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生活与交集
等到墨秋紧赶慢赶终于到楼下的时候，最先听到的就是热烈的说话声。仔细一听还有一个女孩的笑声。 他原本是想问一下门卫有没有人来找他拿钥匙上楼，他一路上都在担心雪风会突然不来了，或者来了看到他不在又走了，又或者等得不耐烦了就回去了。 但是他看到的是雪风坐在门卫室里，笑着和门卫聊天。 她的头发长长了，现在已经垂到了后背，更显得她看起来十分庄重。她的皮肤还是苍白的，一个整个夏天和秋天都过去了太阳也没能把她晒得健康一点。 门卫看到了他，转过头来有些责怪地对他说：“你可终于回来了！人家姑娘都等你一个多小时了！” 雪风也看见了他，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既熟悉又完全不认识的表情。 她的眼睛......她好像也在看到他之后就呆住了。 最后雪风站了起来，墨秋走过去拉起了她的手。他向门卫道谢以及道歉，之后就拉着雪风走进了电梯。而雪风从他出现的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一丁点声音。 他的手有点微微发抖地打开门，把行李箱放在了门口的鞋柜旁边。他走进来，也把雪风拉了进来，关上了门。 他一把就把她抱住了。 雪风没有动，只是让他抱着。她的呼吸之间全都是墨秋的味道，仿佛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气态的鬼魅，要进入她的呼吸道使她窒息。 他瘦了。瘦得很厉害。她能感觉到他的骨头比以前更加突出了。 原来这段时间，他过得也不好吗？ 下一秒墨秋就吻住了她的嘴。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温度、形状、气息、味道、力度全都是她熟悉的、忘不了的，她几乎也快要哭了。可是她又担心起来自己身上的味道，她的嘴里、呼出来的气息里有烟的味道吗？她曾经喝进去那么多酒，是不是从她的毛孔里就会散发出酒的味道，怎么都去不掉？ 墨秋抱着她的后背，把她往他自己身上贴，他们之间的身高差突然被放大了，她不得不仰起头来，脖子绷成了一条硬直的线，而他却不得不低下头，甚至是弯下腰来去用力吻她。雪风在想，原来她以前那么强硬地舌吻他的时候，他是这样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要断了。可是墨秋像察觉到了似地，微微把她往墙上推了一下借此后退，她的背后还垫着他的手。她的头微微放松了一点，但是他还是在吻她。 这种感觉很新鲜。很像你一直追在屁股后面跑的猫突然有一天跑到你身上不停地蹭，惊喜远远大于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她想要伸手把他按下去，让她亲个够，可还是忍住了。她微微握着拳，告诫自己不要动。 她的衣服一如既往地非常好脱，本来她就没穿几件。外套掉在了地上，里面那层薄薄的修身黑色羊毛衫的扣子很快全都被解开了。解开真的比系上容易多了。她心想。 羊毛衫的衣襟一敞开，她的身体突然就看起来很脆弱、可怜。他觉得她瘦了，胸比以前小了，肋骨也开始隐约凸显。最重要的是，她不像是单纯地瘦了，而像是老了、萎缩了。 他又看到她右眼下方那道非常明显的泪沟，以及她瘦削的下巴，和已经开始向内凹陷的眼窝。虽然这些缺点在某些程度上增强了她自身的特点，与她的个人气质非常契合，并不影响她的外表，反而给她的美貌增添了几分“厚重”。 但是在他眼里就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她过得好，就算忙得瘦了一些，又怎么会老呢？她不是刚刚离开大半年吗？为什么会像老了好几岁一样？她现在看起来哪里像即将十九岁的人，而是像一个已经二十五岁的青年人了。 他两只手都捧着她的脸，眼睛里有泪水，他说：“雪风，你怎么了？” 雪风却笑了，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老了、憔悴了这件事。雨桐能一眼就看出来，墨秋肯定也能。 她摇了摇头，又故意开玩笑说：“唉，生活嘛，就得奔波。” “你在外面受苦了吗？” 雪风突然静止不动了，低下头故意不看他。即使墨秋想用手心把她的脸托起来看她的表情，雪风也固执地不愿意把头抬起来。墨秋比她高出很多，现在怎么都看不到她的脸了，于是只好跪下去，仰着头看她。 其实雪风是在哭。但是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哭了。只是哭泣的欲望涌上来的时候，她好想把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告诉他。 