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拦路
兰克冒雨走进那间屋子,屋子里住过昔年库修斯和薇拉。进门的过程显得过于轻易了,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屋子落了锁,窗台蒙了尘。 好像笃定没人会回来一样。 雨越来越大,大得不详了起来。兰克抬头看天,天空像是向下倾斜着倒灌雨水,王都是环山林的盆地,雨水渐渐堆积上路面。 天边的雷鸣阵阵,敲打着兰克纠结的内心。但阴郁的天气仿佛让他的内心也焦躁起来,他担心薇拉会死,又担心她对库修斯心怀恨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疾步从门前走到楼上,推门,卧室门发出吱嘎一声。 屋子算不上整洁,空气里却飘散着暖意和清香。 兰克却来不及仔细打量,他匆匆抬头看了天花板。其实库修斯当初确实也用了心思,雄狮被蒹葭包绕着,他上位后将这个图案作为国家的徽章印在旗帜上,但少有人知道,除了旗帜和王室中带着长名的物件外,他曾经妻子的卧室也用其装饰。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兰克举高自己的剑,用剑柄敲打天花板的各处。终于,上方的某处传来砰砰两声,是空腔,在狮眼的位置,他稍一用力,狮子的右眼就被剑柄捅破了。碎裂的墙屑落下,落在他的肩膀上,弄脏了他的衣服。但他此时无暇顾及这种小事。他看到一个小型箱子的一角从上方露了出来。 狮子画像的独眼使得它的威严增加了几分残酷。它正垂眸俯瞰着兰克,兰克却一丝停顿也没有的伸手,将那个箱子掏了出来,为了够到天花板,他不得不踩到了床上。绒被上出现了一个脚印。 箱子被他取了出来,取之前他还在想,也许要拿剑把箱子劈开,却不料箱子上就拿着细链绑着钥匙。 兰克没有打开箱子。他急匆匆地起身,又往王宫奔去。留下被破坏的卧室和被打开的房门。 黑云压境,乌云在王都上方翻腾,仿佛里面有个庞然大物在兴风作浪。狂风吹得到处古拉嘎嘣的作响,兰克记挂着薇拉致命的伤,一心想救她于水火。 他称得上是归心似箭,然而此时偏偏有人不肯称他心意。 兰克在王宫门口被拦下了。 两名穿着神殿服装的牧师注视着他。他们的长相年龄都不一样,可他们的眼神是如此相似,平静又冷淡的注视着他,他们宣称自己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让开。”兰克开口。 牧师们好像没有预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他们僵硬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扭过头:“王的代行人,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兰克皱了皱眉,他四处打量了下,才发现护卫王宫的侍从此时不在附近。 兰克不耐地回答:“那就等我去找你们。” 骑士的不耐并没有人牧师们退却,他们平静地堵在兰克的必经之路上。 兰克手握剑柄,较年长的牧师却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他落灰的肩膀,再开口:“我想您最好耐心听听我们要说的话。” 要说什么? “让开,我不想再说一遍。”兰克怒气渐起。 牧师们却锲而不舍,甚至拿出了一个关键的东西,那东西是个魔法卷轴,防水防火能保存上千年。 年少的牧师仿佛因为这东西拥有了底气,他有些沉不住气,开口急切地说:“我们已经知道了,王宫里藏着恶魔的同行人。”这个牧师的表情在此时变得咬牙切齿,充满愤恨了起来,“一个罪人,一个下贱的,与恶魔通奸的女巫。” 这话激进又满怀仇恨和恶意,兰克闻言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不知是该为神殿的无礼而生气,还是为他们知道了女巫在哪里而恼怒。 兰克拔了剑,剑光一凌,瞬间抵在他的咽喉处,目光阴沉地说:“慎言。” 年轻的牧师僵住了。 “听我说,无论这是什么东西,我都不在乎。懂了吗?现在让开,让我过去,”兰克压抑着翻腾的怒火。 然而拿着卷轴的年老牧师却轻笑了一声,唇边的褶子叠起:“高洁的骑士。