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春柳白沙
第二十二章 春柳白沙 四月上旬的一天傍晚,金钟勋与川口忍坐在房间中,面前摆着两样小菜,还有一壶清酒。 金钟勋给川口忍倒了一杯酒,川口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放在桌面上,面上带了一层愠意,抱怨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明明去年刚刚放开的,忽然之间就说又要停止,简直是朝令夕改,当局拿我们当皮筋绳,想拉伸就拉伸,想收回就收回,还叫做什么‘经济科学局’,原来科学经济就是这样的么?推翻又重来,推翻又重来,如同一锅开水来回煮,简直比极道上的盟约有效期还短,我们川口组和别的组订立了条件,可不是这样可以随随便便毁约的。”那都是要经过血的洗礼。 金钟勋也知道他难免郁闷,毕竟去年刚刚开放民间贸易,然而就在这两天,盟军司令部的民间运输课发布了新指令,禁止港口装卸业务的专包及二次转包,川口组刚刚开启的港湾货运业务备受打击,今天三浦和夫已经到餐馆里吐槽过一次,港湾一组实在清闲到凄凉的程度,因此自己今天便早早地回来,陪川口忍说一说话。 金钟勋望着川口忍,自己与他在一起已经两年的时间,还是第一次见川口忍如此郁闷,自从终战之后,与其她人的灰暗人生不同,川口忍舍弃了正常世界的一切,踏入极道抓住机会扩展实力,居然一直都是顺风顺水,虽然与其她帮派拼杀频繁,然而他都是有惊无险,胜多败少,如今垄断了神户黑道生意的大半,堪称春风得意,如今却也如此深怀挫败感,让金钟勋也为他难过。 于是金钟勋便劝道:“不要烦恼了,这样对身体不好。” 川口忍本来情怀抑郁,听他这样一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几次,换一句劝慰的话来听听么。” 金钟勋微微地有些尬,转过头看向一边:“你也晓得我向来不会说话的……现在生气也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让自己不开心罢了,不如就等等,可能过一阵就又放开了呢?你也晓得那班人风一阵雨一阵。” 川口忍本来恼恨得很,中心如堵,此时听他这样一说,忽然间便也转了个弯,笑起来道:“你说得很对,静观其变吧,这段时间我就先做点别的,你还道自己不善言辞,其实说出话来很能给人解释愁闷。” 金钟勋脸上一红,自己是真的不太会说话,虽然毕竟是当过大哥的人,口才比三浦和夫要好一些,三浦和夫恼起来只会乱骂,然而自己在说话上却不能与千代夫人与川口忍相比,千代夫人自然不必说,言辞相当优美,又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说服力,川口忍则虽然学校生涯不久长,更加不是贵族的典雅风范,然而他心思灵敏细密,言谈举止不粗暴,本来便狡猾得很,跟着千代夫人读了这么久的书,又耳濡目染华族的风格,虽然对旧公卿之家的一些虚伪矫揉也颇有嘲讽,不过毕竟学得一身文雅风度,说起话来十分礼貌,又能切中要点。 金钟勋勉强说了一句:“不要再喝酒了,你已经喝得不少,吃一点菜吧。” 川口忍笑着夹了两片生鱼片,放在口中咀嚼了,然后轻轻扶了一下头:“我有些头晕。” 金钟勋:“都和你说少喝一点了,你的酒量又不是很好,躺下来休息一下吧。”川口忍是典型日本人的浅量,喝几杯清酒就要醉了,与擅长喝高度烧酒的金钟勋根本无法相比,不过如今金钟勋喝酒也少了。 然后金钟勋便眼睁睁看着川口忍慢慢栽倒在自己的膝盖上。 川口忍挪了一下身体,将头部挪到金钟勋的大腿上,这里肉比较厚实,很好做枕头。 金钟勋大瞪着两只眼睛望着他,只听川口忍轻轻说道:“钟勋,我的头有些痛。” 金钟勋:“谁让你喝了那么多?我不太会按摩的,你将就一下。” 然后金钟勋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伸出右手的拇指,先是按了几下川口忍的太阳穴,然后便伸开五指,在他头上四处揉捏起来。 川口忍侧身躺在那里,面含笑意,显出十分惬意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来,拉住金钟勋放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金钟勋给他这样爱抚着,还用尾指刮弄掌心,业余的指压便也继续不下去,用手指轻轻地理着川口忍的头发,川口忍一头黑发留得偏长,他的发质也偏柔软一些,每天早上抹了发油,便如同柔缓的水波,流畅地贴合在头部,从额前一直到颈部。 作为川口组的亲分,如今的川口忍很注重个人形象,川口忍并不是一个令人惊艳的人,也没有突出的令人记忆深刻的特点,他的脸孔较长,几乎和金钟勋一样长,虽然面部轮廓比金钟勋要立体一些,却也只能说是相貌端正,具体说到五官,川口忍的鼻梁比金钟勋略短,但眼睛大一些,几乎可以算作是杏眼,显得颇为灵动,眉形也不像是金钟勋那样的浓黑挑起,而是修长如同新月,以上种种都让他不像金钟勋那样悍气外露,相反却是很容易打造出斯文的外表。 