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火不思
幽静的夜里,砚城里的人与非人都睡了。 曲折小径昏昏暗暗,几盏夜灯未熄,微弱的火光让一户户门窗隐约可辨。 一个白衣少年走到这儿,倚靠砖墙,找了个舒适的位子坐下。他撩起白衫下摆,斜跨一只腿,袜是白的、鞋是黑的。 他的手里拿着形制特别的乐器。 那乐器形如琵琶,直颈、圆腹,四轴、四弦、音箱蒙着蟒蛇的皮,弦也以皮制,琴头镶嵌螺钿梅花,音箱上方嵌骨花与螺钿花纹,背面有精美纹饰,是在砚城里从未见过的。 少年拿出骨质的拨子,在弦上轻轻划过,测试音准。 清脆的音符荡漾在夜色中,悦耳而不显突兀。 人与非人睡得更深,只有火焰熠熠生挥,烛火迫不及待的窜高,攀附在门窗后; 埋在炉灰里的火种不甘心,把苍白的炉灰舔遍,染得遍地火热-靠在门下小小的缝隙瞧着。 被注视的少年神态平静、动作从容,指按细长的颈弦,拨子下滑,奏起一首轻柔的乐曲,吸引火光们靠近。 美妙的音符,只有火听得见。 每一个拨弄,它们就如最炙热的部分,被柔柔的抚摸;每一个按弦,它们就激动得涨大、舞动,陶醉得近乎癫狂。 当一曲弹完,不论是烛火还是炉火,都滚出门窗,一心只想亲近少年。 奔得最急的火苗,亲吻少年的白衣。白衣没有因此着火,而是变得光亮了些;追随到来的火光,醉心的蜂拥上前,最后少年的白衣润亮如十五的皎洁月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更显耀眼。 他收起乐器,抖了抖白衣,慢条斯理的起身走向另一处。 那晚,少年经过的地方,火光都失去了踪影。 城北的水潭里,黑龙静卧安眠。 软嫩的水草铺在池底,让他能睡得舒适,艳红的鲤鱼在不惊扰他的情况下,衔来一口又一口的水草,教他卧眠之处,都有厚厚的水草做底,不会碰疼他包裹在层层药布下的伤口。 蓦地,黑龙双眼一睁,水起波澜。 悠游的鱼虾螃蟹、大龟小鲵,全都一溜烟躲到石缝里,或是软泥中,就怕出了什么危险,或者被脾气暴躁的黑龙波及。总之无论如何,先躲就是了。 水族们逃的逃、躲的躲,唯独红鲤鱼不躲也不藏,仍守在黑龙身旁。 水潭波面出现一个少女,她衣衫素雅,飘着月季的甜香,绣鞋滑入净水中,渐渐连衣裳、头颈都沈浸在清澈的水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甜甜的香味顺着她的发梢、她的衣衫飘散,使得水里也有香气。水流没有扰乱她的发、她的衣裳,她在水中的模样,跟陆地上相同。 少女看来年约十六,却不是十六岁。 就如她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并非如此。 她漂浮在水中,足尖没有触及软泥,清丽的脸儿望定黑龙。 “黑龙。”她叫唤着。 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直接转开头,当作没看见。 少女绕到另一旁。 “黑龙。”她又唤。 他再转头,咕哝一声,水泡噗噜噜的冒起。 少女竟就等在那儿,嘴角眼里笑意盈盈,不气也不恼,把他的逃避当作游戏,故意还凑近一些。 黑龙双阵一眯,又转头。 另一边也有少女等着,一模一样,连声音也相同,困得他左转右转都不是。 “黑龙。” 两个少女异口同声。 他硬生生把怒火吞进腹中,火是没了,七窍却直冒黑烟。 “你来做什么?” “咦,你不欢迎我吗?” 她合而为一,露出讶异的神情,小手捣着胸口,有些受伤的说: “平时都是我召唤你到木府,今儿个我想体贴些,特地到这里来,你怎么不领情呢?” “那我还真要谢谢你。” 他的讽剌,把潭水都染得酸酸的。 “不客气。” 她满意了,笑得很甜。 “请问姑娘打驾光临,是为了什么事?” 黑龙眯起眼睛。 她眨了眨眼,轻悠悠的一叹。那声叹,让嫩绿的水草瞬间都枯黄,原本躲藏的水族都急匆匆上前,赶忙献上安慰。 “姑娘,好端端怎么叹气呢?” “是啊是啊,是谁惹恼了您?” “您快说出来,让黑龙去逮惹你不顺心的家伙。” 