在神灵,先辈,以及父亲的亡灵下发誓的男人,你将不贪恋女色,不宽容邪恶,不背叛君王,绝不反悔。” 牧师的眼神嘲讽又尖刻,他抬手用架在同伴脖子上的剑刃隔开了卷轴的绑绳。 绳子坠落在地上,铺张开来的纸让兰克一览无余。最让他感到晴天霹雳的是,王印在信的末尾如火般红艳灼烧。 王印,库修斯的王印。他是王权大掌的国王,那必然是他亲自敲得印章。 “以叛国罪和通奸罪处死女巫。” 言简意赅,冰冷无情。 兰克总觉得有朝一日库修斯也许还能和薇拉和好如初,然而如今回首,那些他见证过的过往,也许早就随着风雨兼程消逝了。 大概所有人都是对的,他们本就不合适,活该做怨侣。 他从来没有这么烦躁过,平生第一次觉得处处不顺遂,各处碰壁,到处死路。薇拉要是在场,兴许能和他一拍即合,毕竟她简直是前有狼后有虎,左边悬崖右边沼泽,但她出门时只准备了吊带袜和性感内衣。 也许是海妖的魔法,兰克回想起薇拉前胸嫣红的血,那双眼睛注视着他的复杂情绪就喘不过来气。 繁花锦绣下,却是无尽的恶意。这恶意之上用爱意和大义粉饰太平,再用死亡盖棺定论,英雄们论功行赏,眼泪都不掉几滴。 是一个女巫遭受的,还是所有女巫遭受的,甚至是所有女人遭受的? 兰克目光渐冷,握剑的手反而更稳:“……胡言乱语。” 在这一瞬的僵持后,王宫的护卫来到了附近。 “兰克大人。”有人喊道,随即发现了牧师们:“这是……” ……兰克抿了抿唇,收回了剑。刚刚被他弄得有些头冒冷汗的年轻牧师此时脑筋一转,眼珠子转了转,居然大喊出声:“兰克大人!若您不相信王宫有恶魔,我们可以带您亲眼看看,而且,还可以助您除魔啊!” 这句话喊得护卫队也警惕了起来,库修斯亲封的队长开口问:“恶魔?” 兰克骑虎难下,他的剑悬在半空。他摆了摆手,示意队长重回岗位:“我来处理。”说罢,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牧师脸上,僵持后他开口:“那么想看,就去看看吧。” 牧师们对视了一眼,难掩兴奋:“那您会发现我们是对的。” 对的? 兰克不知道。 所谓的女色,在美丽皮囊下,动人的还是灵魂啊。所谓邪恶,是与生俱来的吗?所谓忠义,是盲目和冷淡吗? 他只知道,其实真的目睹,看到长着山羊角的男人从薇拉身体里抽身而出的时候,他并没有厌恶或者愤恨。 相较起来,他不用回头,光凭想象,就能感受到牧师们得意洋洋的嘴脸,预料之中的态度有多么令人生厌。 薇拉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他们怎么能表现得她像是戏台上的人偶? 罪恶与否,要看和谁上床来决定,着实有些武断了。 毕竟她也说了,她有论断的能力……毕竟她也不是小女孩,也不是需要人处处教导了。 是他自以为是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好久不见,薇拉。 兰克到来的时间不长,但待得更久也似乎不会被发现,虚弱的恶魔和女巫好像连扭头的力气都没了。 他注意到薇拉的脚垂在桌边,有些空悬,脚腕处有红肿。 她身上有刀伤,好像还扭到了脚。她的身体并不好受,性无法做武器时,她就用了命,她选择赌一把,赢了就赢,死了就死。 但也恰恰因此,兰克那个瞬间读懂了女人的眼神,那是一双向死而生的眼。 他心头一动,身体仿佛在那个瞬间不受自己控制,一股热血涌上胸腔,他拔了刀。 然后向后砍去。 他违背了王印,违背了王的意思,他到底背叛了王。 尸体倒落在地,难以置信,死不瞑目。也许不敢相信为什么他们不按剧本来。 薇拉则终于看到了他,在一世狼藉中,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并不是兰克以为的仓惶惊恐。 薇拉长久的注视他,最终她只是笑了笑,她看了一眼他手中拿着的箱子,开口说:“谢谢你。” “……不谢。” “你不问问题?” “……不问了,我想你自己心里有主意。”兰克笑了笑,他到底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大法官。 薇拉朝他伸出手,兰克走过去犹豫了一瞬,最终把箱子放在了她手中。 薇拉稍一屏息,把盒子拿到手。盒子不精致,摸起来还有毛边,却很结实。她摸了摸边角,突然反应过来,把盒子转过来仔细看,看见一个小小的刻痕。 “……居然是自己做的盒子,丑死了。”薇拉突然小声抱怨了一句。 