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清怀如水
第十八章 清怀如水 七月的时候，金钟勋终于踏出了小屋的庭院，来到杜鹃餐馆，就是妹妹美恩和美珠开的小餐馆。 这一天的中午，美恩在门口挂出“停止营业”的牌子，转回来给来访的亲朋端上大麦茶：“太好了，哥哥以后就和我们在一起吗？小店正缺人手，最近的生意很好呢。” 金钟勋喝了一口茶，道：“我白天都在这里。”晚上还要回到川口忍那边去，两个人之前已经说好了的。 川口忍转着头看着店面中还在用饭的客人，虽然飞行队上个月已经是彻底给警方连同川口组驱逐出了神户，然而留在神户的普通朝鲜人仍然不少，构成了餐馆顾客的主流，另外居然有一些年轻的日本人，也坐在窄窄的木桌边埋着头喝泡菜年糕汤，这些人也真的是不怕辣啊。 一想到上个月最后的收尾战，川口忍纵然一向沉稳，心中也颇有些得意，从此以后这帮朝鲜暴力团就专门在大阪吃章鱼烧吧，不要想在神户争地盘，虽然自己也很想染指大阪，不过还是要一步一步来，首先巩固住神户，这是川口组起家的地方，最核心的根基，如今终于排除了飞行队，由川口组将神户收入囊中，真的是令人快慰啊！ 美珠从后面厨房搬出一盘盘食物，今天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地方招待川口忍一众，自然是格外用心，以自家的条件，无法做到奢华隆重，那样倾家荡产的一回宴席反而令人哭笑不得，感觉尴尬，但姐妹二人也十分认真，所以菜肴虽然不是很多，但却看得出很用了一番心思，比如狗肉汤，不知从哪里买了一条老狗，在锅里煮了许久，直到汤汁呈现白色，狗肉也可以撕成一丝一丝，便端上桌面奉客。 “请用吧，夏季里最适合喝狗肉汤，很能补充体力的。” 川口忍千代夫人道了一声谢，便拿起勺子开始喝汤，狗肉汤确实相当鲜美，在砂锅里煨了这么久，汤汁非常浓稠，而且还是做过改良的，没有放辣椒粉，川口忍喝得出味淋和味噌的味道，千代夫人更进一步，说道：“这是加了两种口味的味噌吗？” 金美恩恭谨地答道：“是的，西京味噌和秋田味噌。” 川口忍：原来是这样啊，关西的白味噌很甘甜，秋田味噌则是很出名的辛口赤味噌，两者这样融合，果然这肉汤的口感便更加丰富，也亏得千代夫人口味精致，把两种味噌的味道都辨认出来。 三浦和夫大口大口地喝着汤，之前金钟勋给大家普及过朝鲜常识，在朝鲜人看来，狗肉是一种很能补充元气的食物，尤其是在酷暑的时节，人的体力很容易虚亏，这种时候喝狗肉汤，最能滋补身体，所以朝鲜民间有一句俗语，“三伏天喝狗肉汤如同吃补药”，高丽参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对于平民来讲，喝一碗狗肉汤就如同参汤一般。 如果是在从前，三浦和夫对朝鲜人的这种说法大概是一笑置之的，然而与金钟勋相处到如今，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这种高丽医学的理论竟然出奇地有些道理，七月里那叫做一个小暑怡情，餐馆里又没有风扇的，所以人总是在不住地流汗，虽然称不上是大汗淋漓，然而蒙蒙溶溶的汗水总是不曾断绝，因此难免也有些乏力的感觉，这种时候喝上这样一碗浓浓的狗肉热汤，竟然仿佛真的补养了元气，从内里充实起来了，三浦和夫只觉得一团热力在胸中涌动，只是小半碗汤喝下去，气血便这样旺盛啊。 川口忍夹了两条桔梗放进嘴里，朝鲜的这种“八珍菜”味道其实也不错，虽然都是素菜，豆腐豆芽、蕨菜蘑菇之类，然而油煎凉调各有风味，与那样醇厚的狗肉汤配在一起，让热量十足的肉汤也显得清新了许多。 川口忍转过头来望着金志勋，笑道：“志勋，找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 金志勋一低头：“谢谢，还在找。” “你是学机械专业，不好一直在餐馆帮忙，有哪家目标公司希望进入吗？” “前不久刚刚给神户造船投递了自荐信。” “唔，神户造船啊～倒是很合适。”川口忍含糊地说了两句。 金志勋低垂着头，默默吃饭，他心中其实焦灼得很，虽然毕业仪式是在三月底结束，然而在他却仿佛已经过了三年，这段空落落的日子真的令他很是不安，早在毕业半年前，同学们就已经纷纷在找寻工作，只是除了少数是自家有产业或者有门路，踏出校门后的职位早早便定了下来，其她大部分人还是在焦急地求职，毕竟战后经济虽然在逐渐恢复，但一时间却不能完全复原，失业人口还是如同潮涌，在这种背景之下，毕业生求职也非常困难。 