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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然于是搬了一只小条凳去村里的小学蹭课,一笔一划学着写数字。 后来的某一天,他从邻居嘴里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说父亲打算离开下溪村,去繁华的省城打工,等过几年攒够了钱,好续一房媳妇。 他跑去向父亲求证,父亲抽了口大前门,缓缓吐出呛人的烟雾来:“你妈走得早,我不能一辈子单着,总要找个人一起过。” 颂然问:“爸爸,你会带我走吗?” 父亲没说话,也没看他,顾自盯着烟头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颂然于是放下心来,继而产生了一些伤感的念头——他就要离开这座小村庄了,玩伴带不走,卖豆腐的阿婆带不走,鸡鸭猪狗也带不走。省城固然新奇,却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大世界,宽阔的马路盘根错节,不像小村庄里,一条土路就能串百家。他得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免得走丢了。 临行前,父亲装了整整两蛇皮袋的家当,颂然有样学样,也叠好自己的衣服裤子塞进去。父亲全给拿了出来,弃置一旁,说:“别带了,到省城给你买新的。” 颂然信以为真,喜滋滋地挑了一套最好看的换上,把其余的衣服送给了小伙伴们。 六岁生日那天早上,他跟着父亲第一次踏上了绿皮火车。 火车拉响了悠长的汽笛,锅炉内蒸汽滚腾,机械轴带动几排钢轮“咔嚓咔嚓”碾压着铁轨——颂然攥着手里的车票,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T市。 父亲告诉他,这里就是省城,颂然没有一点怀疑。 对初出茅庐的他来说,这儿有水泥马路、火车站、楼房、商场和小轿车,有与乡村不同的建筑粉尘味,路上行人穿着新奇古怪的衣服,当然是一座辉煌繁荣的“大城市”。 走出火车站,转乘中巴车。他帮父亲拖着沾满灰尘的蛇皮袋,战战兢兢绕过旁人,找到了两个空座。车辆开动起来,他枕臂趴在窗口,好奇地打量着沿途熙熙攘攘的人流,心想,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住在这儿了。 这里的房子每一栋都好高啊,是住两层楼好呢,还是住三层楼好呢? 胡思乱想中,车子拖着一路逶迤的尾尘到了站,父亲扛着蛇皮袋带他下车,走过不长不短的一段路,来到一座大院前。 院门是老式的铁栅栏,挂着褪了色的红横幅,旁边的传达室空荡荡的,没有人在。 父亲望着那条横幅站了一会儿,把他领到西墙边,告诉他,爸爸落了一件重要的行李在火车站,必须马上回去拿。 颂然仰头问:“要去多久呀?你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对他说:“你等在这里,从一开始往上数,数完了,爸爸就回来了。” “知道啦。” 这一点也不难。 颂然数数非常快,总是没一会儿就数完了,父亲一个来回的时间,说不定够他数好几趟的。 他想帮忙把行李搬到院墙边,好让父亲腾出双手,来去方便,父亲却古怪地不肯松手,扛起那两只沉甸甸的蛇皮袋,快步返回公交站,登上了最近的一趟车,在车尾扬起的滚滚烟尘中消失了。 颂然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慌,赶紧坐下来,伸出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掰着数。 一、二、三、四、五……边数边安慰自己,没事的,眨眼就数完了。 只要数完,爸爸就会回来了。 那时的颂然还不知道,数字是没有尽头的。 一百数得完,一千数得完,一万一亿也数得完,唯独他在等的……永远数不完。 他太想让父亲回来,所以数得越来越快,破百破千地往上累,快要超出六岁孩子所能承受的极限。 远处的站台上公交来了又去,时而经过一辆,时而又经过一辆。 每当有车进站,颂然就兴奋地跳起来,伸长脖子踮起脚,眼巴巴盼着父亲能从打开的车门里出来。但每一次,灰尘扑扑的人群里都不见父亲的身影。更可怕的是,当公交车开走了,激动的情绪冷却下来,他会突然忘记自己数到哪里。 数字太大,孩子的脑瓜太小,稍一分神,就散得影儿也揪不住。 忘记的次数多了,颂然变得越来越焦躁,又不甘心次次从头数起。他慌乱得要命,跺着一双小脚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抓起有棱有角的石头,努力往墙上涂划记号。 天色渐晚,黄昏临近。 末班车驶离了站台,四周不再有来往的行人,空气变得寂静,也变得寒冷。颂然看不清墙上的记号了,他用冻僵的手指摸索墙面,想让脑海里凌乱的数字沉淀下来,可这真的太难了。他越焦急,就越记不住,最后整个人像是傻了,懵头懵脑地跌坐在墙角,凄厉地哭了出来。 怎么会数不完呢? 从前他明明数得那么好,每一次都能数完的,为什么这一次就数不完呢? 他一哭,大院里有了动静。栅栏门缓缓打开,黑暗中一束强光打在他身上,刺得他泪水失控,山洪决堤般地往下涌。 福利院院长走近他,弯腰问过情况,要领他进去。 像颂然这样被父母以各种借口遗弃在福利院的孩子她见得太多了,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可不管她怎么劝说,颂然就是扒着墙角死活不肯走,哭着喊他快要数完了,爸爸就要回来了。 院长看他脾气犟,只好任他待在原处。 那天半夜,院长悄悄出来,将几乎冻僵在墙根的孩子抱了回去。当时颂然还留有几分破碎的意识,却已经不再抵抗。他蜷在院长阿姨怀里,口中无声地念着数字,滚烫的泪水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2001年2月24日,六岁生日的第二天,颂然被T市儿童福利院收养。 他的强迫症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发作的。 最初,他会趁看门大爷不注意,偷偷溜到福利院外面,蹲在西边的墙角掰手指头。后来被逮了回去,他就扒着大门的铁栅栏,遥遥望着父亲离开的那座公交站台数数。再后来,他被严加看管,锁进了小隔间。可老师每次进去探望,他永远是一个固定的姿势——面对墙壁,手指不断涂涂画画,魔怔似地写着阿拉伯数字。 他沉浸在封闭的内心世界里,对外界毫无反应,除了数数,什么都不做。 一碗饭端到面前,他都要一粒一粒数着米吃。 当时的医疗观念还很落后,像颂然这样患有重度强迫症的孩子,只有送去精神病院一条路。但就在大人们计划这么做的时候,颂然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