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何事吟余忽惆怅

    第六十四章　何事吟余忽惆怅

    殷月城呆了半响，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觉得自己被老天爷狠狠摆了一道儿，纵然自负武艺高强，却也不知该拿谁撒气。

    百草老仙小心翼翼问道：“小美人，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怎么是不是气傻了？”

    殷月城神色渐渐由迷茫转为愤慨，抬起右掌，猛地一拍床沿，怒道：“老子只不过睡了一觉，怎么两个月就过去了？老天爷这不是作弄人么？妈巴羔子的，说到底还是你这臭老头不好，闲着没事炼什么臭丹药，老子掐死你！”一跃而起，凶神恶煞扑向百草老仙。

    百草老仙连声大叫，转身就跑。

    殷月城伸手猛抓，嗤啦一声，从百草老仙背后撕下一大块衣衫。

    百草老仙吓得魂飞魄散，跑得更加快了，跌跌撞撞抢到门口，正待伸手推门，哪知屋门忽然向内打开，门框狠狠撞上了他的额头！

    百草老仙前额剧痛，眼冒金星，软绵绵躺倒在地，口中兀自求饶道：“小美人，你不能杀我……我尽力把你救醒……你不能以德报怨……”

    殷月城怒道：“你若是真的尽力救我，怎么花了两个多月才把我救醒？要么是你偷懒，要么是你无能，总之老子饶你不过。”

    百草老仙叫苦不迭，说道：“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早知你如此忘恩负义，我就不该救醒了你，你是白眼狼，我成了东郭先生！”

    殷月城不知道东郭先生的典故，料想不会是什么好话，叫道：“你还敢骂我？罪加一等！”抬起右足，狠狠踏住百草老仙的胸口。

    百草老仙“啊呦”叫了一声，四肢乱扭，哀声道：“我……我要死啦……”

    屋门开处，一个青年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入屋中，抬眼就看到殷月城脚踩百草老仙，微微一怔，随即沉下脸色，喝道：“殷月城，你还是这样蛮横无礼！还不放开我叔公？”

    殷月城回头见这青年剑眉星目、气度清贵，正是梁靖阳，心中一惊：“怎么是小王爷？明王去哪儿了？”作出傲慢神态，哼了一声，说道：“呆木头，乖孙儿，你来救你的叔公么？”足下用力，用力踩踏老仙的胸口。

    他此刻只穿了一件单衣，单衣的衣摆从胯下分开，露出两条赤裸的长腿，只见他一只雪白裸足慢慢转动，五根粉嫩足趾用力抓紧，纤瘦的脚背鼓起一两根青色血管，粉雕玉琢，煞是好看。

    梁靖阳往他脚上一看，立即想到那夜芙蓉湖沙洲之上，鄢雨空如何给他按脚，脸色一红，低声说道：“你衣衫不整的像什么样子？”

    殷月城说道：“我可做过太多不像样的事情了，衣衫不整能排得了第几？”

    但听百草老仙在自己足下不断呻吟，殷月城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扁了扁嘴，说道：“你别再嗷嗷叫唤，吵得我心里好乱。”抬足在百草老仙腰间一抄，百草老仙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梁靖阳伸手扶住百草老仙，说道：“叔公，你老人家没受伤罢？”

    百草老仙惊魂未定，一手紧紧抓住侄孙，一手揉搓胸口，苦着脸说道：“仁华，这……这小美人毒辣得紧，你快让他走罢。”

    梁靖阳低声说道：“我还有要紧事和他商量。”

    百草老仙怒道：“他不走我走，老仙恕不奉陪！”

    梁靖阳哄劝道：“叔公，你这些日子着实操劳，今夜且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明日好进宫见太后。她老人家听说你回了京城，心里很是欢喜，一直盼着和你叙叙旧呐。”

    百草老仙吃了一惊，说道：“皇嫂要见我？她……她定要数落我不思进取，玩物丧志，我可不要见她，我要回临仙谷去。”

    梁靖阳说道：“叔公这回协助我与大哥对付明王，那是最紧要不过的大事，太后怎会数落你？以后这种话休得再提，若是传入宫中，岂不叫太后和父皇寒心？你老人家快下去歇息罢。”话语中隐隐有责怪之意。

    百草老仙略作迟疑，说道：“那……那好罢。”看了殷月城一眼，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殷月城嚷嚷道：“呆木头，你快和你叔公一起滚，老子兴致差得很，没什么好话跟你说。”