出一张嘴容易,难事还是要交给别人去办,才称得上明哲保身。 一旁的黑龙眯起眼,瞧见那些平日毕恭毕敬,忙着奉承他的水族,才一转眼的功夫,就忙着殷勤的侍奉姑娘去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该死! 属于他的水潭也被这个女人轻易闯入,而她还一脸无辜。 水族围着姑娘又哄又劝,密密麻麻挤成一圈。虽说同是砚城的居民,但它们久居水潭,要见到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呢! 唯有艳红的鲤鱼,始终守在他身旁,不离不弃。 姑娘双眸看来,故意先瞧瞧他,才又望了望红鲤鱼。 “见红。” 姑娘唤着: “别老是守着他不放,你也过来陪陪我。” 她眼里有着作弄的笑意。 红鲤鱼翻身轻转,化为年轻女子,衣裳艳红中带着金色,飘荡在身后有数尺长。见红福了福身,态度恭敬,却没有过去。 “您身边太挤,实在不缺我一个。” 她轻描淡写的说,仍停在原处。 “是了,黑龙身边空空荡荡,你才会一直陪着他,对吧?” 姑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真善良,就连他被封印的百年,你也同情他的无用,总是伴着孤伶伶的他。” 疮疤被揭,黑龙眼角微微抽搐,没等见红回答,迳自粗声低咆: “少废话!” 他瞪得眼都红了。 “说出你的来意。” 姑娘笑得很无辜,根本不像是刚用言语,轻描淡写的戳痛别人满身伤。 “喔,是这样的,我起来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热茶,更别说是任何热食。”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龙怒火冲脑,即便在水中也七窍喷火,烤得背对他的螃蟹、虾子,都烫得一身红,惨叫着直喊好热好热,潜进冰凉的软泥中冷却。 “你要我去帮你泡茶煮饭?” 他不可思议的大叫。 姑娘摇头。 “当然不是。” 她花容失色,像是听见最可怕的提议,小手轻摇,把他的话随着水流拨开: “你泡的茶、煮的吃食,怎么可能入得了口?” 虽然不必下厨,他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憋着满满怒火,觉得被这个女人看得更扁。 “木府里头不是多得是人可以伺候你吗?” 每次去木府,就能看到灰衣人忙进忙出,又是端茶、又是送膳食,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兜兜绕绕,到这会儿才说到正事上,彷佛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剪的灰衣人,昨天夜里全被火烧得一干二净,府里到处都是灰烬。” 没人唤她起床梳洗,她睡得特别迟,起床后更没丫鬟帮忙梳洗更衣,让她什么事都要自个儿动手,不方便极了。 “猫头鹰日夜颠倒惯了,撑着白昼不睡,吿诉我,昨夜木府里的火全像听见召唤似的,一致往门外跳去,灰衣人想去拦,就逐一被烧成灰。” 说完这些,困到不行的猫头鹰就砰的一声,倒地昏睡过去。 “是公子所为吗?” 黑龙猜测,浓眉紧拧。 他对前一任责任者没半点好感。纵然封印已解,当初钉住他的七根银簪已碎,但只要想到公子带着笑容,无情的深深踩踏,他仍会觉得一阵痛。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对这任的责任者抱持有多大好感。 他只是受制于她,不得不忍受而已。 “就算不是他亲手执行,应该也跟他脱不了关系。” 她歪着头,红唇别弯,小手愉悦的一拍: “所以,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 相较于姑娘的理所当然,黑龙的浓眉跟长须乱扭,打了一个又一个歪七扭八的结,一个比一个复杂难解。 “为什么是我?”他质问。 