也不知道这算好好收起她的心还是不算。 原来他一直把她的心收在她的卧室里,那是离她最近的地方,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库修斯真的很难懂。”薇拉一边开盒子,一边抱怨起来。 兰克坐在她面前,坐在床上,没有接她的话,他知道,她其实不是在和他说话。 “这种性格不是隐忍纯粹就是扭曲吧,我只是想要他爱我,他却让我猜来猜去的,好像保守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年纪大了闲下来反而更不正常了,欺负我又对我好,想杀了我又想救我。……真是疯了。”薇拉扯嘴角笑了笑。 “……可我还是好想他。”薇拉把箱子打开,往里面看,看到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些零碎的东西。 酒红色的宝石闪烁着隐忍的光。 她的心从正红色变成了酒红色。 “是他不够好,没有珍惜我。”薇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眼角落了泪,“是他有事瞒着我,不肯告诉我,是他变了。可我还是很想当年的他。” 兰克沉默着,他也知道当年的库修斯是什么样。 他很好,是个很好的少年。可岁月是刀,被一群中老年男人认可的唯一方法就是变得和他们一样庸俗腻歪。 玩弄权术,蛮横残酷的君王就是他想要成为的?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薇拉啜泣了一下。 “啊?”兰克有些慌,“我要说什么?我该说话吗?” “……这时候就该说,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让你这么难过。” “……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让你这么难过。”兰克轻声重复了一遍。 薇拉没抬头,他只能看到她坐在地上披着床单。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情绪,他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但他手指只是抽动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做。 “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让你这么难过。”他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然而没有如果,兰克把目光落在了门口的尸体上。 他为她杀了人。 “……”薇拉没想到他真的会开口,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她低下头,开始看箱子里的东西。 还有信,一些零碎的东西。 她把宝石拿起来,用脸颊贴着它,眼泪顺着它流下来,落在地上。她感受着那份与她同源的力量隔着与她共鸣。 她将解开枷锁。她将重回自由。 “好久不见,薇拉。” 她将宝石拿在手中,引导它化为力量,重新回到自己体内。 恍惚间,薇拉将洁白的被单看成了广袤的雪原。在那片寒冬里,她第一次释放了强力的魔法,天地为她轰鸣,无人之地冰雪飞扬。阿若为她惊人的天赋瞠目结舌。 遥远天空传来声声鸟鸣,雪狼结伴跑过她身边,零下的寒冷空气中她的胸膛却燃烧着一种火焰。她是如此平等的喜欢着雪原中的万物,从狼到兔,从山到草。 她确实的见过那片璀璨的辉煌。她错失的遗忘的大部分童年看来并不是什么带着伤痕的回忆,薇拉的心告诉她,无论是在田野,是在大地的哪个角落,还是贫民窟,亦或是宫殿都无所谓,薇拉就是薇拉。 在那个最初的故事里,没有浪漫的初遇,没有青梅竹马的往事,没有遗憾的错过,没有吻痕下的救赎,更没有释然之际的吻。 但她有一颗坚韧的内心,她嚼着枫糖味道的野草,既不知道众神的存在,也不把王和将军放在眼里。她漫山遍野的乱跑,感知着魔法,乱学一气,势要当全世界最厉害的魔法师。 而如今,即将三十岁的薇拉在十岁的薇拉面前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