    梁靖阳冷冷说道：“我原也不指望你说什么好话。”

    殷月城说道：“那你还和我废什么话？你贱么？”

    梁靖阳说道：“殷月城，你才刚刚醒过来，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局面，对不对？”

    殷月城说道：“眼下是什么局面了？”

    梁靖阳说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就半点儿也不好奇，你怎么会从桂州临仙谷来到了我的王府？”

    殷月城轻轻“咦”了一声，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心道：“原来这里是京城寿王府，难怪陈设如此华贵。呆木头为什么把我安置在他的狗窝里？难道他要金屋藏娇——呸，老子又算什么‘娇’了？他从前在我手里吃过不少苦头，现在风水轮流转，乖乖不得了，事情大大不妙。”

    梁靖阳冷笑一声，说道：“你要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就乖乖穿上衣服，安安静静听我说话。”

    殷月城说道：“啧啧，我不穿衣服，你就不能说话了？”

    梁靖阳说道：“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就会跟我抬杠。好，我走了。”转过身子，作势欲走。

    殷月城心道：“他妈的，呆木头可算是找回了场子，脾气好大！”忙上前拉住梁靖阳的手臂，嬉皮笑脸说道：“我昏睡了两个月，好久没跟人说话了，你跟我生什么气呀？”凤眼弯弯，口角含笑，眼波闪烁着促狭顽皮之色。

    梁靖阳看了他一眼，心中一荡，立即转过眼神，硬邦邦说道：“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可不上你的当。”

    殷月城笑嘻嘻道：“什么这一套、那一套，我可听不懂。来来来，你过来。”拉着梁靖阳来到床边，半躺半坐倚在床头，拉过锦被往身上一盖，说道：“这样总行了罢？你跟我好好说一说，你们兄弟俩怎么打跑了明王？”

    梁靖阳“唔”了一声，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与殷月城拉开一些距离，说道：“你怎知是我们击败了九龙明王？”

    殷月城说道：“那还用说吗？明王若是赢了，怎会容你把我掳走？”

    梁靖阳说道：“我掳走你做什么？你是什么香饽饽？人人都要争你抢你？我……我瞧你误食了丹药，昏睡不醒，很是可怜，所以才把你带回王府，请我叔公好好为你治疗。”

    殷月城说道：“哎呦，你对我这么好心？那我现在要离开王府，你拦不拦我？”

    梁靖阳语气冷硬，说道：“大哥说你是……你是明王的亲信，轻易不能放你走。”

    殷月城微笑说道：“照啊，你们分明是拿我做人质要挟明王，还说什么看我可怜才出手救我，当我是三岁小孩么？”屈起手指，在梁靖阳脸上轻轻刮了一下，凑到他耳边说道：“你也不怕害臊！”

    梁靖阳脸色一红，说道：“你见事倒是机灵得很。”便讷讷的无言以对了。

    殷月城心道：“小王爷年纪轻轻，总是装出一副不苟言笑、老成世故的模样，倒像个久居深闺的大小姐，成天端着个架子，其实脸皮比谁都薄。我武功比他强出百倍不止，他有什么本事拿我做人质？我可不怕他。”笑着催促道：“好啦，你快告诉我，你们兄弟是怎么把明王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梁靖阳闷闷说道：“那日你昏厥之后，明王很是着急，一把抓住我叔公，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鄢家少爷和白狐谢雯卿分从左右攻上，明王火冒三丈，一手抓着我叔公，一手斗他二人，三人打了个难舍难分。

    “我大哥见机行事，一声令下，三百名军士冲下山岗，将明王一行人团团围住。

    “明王用罗华语说了什么，罗华武士立刻燃放火铳，集中火力围攻东北角，妄图护着明王突围——”

    殷月城插口问道：“是你们汉人的火器厉害，还是我们罗华人的火器厉害？”

    梁靖阳听到“我们罗华人”五个字，心中略觉不快，说道：“火药最初是汉人造出来的，你说是谁厉害？”

    殷月城说道：“你们造出的火药，就是你们更厉害么？那可未必，有句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梁靖阳摇头说道：“我不跟你争辩，你总是有满肚子歪理。”

