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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 白鹿低头喝水时,如翦的长睫毛一扇一扇。 “诶?”他突然惊叹一声,“水里有薄荷的味道。” “这你都能尝出来,早上倒枸杞时不小心开错瓶子。”乔晏将做好笔记的病历放到一边,铅笔顺手锁进抽屉,“你真的是狗鼻子啊,嗅觉这么敏锐……我突然就觉得你徒手捉老鼠的样子很生动了。” 白鹿不好意思笑笑,“小时候的事情,现在想想也很遥远。” 乔晏观察他半天,试探着开口,“白鹿,你有没有听说过催眠?如果不抗拒的话,我们可以试一试催眠的方式。” 白鹿抱着水杯,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她。 乔晏耐心解释,“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你口中的那个男人……你对他的感情都是负面的。当然,你描述中的所有东西都是消极的。但唯独讲到他的时候,你会频繁地眨眼,语调变轻,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抗拒。也就是说,你其实并不讨厌他,你想到他的时候会真实地心痛。” 她见他身子一僵,语气更加确凿,“所以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敢说他对你好的时候?是因为那些回忆本身会让你痛苦或者使你联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是胸口还在流血的伤口吗?流血的原因是不是就跟他有关呢?” 白鹿手一抖,将杯子小心放回原位。水面的枸杞打了个旋儿,默默沉入水中。他见乔晏在身边坐下来,防备地瞥她一眼,开不了口,又顺势埋下了头。 乔晏也不催促,就静静坐在旁边,用温柔的目光耐心引导。她眼中孱弱的光点,像扑哧翅膀的飞蛾。它一头撞向的经纬,就是光照的地方。 十分钟过去,沉默将整个房间塞满。又十分钟过去,才终于落地一声叹息。 “有一个人……”白鹿的声音十分犹豫,“我每次想起父亲就会想起那个男人……那是我最坏的一段时间……我……”脑子像被砖拍过,令人心慌的‘嗡嗡’声反复出现。他举字维艰,索性闭上眼睛,“乔医生,我接受催眠。” 有些话,在清醒的时候恐怕永远都无法开口。 “太好了。”乔晏握了握他垂在身边,就近的那只手,“白鹿,勇敢一点。你做的努力一定能看得见回报。” 催眠是一件非常需要患者配合的事情,要把人的随意注意发挥到极致。如果对方不肯配合,再优秀的心理医生也束手无策。乔晏原本并不抱希望,可白鹿轻易松口反而让她有些惊讶。 催眠的过程倒是和她预计中一样,并不顺利。 多数人在她数到二十到三十之间就能进入状态,而白鹿睫毛微抖,终于不再睁眼时,乔晏口干舌燥,差点就要放弃,“七十八。” 这是她催眠过的人里,时间最长的一个。她松了口气,好歹最后是成功了。 “男人左眼外和下颌正中的位置各有一道胎记,他本不是个爱笑的人,不带表情看我时,我会很怕他。” 催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嗓音和说话方式。白鹿‘睡着’后的声音就比清醒时柔和多了,不带攻击性也不再刻意隐瞒。 男人不擅表达,他表达的唯一方式就是吸烟。 他似乎把所有的声音都放在教室里,不上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小凳上吸烟,整天整天地吸。 白鹿每次想起他时,除了日渐模糊的那张脸,还有逼仄小屋里充斥着的,轻易就模糊人脸的烟雾。 有段时间他总爱滚在地上咬一根绳子,从天白咬到日落。男人有时会坐在他身边,抠一抔泥,随手一捏,就是个精巧的东西。 他捏过学校,捏过小屋,捏过隔壁下崽二十六头的老花猪。 男人的手很巧,白鹿最先就是被他那双手吸引住。 他将捏好的房子放在白鹿手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白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愣愣看着他,看他捏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屋宇。 不过只要落一场雨,再精致的东西也都塌了,就像男人说过的大部分的话,听不懂,转头便忘了。 等白鹿在地上滚到念书的年纪,男人就把他带进学校,教他念字,教他做人——他是山上唯一一个不把白鹿当成傻子的人。 白鹿爱驼背,站得像只动物。男人就用树枝不轻不重抽他,“站没站相。”他管他很少,可站直身体不驼背,还真就在无数根树枝下,让他管出来了。 白鹿记忆很好,说过目不忘过于夸张,但凡看过一遍的东西,十有七八都能长时间留在脑子里。于是他以惊人的学习能力,出了大山,被镇上的中学破格录取。 走之前最后一晚,男人跟他说了这辈子最多一次话。 白鹿从不知道他能一口气说那么多,尽管仍然被满屋子吞吐的烟气呛得直掉眼泪。 男人坐在桌前,“白鹿鸣是她给你的名字。她肯定跟所有母亲一样,也爱过自己的孩子。” 白鹿蹲在地上听他,内心毫无感触。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男人低头打火,指间窜起一点生红,“还有一个成语叫不平则鸣。‘鸣’是说在困境里也不能放弃反抗,要为自己发声。” 烟气扫过男人沧桑万壑的脸,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鸣鸣,做一个善良勇敢的人。为自己善良,为别人勇敢。外面的世界很大,你跟你母亲一样,注定是要出去的人。”他说不来动听的东西,这该是他说过的最动听的话。 白鹿下山半年,男人也从山上下来。那两年樱桃价格疯长,山上的学生渐少,于是学校占着的那片土地被划成樱桃林的一部分。 男人独自抗住压力,不断上坊,不断下跪。他说,“这里要是没有学校,所有的孩子都得完蛋。他们永远也出不去了。” 白鹿被陈传承领着,见到跪在村官办公室外的男人那天,正好是个周五下午。明明不是盛夏,阳光却晃得人睁不开眼。毫无相逢的喜悦,男人就指着白鹿对那些人说,一遍又一遍,“这些孩子早晚是要出去的!” 只那一眼,白鹿就挪不开视线——短短半年时间,男人头发竟然全白了。 他麻木地站在一旁,陈传承就抱着他哭。他那时并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跪。 “你在念什么?”她听见他喃喃,迅速抹掉眼泪。 “14159265358979323846……”白鹿睁着大眼睛,眼底平静得让人害怕,“圆周率的前五百位,这些数字有很漂亮的形状。” 那一年,他正好十岁。 白鹿一直不会表达的情绪在那天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野蛮生长。他再不是孤独的‘孤独症患者’,他突然就明白喜怒哀乐是怎么一回事情。 听见男人‘肺癌去世’的消息,白鹿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似乎早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