她想告诉他，这大半年里在交到朋友之前她都过得很苦。高中毕业典礼的时候没有人来叫她，去拿毕业证书的时候同学讽刺她的成绩都是假的，她去大学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没有让别人去送她，她的室友对她不好，把她的地方当成储物柜，她总是生病，生了病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医院打针，输液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陪，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也没有睡到过床，她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只能抽烟来提神，那个和她睡过一次的男生后来打电话过来骂她是欺骗他感情的婊子，她就应该孤独终老、到死也没有人会喜欢她。还有他让她走的一天，其实她是病了才请假来找他的。她生病了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就下意识地要来找他，而不是故意给他添麻烦。 但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这些。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甚至会比她更苦，她没有哭诉的特权。 可她还是在哭。她又听到墨秋说：“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我应该陪着你的......” 于是她的呜咽声更大了一些。 他也哭了，他跪在她面前看着她的脸，现在又站了起来，“雪风，对不起......以后再也不吃苦了，我们再也不吃苦了。” 他的话音刚落的瞬间，雪风就大哭了出来。于是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在哭，雪风哭得呼吸困难，墨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当然羡慕别人。她羡慕雨桐能勇敢地面对生活，羡慕讽刺她的同学们可以找到朋友，羡慕那些考出好成绩、快活地告诉家人的人。她也羡慕上大学的时候很多人都有父母来送，羡慕大家都结伴去上课，羡慕他们能开心地去吃饭，羡慕他们能非常自然地打打闹闹。她还羡慕能随便跟别人睡觉的人，羡慕不抽烟喝酒的人，羡慕怕痛的人，羡慕那个拿走她位置大声叫妈妈的小孩。每一个人都过得普通又幸福，但是她却一丁点都碰不到。他们的生活是海市蜃楼，明明她看得一清二楚，却怎么也走不进去。海市蜃楼里的人再怎么友好、和善，她都不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 她努力过了，可是那种生活好像还是与她毫无关系。 她哭得越来越凶狠了，墨秋觉得她会把自己的内脏都哭出来，只好紧紧地抱着她，自己也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不会再让你走了，没事了，雪风，再也别走了。” 后来她还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了。她从以前开始就有个很大的特点，不知道是好处还是坏处，就是她不懂怎么隐藏自己。她没有伪装，也学不会伪装自己。别人看到的她就是真实的她，只是很少有人会相信，或者相信的人会说她“恶心”、“恐怖”。 她说的时候墨秋正在帮她把衣服穿上。和好sex根本就不是绝对的。她边说边想着一定要去找青青说道一下不是所有人分手了再和好都会做爱的。 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雪风直接坐在了他怀里，嘴里一直在说话。她已经不再悲伤了，反而更像是一种分享、证明，还有汇报。她希望他知道她都做了什么。而墨秋只是搂着她，脸上一直有眼泪。 她伸手给他看她的纹身，他没说什么，只是抓着她的手握住了。雪风有点不满地说：“你看呀，多好看！” 然后他把她的左手拿起来认真地看，苍白的肤色、深紫色的椭圆形指甲，蜘蛛、蛇和月亮的纹身，每一个都很符合雪风。他是真的觉得特别好看，于是也说了一句“好看”，又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 紧接着他又去看她的手背，雪风猜到他是在找那些输液的痕迹，于是说：“早就没了，我最近都没去过医院了”。 墨秋伸手把自己脸上的眼泪擦掉了，又把她拉得更近了一点，雪风还以为他是要吻她，结果他说的是“雪风，你要好好活着，你不能死得比我还早”。 