    殷月城嘻嘻一笑，梁靖阳接着说道：“我大哥早就料到这一着，立即挥舞令旗，那三百军士变换方阵，装作败退不敌的模样，故意让出一条通道，诱骗明王进入陷阱。

    “但明王见机也快，他高声约束部下严守阵地，绝不肯上当。

    “我方火力充沛，兵多马壮，罗华武士则甚为悍勇，以一敌十。如此僵持下去，倒也难说鹿死谁手。

    “我大哥熟习兵法，一计不成，又出一计。我们早先在附近另外埋伏了三百军士。我大哥调动这支伏兵，命他们从左翼包抄上去，那时弓箭连发，遮天蔽日——”

    殷月城哂笑道：“你说得好听，什么熟习兵法，不就是以多欺少么？”

    梁靖阳说道：“你到底要不要听了？”

    殷月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想你们这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计谋，你就直截了当跟我说，明王是怎么输的？”

    梁靖阳说道：“明王输就输在一心二用上面。他一边指挥部下抵抗我军，一边与鄢谢相斗，一不留神儿，额角为一枚流弹击中。

    “他性子也真硬，额头破了一个小窟窿，血流如注，甚为可怖，居然还奋力支持了十几招，这才轰然倒地。那些罗华武士见明王受伤，个个发了疯般鬼哭狼嚎，群龙无首，猛打乱斗。

    “几个罗华官员扑到明王身旁，手忙脚乱为他裹伤上药。明王气息微弱，始终不醒。那群武士乱了阵脚，纷纷跪在地上磕头求神，大声祷告。

    “我大哥便下令停战，数百军士将罗华人团团围住。

    “谢雯卿就在那时抱了你奔出来，鄢家少爷也护着我叔公回到山上。他俩武功很高，那些武士阻拦不住。”

    殷月城一呆，一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似冻住了，心道：“明王……明王死了么？这怎么可能？！”

    梁靖阳说道：“我大哥命通译跟罗华人喊话，说道：‘明王已毙，你们这些残军败将不是大周精兵的对手，快快投降，端王寿王两位殿下宅心仁厚，饶你们不死。’

    “一个姓葛的罗华汉官说道：‘明王大人还有气，你们不许口无遮拦，无端端诅咒明王。’

    “我大哥又命通译说道：‘明王身受重伤，就算此刻还有气，又能支持多久呢？百草老仙乃当世神医，医术独步天下，便是死人也能救活了，只要你们投降归顺，两位殿下便请老仙出手，定能救活明王，否则明王就是给你们活活拖累死的，你们还有命活吗？’

    “那葛姓汉官说道：‘明王今日受伤，国王定要责怪我们护卫不周，回到罗华国，左右也逃不过杀头的下场，我们都是罗华国的好男儿，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怎能投降敌人？遑论明王绝不肯受你们汉人的恩惠。你们快把殷月城送还回来，明王若是驭龙宾天，三十二弟子须得一齐给明王殉葬。’

    “这群罗华蛮子……罗华人脾气都很倔强，我大哥见诱降不成，便转头问我：‘仁华，你瞧明王是死是活？’

    “我说道：‘明王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否则他们不会说什么殉葬的丧气话。’

    “我大哥说道；‘不错，今日若是能活捉明王，自是上上大吉，但若不能，咱们可不容他活着离开。’于是下令开火放箭，务求当场射杀明王，斩草除根。”

    殷月城明知事情已过去两个多月，仍是听得惊心动魄，脸色苍白，喃喃说道：“你大哥好生狠毒啊！”

    梁靖阳说道：“若是敌我调个位置，难道明王能放我们一条生路么？谁也别说谁了。”

    殷月城深深看了梁靖阳一眼，眼中满是刻骨怨毒，说道：“然后呢？明王就给你们杀了？”

    梁靖阳淡淡的说道：“不是的，就在那决胜负、判生死的关键一刻，忽然我们后方传来砰砰砰一阵霹雳巨响，地动山摇，飞沙走石。道路两旁的大山摇摇欲坠，原来有人在我军阵后引爆了无数火药。

    “我大哥吃了一惊，但很快明白过来，哼了一声，说道：‘敌人的援兵到了。’冷冷瞪了叔公一眼。

    “我叔公很是惭愧，头也抬不起来了。他也知道，自己起初实在不该出去捣乱一番，拖拖拉拉耽误了那么多时间，否则我们快刀斩乱麻，早就把明王拿下了，那枚龟鹤回春丹也未必就会便宜了你。

    “罗华援兵携来大量火器，在我们后方不断放火。我大哥传令按兵不动，大家伏倒躲避在山岩之后，爆炸声响了许久，震得大家耳朵都快聋了。

    “谢雯卿将你紧紧搂在怀里，双手捂住了你的耳朵，你却始终不醒。

    “那鄢少爷看起来弱不禁风，遇事倒是很镇定，仰头注视着山下动静，忽然说道；‘援兵现身了。’