尤其自己还是一个朝鲜人，即使换了一个日本名字，只要面试的时候一对谈，对方就能知道自己的朝鲜身份，虽然飞行队曾经强横，然而日本的产业毕竟大多还是掌握在日本人手里，如果自己不想去混黑道，就要在日本人手下做事，至于日本经理是否愿意招收自己这样一个朝鲜人，却是很可怀疑的问题，毕竟虽然从前朝鲜人号称也是“天皇陛下之赤子”，但是大家都知道那是假的，日本人和朝鲜人是不一样的，更何况现在日本战败，许多朝鲜人翻身报仇，两边关系十分紧张，日本的公司更加要首选照顾日本人，所以虽然自己成绩不错，又身为男子，毕业半个月以来却只能在餐馆给姐姐们帮忙。 三个月的时间其实并不长，虽然不习惯，但金志勋也能接受，他最担忧的便是，这种窝在狭小后厨摘菜叶的生活，究竟只是短暂的间隔期，还是会一直延续下去？如果自己一年都找不到工作，那么要怎么办呢？甚至这种生活继续持续，几年，十几年，难道自己在学校里刻苦攻读的那些知识，在踏出校门的一刻就归于无用，从此丢在遥远的角落，只能在这神户做一个小小朝鲜饭馆的厨工？ 一想到这一点，金志勋的胸口便一阵闷痛，只觉得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愤怒席卷了自己。 美恩则瞄着哥哥端着饭碗的左手，如今哥哥已经是端起碗来吃饭了啊，两边的习俗就是这样不同。 将肉汤和小菜都吃掉之后，川口忍颔首说了一声：“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大家又说了一阵闲话，客人们感谢了主人的款待，告辞离去。 几天之后，神户造船的经理森川耕之助收到一份拜帖，打开来一看，是川口港湾货运的社长想要见自己，森川的面色登时微微一沉，嘴角也轻轻扯向一边，这个川口忍他也曾经听说过的，哪里是什么海运业的社长，分明是雅库扎的头目，自从火并了飞行队，川口组在神户名声更响，或许一般的平民将这些人视为乱世之中侠义道，然而在森川这样的身份看来，川口组与飞行队本质并无不同，都是暴力团，用川口组对付飞行队，不过是“驱虎吞狼”，留下来的老虎也非常危险。 身为神户造船的高层干部，森川耕之助与这些底层流氓团体向来没有什么交往，也并不想沾染这些人，然而今天川口忍是为什么送来这样一张帖子呢？ 虽然心有疑虑，然而森川耕之助想了一想，终于请了川口忍进来，虽然是不入流的角色，但毕竟是暴力团的首脑，即使不太过接近，但也没有必要交恶，且听一听他要说些什么。 不多时，外面一阵啪嗒啪嗒的木屐声，下一刻一个身着墨蓝色和服的青年男子便走了进来，一看那人的打扮，森川耕之助便暗自皱了一下眉头，既不是节庆也不是在私人家中，为什么不穿西装衬衫，却要穿和服？幸好腰间插着的是一把扇子，不是打刀肋差，否则简直是浪人武士进了门，不过那怀里也可能藏着手枪。 川口忍笑容可掬，进门之后鞠躬致意，坐下来将一个淡绿色印黄花锦缎包裹的方盒放在桌面上，谦逊地说：“冒昧来访，深感惶恐，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森川耕之助点了点头：“您客气了。” 川口忍满面春风：“如今政府放开了民间贸易，敝社也如同枯木逢春，重新吐荣，敝社是从事海洋货运，想到与贵社的联系如同丝缕，所以特来拜访。” “承您厚意。”森川耕之助不动声色，彬彬有礼。 川口忍笑容愈发灿烂：“虽然一向少有往来，然而我们组织在工会协调方面颇有经验，如果有事，承蒙不弃，川口组一芹之微，也愿意略尽绵力。” 森川耕之助听了他这样一句话，心头登时一跳，暗道真是个谦逊的人呢，您那可不是一芹之微，上千打手暴徒呢，不过如今左翼又开始兴起，工会组织抬头，虽然现在还不怎样强大，毕竟现在失业问题严重，然而将来或许有一天，自己就真的需要川口组。 于是森川耕之助的笑容便多了一些真诚：“如有请托，还请不吝援手。” 谈过了这一段厚重的篇章，川口忍临去的时候不经意地说：“您这里有一个叫做宇野信良的人求职么？” 森川耕之助微微一愣：“我回头查一查，是这几个字么？” 川口忍看着他写在拍纸簿上的几个汉字，笑着点头道：“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给我一点薄面，多多关照。” 森川耕之助点了点头：“一点小事，不必介意。” 送别了川口忍，森川耕之助回到办公室，打开礼盒，只见黑漆绘白色栀子花的木盒里，整整齐齐放着六块香气扑鼻的木块，六香木啊！一张小笺飘落在一旁，拾起来一看，淡绿底色绘制红梅图案的笺纸上，用细细的毛笔写着两列句诗：“沉香烟断玉炉寒，知君情怀清如水”，字迹如同樱花一般优美。 森川耕之助不由得便将那诗笺放在鼻端，深深地嗅了一下，黑社会一旦与贵族风范融合在一起，就更加危险。 过了片刻，森川叫了下属负责人事的干部过来：“这个叫做宇野信良的，给他安排一个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