清丽的脸上露出些许同情,红唇一字一字慢慢吐出,像是在教导无知的孩童。 “因为,水能克火。” 她凑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水族们都听见: “你该不会不知道这点吧?” 黑龙瞪着她,在脑子里幻想着,能用千千万万种方式,让她死上无数遍。 “再者,我是找事情给你做,让你能有机会再拿回一片鳞。你可别辜负我一番好意啊!”她笑得很开心。 “记着,要留活口,带到木府里来。”她嘱咐着。 提起恨事,他险些把牙咬断。 因为得罪姑娘,他堂堂龙神竟被刮去全身鳞片,被她恣意使唤,完成一件事情才能换回一片鳞。如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他才能换回所有鳞片,不用再缠着这些碍事的药布? “啊,对了。” 姑娘像是突然想起,又像是刻意筹谋: “别说我又让你孤伶伶,怪可怜的,这次你记得把见红带上。” 说完,飘荡在白嫩颈间的一丝发,被某股力量猛地一抽,从水中被扯离,如飞箭般破水而去,很快不见踪影。 姑娘身上的颜色与芬芳迅速淡去,最后只剩苍白,还突然扁了下去。 卷起的四角舒开,恢复成一张白纸。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白纸上浮现五官,幸灾乐祸的奸笑,震得水潭波光闪动。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替姑娘把话带到了。” 它笑得全身抖动,浸在水潭里,竟也不湿: “笨泥鳅,要是真的遇上公子,记得快逃啊,别被煮成泥鳅羹,我可是会想你的喔!”纸上的五官挤眉弄眼,还抛了个飞吻。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赶在黑龙气恼得喷火前,信妖紧卷如针,也随着发丝离去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离去。 砚城里的火逐一消失了。 天气还暖,不需要火炉取暖,但是没了火,炉子不开锅,餐餐吃的都是冷食、喝的是冷茶,实在让人受不了。 铁铺的火没了,无法打铁炼钢。 饼铺的火没了,无法烤出香酥的甜饼跟醎饼,还有又咸又甜的饼。 酒铺的火没了,端不出可口菜肴,变得门可罗雀,从掌柜、店小二到厨房里的大厨、二厨、三厨,全都眼巴巴的望着门口,盼着客人上门。 一旦入夜之后,就更麻烦了。 黑夜无火,到处都黑漆漆,迷路的、跌倒的、摔落桥下沟渠的、撞倒家具或被家具撞倒的,还有从卧榻摔下来的人与非人不胜枚举,有的严重到必须送医,却在巷子里乱撞,把伤者又摔了好几次。 就连鬼魂也来诉苦,说鬼火都不见了。 化为人形的黑龙全身缠着药布,未被药布遮掩的脸庞,双眉剔锐如剑、黑眸深邃,总混杂着浓浓怒气,看什么都不顺眼,薄唇也紧紧抿着。 听多了抱怨,他愈来愈厌烦,拧着眉头,双手叉腰,头也不回的吩咐: “去拿个灯台过来。” “是。” 见红不敢怠慢,跟一户人家借了灯台,就快快赶回来,艳丽的薄纱伴随长发摇曳,衬得她的姿态更好看。 取来灯台后,黑龙深吸一口气,在指尖轻吐,一簇火苗蓦地出现,照亮众人惊喜的神色。 火苗挪移到灯台上,人们纷纷聚拢。 “龙火不会灭,谁都可以来取火。” 他冷声宣布,不理会众人的千恩万谢,自顾自的大步走开。 欣喜的人们轮流取火,再彼此传递,原本暗黑的民宅窗上渐渐亮起令人安心的光亮。 “大人圣明,愿意出借龙火,问题就已经解决大半。” 见红跟在一旁,眉目低垂,只在他没有发现时飞快的觑了一眼,粉脸微微嫣红。能跟他并肩而行,已是她莫大的荣幸。 黑龙却冷哼一声: “这些都在那女人的盘算之中,所以她才会派我来处理这件事情。” 他心知肚明,就算是龙闹到砚城,,也未必能逃得出姑娘的掌握。 姑娘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机深诡谲,非但能与魔化的公子为敌,甚至更胜一筹。他久居砚城,跟前两任责任者都交过手,而她的能力远比前两任更强大,却还控制了他、收伏了信妖,留在身边使唤。 