    “我们探头出去看，只听杀声震天，黑烟弥漫中，一个青年领着一群红衣喇嘛从山后绕了出来。

    “谢雯卿认出那青年，很是讶异，说道：‘那人是殷儿的师弟，名字叫慕流星。’我伸头出去一看，那青年的坐骑果然就是你的小白马。”

    殷月城听到这里，也吃了一惊，心道：“那天臭腌鱼把臭师弟点倒了丢在草丛里，我只道他穴道自行解开之后，一定会回天光寺呢，怎么他去了临仙谷？难道他一直守在芙蓉湖边，谢雯卿带我出来求医，他就暗中跟上了我们，待到明王遇险，才跑出来救驾立功？可他怎么会带领一群喇嘛呢？”

    他越想越是糊涂，知道若非慕流星本人解说，自己肯定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也不多想，问道：“慕流星救走了明王么？”

    梁靖阳说道：“对，慕流星趁着炮火连天之时，率领援兵接走了明王。我大哥很是懊恼，后来整顿军队，抓住了很多喇嘛，却也没什么大用。

    “鄢少爷说道：‘端王不必着急，明王为流弹所伤，就算今日逃出生天，也决难撑过去。’

    “我大哥也明白这个道理，我又和大哥说起了黑木兵器的事情，大哥就邀鄢少爷进宫商议要事。鄢少爷欣然应允，我们便一起回了京城。谢雯卿不愿和你分开，自然也跟了过来。

    “我把你们安置在王府中。谢雯卿每日都给你按摩四肢，活络血脉。但他不懂医术，只有我叔公呕心沥血钻研医书，成日琢磨着如何为你下针施药。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为了救醒你，不知多少天没合过眼了，你方才不该对他那般无礼。”

    殷月城心神不定，胡乱答应了一声，又追问道：“明王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梁靖阳微有不悦之色，但还是答道：“前两天，朝廷安插在天光寺的探子回报消息，说是明王回到天光寺，国王派了十几名御医为他疗伤，花了好大功夫取出那枚流弹，但明王始终昏迷不醒，谁也说不准他能否保住性命。”

    殷月城心中空落落的，眼神惘然，口唇微动，用罗华语喃喃说了几句话。

    梁靖阳接着说道：“中原与罗华边境近日大军云集，只要明王苏醒，必然要报复大周，两国定有一场大战。但若明王伤重不治，罗华举国服丧哀悼，又要操持明王葬礼，还要拜神供奉，求签问天，苦苦寻找明王转世，少说也要花个三年五载，哪里有空再来打仗？明王还是死了的好，殷二当家，你说是不是？”

    殷月城心神混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九龙明王代代皆为灵魂转世，有时魂魄直接投入活人的躯壳，那人便即性情大变，口吐前世之事，无师而自通上乘武功。只要入主天光寺，不日便能主持军国大事。于国于民，这都是最好的转世例子。

    但大多数时候，明王魂魄会转入孕妇肚中，以婴儿之身降世为人。

    天光寺以求签的签文为指引，须得尽快找到那孕妇，将其迎入寺中尽心侍奉。等到明王降生，少说要花十几年学佛习武，慢慢长大，逐渐熟悉国事。

    还有些时候，签文混沌，无迹可寻，那就是说明王魂魄仍然在世间飘荡徘徊，天光寺主位只能空悬，直到签文显示明王已经投胎，才能接回真神，其间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经历多少变故。每逢明王不出，罗华国常常内乱，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宫梵天若是陨落，天光寺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的转世；就算找到了，新明王未必就能立即亲政；就算亲政，也未必就是宫梵天那般精干智慧的明主。罗华大乱，正是大周称雄天下的大好时机。

    赵氏兄弟此次重挫明王，凯旋回京，大周皇帝龙心大悦，于梁靖阳护送玄武剑不利之罪，也只轻轻责备了几句，梁靖阳仍是安安稳稳做他的小王爷。

    他本想着殷月城既然冒死逃出天光寺，定是十分厌恶明王，因此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却没料到殷月城神色古怪，似乎是伤心，又似乎是生气，绝无半分欢愉。

    梁靖阳想了想，说道：“殷二当家，你是不是害怕明王死了，天光寺那群恶喇嘛要把你捉回去陪葬？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待在我的王府里，我绝对不会让你随那魔头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