如今川口忍便正在往这样的方向发展,他原本虽然相貌比较普通,然而经过这样一番打理,竟然有了一种特别的味道,虽然并非俊美,然而明朗而又沉着,起初虽然不会太过吸引人的目光,然而看过几眼之后,便会想要再看一两眼,仔细看一看,即使是对着他的侧脸。 川口忍转过身来,仰面躺在那里,头依然枕着金钟勋的腿,他这时拉着金钟勋的手,让那只手来抚摸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金钟勋起初是给他引着抚摸,几分钟之后,川口忍将把手放在一边,金钟勋的手失去了牵引力,居然也没有停下来,如同自动的机械一般继续摸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到这种状况,一只手不由得便悬在了那里,然后将手举在眼前,有些迷惑地看着。 川口忍眯起眼睛,懒懒地笑了一笑,有些朦胧的目光缭绕在金钟勋的脸上,金钟勋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他慢慢地放下手,两手抱起川口忍的身体,俯下身来便亲吻在他的嘴唇上。 川口忍笑着用手肘撑在铺席上,抬起上半身与他热烈地亲吻在一起,吻着吻着,两个人便搂抱着倒在榻榻米上。 五月下旬,美空和枝来到神户,在松竹剧场演出,当歌唱会结束之后,有人对美空和枝的母亲喜美枝说:“夫人,有一位很特别的人物前来献花。” 喜美枝心中画了个问号:“是谁?” “是川口忍君。” 喜美枝低头微一沉吟,川口忍的名字她是知道的,川口组第三代的组长,如今的川口组可不是当初那个贩卖鲜鱼干海苔的小帮派,已经是神户第一黑帮,在来神户之前,喜美枝就已经想到这些事情,并不是没有过考虑,她当初为了女儿的音乐天分,倾尽财力组建青空乐团,却也知道在这个龙蛇混杂的世道,自己与女儿一定要格外谨慎,如今川口组的亲分来鲜花,自己究竟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 略想了片刻,喜美枝便说道:“我与和枝去见川口君。” 这一天的晚上,川口忍回到小屋这边,与金钟勋兴致勃勃说起今天的演出:“真的很不错,虽然年纪很小,然而听她的歌声却简直不像一个十一岁孩子唱出来的,千代夫人和川田义雄都说她是个天才,我虽然不是很懂音乐,但是也觉得她是一个难得的歌手,她的母亲也非常不错,为了女儿的歌唱事业,喜美枝夫人竭尽所能,为和枝筹划,如果没有这样一位母亲,和枝年纪这样小,也非常困难啊。唔,喜美枝夫人说,和枝很快要改名云雀,以后就叫做美空云雀,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名字一定会响彻日本的。” 金钟勋点了点头:“‘美空云雀’啊,很不错的名字,她唱起歌来,正像空中的一只云雀。” 川口忍笑着说道:“钟勋,很少听到你唱歌,你也唱一首来听好不好?” 金钟勋登时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哪里会唱歌。” 川口忍拉住他的手,笑吟吟地说:“听美珠说,她们小的时候,有的时候伤心哭泣,你就会唱歌给她们听,唱得很好听的,只不过后来她们长大了,你就不再唱。” 金钟勋:美珠真是个大嘴巴,连这些都说出来了啊。 川口忍拉着金钟勋的手,不住地摇晃,金钟勋恍然间竟然回到了十几年前,年幼的妹妹弟弟因为想念逝去的双亲而悲哀哭泣,自己刷过碗之后,便将妹妹弟弟搂在怀里,给她们唱歌。 于是金钟勋不知不觉便开口唱了起来:“no deul gang byeon bom beo deul,hui hui neu leo jin ga ji e da ga……” 川口忍的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虽然不明白歌词的含义,但是确实很好听,金钟勋没有接受过歌唱训练,歌喉也并不婉转,拐弯的时候做不到华丽圆熟,歌声很是质朴,不过好在调子悠长,如同江水一般直流下去,中间的节奏虽然一跳一跳的,倒是尽可以把握,在金钟勋唱起来,很是荡气回肠,又有一种激越,让人有一种想要随之起舞的冲动。 川口忍忽然间便觉得,如果整个世界都是日本的风格,其实也很有些单调寂寞了,朝鲜语唱起歌来,也另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尤其是金钟勋唱得非常深情,与平日里的他简直有点像两个人,只是一首歌,便可以这样深地改变一个人的气质。 几分钟后,金钟勋将这首歌唱完,虽然有些煞风景,川口忍却仍然是问了出来:“钟勋,歌词是什么?” 金钟勋一笑:“诺多尔江边的春柳,想用它挥挥的枝条,缠住无情岁月的腰,不再让它向前奔跑,春柳啊,怎么能相信你哟。岁月如那碧蓝的江水,滔滔不息地流去,诺多尔江边的白沙场,每颗沙粒都留下足迹,饱经万古风霜,风吹雨打已不似往昔,白沙场,怎么能相信你哟。这世上堆积的恨,通通把它们冲刷去。” 川口忍点了点头:“冲刷掉世间堆积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