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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凌晨,国军突袭共产党领导的工人纠察队,收缴武器驱出驻地。工人纠察队奋力反抗,牺牲一百二十余人受伤一百八十余人。租界与华界内军警大肆搜捕共产党员与工人,交给蒋中正政府。 随后三天,蒋中正政府开始疯狂捕杀上海的共产党人。 三百人被杀,五百人被捕,五千余人失踪。 当街枪毙共产党人,枪抵在后脑勺上,一枪下去天灵盖掀飞。每个人都是反绑手臂跪在地上,挨一枪蜷缩着倒下去。 明镜勒令明诚和明台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民国十一年改了学制,废除以前模仿日本的学制,改为模仿英美的学制。明诚十四岁,跳了两级念明楼以前的中学,贵族子弟的学校,全法文授课。明台八岁,上小学。调皮捣蛋,成绩也不错。明镜前几日给在法国的明楼拍了电报,希望他留在法国,再把两个小的接走。 她心急如焚。天天没有太平日子,她想守住这个家而已!明诚的眼睛跟着她转来转去。明镜纤细的身影裹在羊绒大披肩里轻轻发抖。四月的上海,冷得沁骨。 淳姐正在做饭,明镜吩咐让她仔细一点,杀共产党不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愚园路属于公共租界,人心惶惶,巡捕包探一样到处抓共产党。 “什么是共产党?”明台坐在楼梯上,抱着腿抠自己的球鞋,突然冒了一句。 明镜的背影似是一凛,难得对明台摆起脸色:“不许再提这三个字!” 明台扁扁嘴,哦了一声。 我知道。明诚心里默默想。他在大哥书房里翻出过还有。 还有一本,英文的。 明台见这些书不带画,也就不看了。明诚看完了一遍,照原样塞回去。明台早就想进大哥房里探险,只是得明诚批准之后进来一看,十分失望。他臆想的一切稀奇东西都没有,一个套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书房,书房里整整齐齐到处是硬壳书,冷硬沉默。 明台吧嗒吧嗒跑了,只剩明诚坐在宽厚高大的书橱脚下一页一页翻书。 雨越下越大。沙沙声让人心烦意乱。明镜坐在沙发上打电话。明家的资产在急剧缩水,当年明锐东在时,是陈其美军政府的顾问。上海赫赫的明家——不提也罢。明锐东被当街暗杀。上海的巨富被暗杀似乎不稀奇,甚至连原因都不必追问。明镜识时务,割了许多好处出去,否则不光明锐东要死,明楼也要死! 明镜一把将明楼推出了国门。 明台感觉到姐姐在难过,他忧心忡忡地看明诚:“怎么办呀?” 明诚看他:“你其实蛮高兴的,不用去上学。” 明台撅着嘴哼一声,不搭理他。 明镜打了几个电话,啜泣起来。 晚上明镜不舒服,没吃饭,自去躺着。明台跑到明镜屋里,唧唧哝哝撒娇宽她的心。明诚帮淳姐摆饭。也没什么东西,粥,两样小菜,煎馒头。 “要省着吃。”淳姐重复明镜的吩咐:“街面上乱。” 明诚上楼把明台领下楼吃晚饭,关门之前跟明镜道晚安。明台冲进去预支今天晚上的晚安吻,明镜在他额头上亲一亲:“去吃晚饭,早点睡觉。一定要刷牙晓得伐!” 明台应了,吧嗒吧嗒跑下楼。明诚关了门,走廊里一片漆黑。他叹口气,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往下走。 明台猫在楼梯一边,吓明诚一跳。他很热切:“今天晚上还行动吧?” 明诚笑:“你把晚饭吃饱了,晚上行动取消。” 明台终于有点委屈:“为什么啊?” 明诚呼噜他头毛:“等你抽个子再说。别还没长高,先吃个胖子。” 淳姐从餐厅看过来,小声唤:“还不来吃饭?” 明台不知所措:“胖子怎么啦?” 明诚吓唬他:“没姑娘喜欢!” 明台惊恐:“那我也是英俊的胖子!” 明诚握着他小手:“没有胖子会英俊。洗手,吃饭。” 明诚开始抽个子。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特别容易饿,半夜经常饿醒。家里没有壮年男性,只有他一个奔向壮年的准男性,饭量与日俱增。淳姐是北边来的,看明诚吃东西,经常嘟囔: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明诚对饥饿有种恐惧。他的幼年时期饥饿是一种刑罚,是折磨他的手段。不让吃饭,不让喝水。 他憎恨饥饿和干渴。 明诚最近晚上饿醒就爬起来给自己寻摸东西吃。没有现成的就自己做,做了小半年做出点经验和趣味来。前天明台半夜起来喝水,正撞上明诚给自己加餐,因此也要吃。小孩子有神奇的胃,只要不是餐点的饭,都好吃。 “阿诚哥你做得比淳姐好吃诶。” “不要乱讲。淳姐生气不做饭,我不管你午餐。” 明台把这视为和明诚的秘密行动。可惜,今晚的取消了。 大雨持续到明公馆所有人就寝。明诚躺在床上,听着雨声。雨声绵密,挡不住零星的枪声。枪声能传很远,杀人的声音一路滴着血灌进耳朵。 明诚静静地躺着,然后,翻身起床。 四月份下雨竟然打了雷,雷声阵阵。焦躁的隐雷滚来滚去,冲不出天际。明公馆的铁门在雨中像是一排锐利的长矛,最后挣扎一样守卫着明家。门房战战兢兢地打盹,半睡半醒自己吓自己。听说宝山那边罢工抗议队伍得有一公里,士兵架起机枪扫射,场面当时就不能看了。加上下雨,血水到处弥漫。院门有响动,门房拿着风灯吓得半死:“谁!” 没有声响。 门房哆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去找杀你们的人吧!” 明公馆的内厅门是明镜亲自锁的。锁眼里一点响动,内厅门被轻轻推开,一瞬间一道闪电劈下来,门口的人影真成了孤魂野鬼,站在自家门口,无声地流泪。 楼梯中间站着个少年,闪电的一亮点燃了他圆圆的双眸,他看向门口的人,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嘘。 被雨淋得狼狈至极的人失魂落魄,愣愣地看着多年未见的弟弟。 “你回来了,大哥。” 明诚迎上去,轻声道。 明楼不能让人看见。他一身血,白衬衫被雨淋成了粉色。明诚凭这小半年偷着做菜练出来的功夫领着明楼绕过特意开着门睡觉的淳姐房间,潜入明楼的卧室。明楼的书房兼卧室不愿意让人进,所以他自己用钥匙锁着。当年出国之前把钥匙交给明诚,明诚时时戴在脖子上。明楼面无血色嘴唇苍白,被冷雨淋得瑟瑟发抖,进屋差点没站住,撑着书桌沉默。明诚什么都不问,默默地等。他看着明楼的背影,心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