就是这句话让她开始惜命了。 后来他们又躺到床上去了。雪风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他：“我们这是和好了吗？” “是。”他说，又伸手去摸她瘦削的脸。 “我没有变得特别多，还是又坏又笨，不会的事还是很多很多......我现在有资格和你在一起吗？” 她这句话说得太真诚，又太平常了，和别人说“你觉得这个颜色好看吗”是一样的语气。 墨秋捂住了脸，又在流眼泪。 雪风见到他这样，有点不知所措，她又想问问他怎么了，又想知道她到底现在够不够格，于是伸手抱住了他。 她把脑门贴在他下巴上，“墨秋，我现在知道以前我真的特别坏，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都不让你喘口气......我在改了，虽然还没完全改掉，如果我下次又逼你了，你就打我一下，提醒我我做错了行吗？你直接告诉我，我就会改的。” 听到墨秋的哭声，她又说：“我太笨了，根本看不出来别人是怎么想的，眼里只有我自己，你要告诉我、教我行吗？” 见他还是没说话，雪风突然有点慌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把搂着他的手松开了，规规矩矩地收回到自己身上。她现在有墨秋难过的PTSD，他一哭她就大脑当机了，像被人在脸上狠狠打了一拳一样，懵得不行。 墨秋一看到她那张脸就心疼得滴血。因为她的表情和他们分开的那天她的表情一模一样，震惊、木讷、惊慌、死气沉沉、瞳孔无光，一点也不像个活人。 他知道他把她吓出病了，于是赶紧把她往怀里拉，“你没逼我，没逼过我，都是我愿意的。我不该跟你说那些的，我本来只是想让你去一个更好的大学，我当时太害怕了......” “你是怕我做不了我自己，还会抛弃你吗？” 墨秋那双柔和朦胧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起来了，但是听到她的话之后，他的眼睛又更红了，“对。我太胆小了。” 雪风稍微动了一下，总算是“活”了过来。 “那就好。”她说，“我现在知道我们的问题了。我要学会怎么生活，还要做好我自己。我必须要同时拥有我自己和你对吗？如果我不做我自己了，你也不会爱我是吗？” “你就是你自己，雪风，我爱的就是这个你。我不会不爱你，但是如果你为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是不可能开心的，我会觉得是我毁了你的一辈子。” “好。”雪风又伸出手来搂住他，“我懂了。我什么都要。我的学业、爱好、以后的工作，还有你，我都要全部攥在手里。” 墨秋笑了笑，“那祝你成功。” “我肯定成功。”雪风说，“但是好多事你要教我。我不是神仙，也不是超人，我不懂的东西特别多，你不教我谁来教我？” “好。”他说，接着又开始摸她的后脑勺，“但是你不用变也可以，我愿意为你操心别的事情，你可以一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雪风把脑袋拱了出来，“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会失去你的话，我就什么都不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墨秋又把手掌放在她的脸上，“你要把我带进你的生活里，我也会让你到我生活中来。既然你还在上学，那就好好学习，你有爱好，就去追求，但是我永远都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反过来说，我在工作、赚钱，哪怕社会再水深火热、让人活不下去，你也永远属于我的生活。你明白吗？” 雪风点头，听他继续说。 “你还是学生，该学习就去学习，该玩就去玩。生病也好，受委屈也好，都必须要来找我，因为我确实存在于你生活里，不是虚假的。我也是一样，不管工作多累、多忙，出差去了多远、多久，你都是能让我觉得幸福、想要回来的人。你就在我生活里，这跟你会不会生活没有关系。你过好你的生活，我过好我的，但是我们是有交集的。交集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交集了，也有生活，你懂吗？” 雪风亲了他一口，说“我知道了”。但是过了几秒，她又说：“你之前说我是天才都是骗我的，你明明就比我懂得多，也比我会说话。” 墨秋非常温柔地笑了笑，看得雪风血液倒流。他说：“我可不只比你大了九岁，念的书也比你多得多。” “那我也去读硕士。以后再读博士。”雪风好像在赌气。 “好，读书就要读到再也读不下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