明明是有事情,硬是藏着不肯立刻和自己说,这一下撩得自己洗澡的时候都要想了。 几分钟之后,金钟勋洗了澡出来,一边用雪白的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坐在川口忍身边,闲散地问道:“现在可以讲了,究竟是什么事?” 川口忍咯咯笑着说:“小林旭今天来借钱。” “啊……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赚得也不算少,难道是美空君?” 川口忍摇头笑道:“云雀ちゃん倒是好好的,没有什么事端,只是小林君,倘若不晓得他的身世,还以为是贵族出身,酒盏都要金光闪闪,所以才举债。” 金钟勋登时摇起头来:“那么你有借给他吗?” 川口忍笑声清亮:“那当然是要借的了,简直是神助攻,我正在计算云雀ちゃん还要有多久,他就来了。” 金钟勋叹了一口气,川口忍本来可以像禁止旗下艺人吸毒一样,管控一下小林旭的超支借贷,毕竟是美空云雀的丈夫,然而他却乐见其成。 想了一想,金钟勋说道:“如今倒是要庆幸美空君没有入籍。” 川口忍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笑道:“是啊,否则这债务不知要怎样算呢。” 金钟勋侧转了头,眼神满含温暖地看着他,伸出手来搂住了川口忍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