原本黑龙以为姑娘是贪懒。 直到公子出现,他才知道她是早有准备。 想着想着,他倏地停步,黑眸眯起。 “大人?”见红困惑的问。 “有声音。” 那声音很小,有如最初的一朵梅花落地,却逃不过他敏锐的耳。一声连着一声,有时快、有时慢,是一首轻快的乐曲。 当乐曲响起时,被点在烛台上、火炉里,那些残余的火苗,包括黑龙借出的不灭龙火,都蹦跳离位,不顾人们的追逐,迳自长了脚,啪嗒啪嗒的跑得飞快。 黑龙与见红随着火焰照亮的路径飞身赶去时,火焰已经开始聚集在四方街广场,围绕在一个白衣少年身旁。 一圈圈的火苗将广场照得很明亮,连地上的五色彩石都清晰可辨。 少年弹奏着乐器,火苗随着乐音摆动。当他弹出高音,火苗就猛然窜高;当他弹出低音,火苗就微弱到将近熄灭。 随着流泄的乐曲,火苗痴迷的舞动,追随在少年身后,化为小小人形,整整齐齐的排了长长一列,随着少年左摇右晃,一会儿踢脚、一会儿摇头晃脑,亮黄色的脸庞都是同一个表情,恍惚而陶醉。 黑龙临空落下,阻挡在少年前方,阻止对方前进。 “你要把这些火带去哪里?”他劈头直问,半点都不客气对于增加他麻烦的家伙,不需要客气。 再者,他向来对谁都不客气。 少年不惊不怕,露出浅浅微笑,停了手里的拨子,身后的火苗们乖乖停下,原地踏步,烧得地上的五色彩石都黑了。 “当然是带它们去照路。” 他的神情跟语调多了浓浓的敬重,直言不讳: “是公子吩咐我这么做的。有了火苗引路,就能找到夫人。” 黑龙额角一抽,原本以为需要好好逼问,才能问出幕后主使,没想到少年连气都没喘,一口气全说了,害得他连拷问的乐趣都泡汤。 “我不能让你把火带走。” 既然对方坦白,他也大剌剌的说了。 少年用手托腮,百思不解的神情,娇媚得有三分像女子。 “为什么?” 他问,凑近英俊的黑龙,双眸慵懒的眨了眨,带着些许挑逗: “你身为龙神,大可袖手旁观,何必为人类奔走?” “不关你的事!”黑龙恨恨的瞪眼。 少年并不畏惧。 “是为了向姑娘换回鳞片?” 他把尾音拖得长长的,挑了挑眉: “还是,你爱上她了?”黑龙气得眼前一黑。 “胡说八道!” 剌眼的闪电随咆哮声落下,在地上击出一个大洞。 少年露出微笑,很是赞许。 “不是就好。” 他笑得很温柔,近乎诱惑: “公子说,那个女人是爱不得的,被她爱上就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早晚的问题。”“她爱的是别人。”黑龙没好气的说。 “很好,我也不希望她来站污你。” 少年伸出手来,抚上黑龙的脸: “因为,我很喜欢你。” 他吻上了他。 黑龙全身僵硬,只觉得体内某种东西急速的被吸吮而去。他恼怒不已的正要摔开少年,一旁的见红已展开攻势。 滋啦! 艳红带金的薄纱中戳出锐利坚硬的鱼剌,根根穿透少年,将其牢牢钉在地上,浓稠的黑色液体从伤处流出。 “放肆!” 她咬牙,皮肤跟头发都变成红色,发丝无风自动,有如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受伤的少年没有发出哀嚎,更没有出声求饶,反倒咯咯笑着,对见红的怒火中烧觉得很是有趣。 “嫉妒的滋味如何?你很爱他吧?” 他把她深藏的秘密随口就说了出来,还轻蔑的睨着她,故意挑衅: “我有他的吻,你有什么?” 艳红色的发丝朝少年射去,根根没入,在他身体里钻探,抽出再剌入、剌入再抽出,发丝的前端都染上浓稠的黑液。 “我不只有他的吻。” 少年猖狂的笑,火光映得他双眼发亮,还有不怀好意的神色。他声音低了下来,神秘兮兮的说: “我还吞了他的龙火。” 突然之间,少年张开嘴,吐出一道火炬,将见红的发丝烧断。 要不是黑龙抓住她,在紧要关头迅速将她拉到身后,只怕她的衣衫与身躯都会被龙火烧成灰烬。 少年轻易起身,娇媚的顺了顺发丝,环顾龙火烧过的地方,满意的发现石地都融化凹陷,留下深深的沟痕。 “啊,不灭的龙火,果然厉害。” 因为吞噬龙火,他的衣裳散发着日光般的光芒,耀眼得让人不敢逼视。 黑龙用力抹过唇,却抹不去少年嘴唇的触感,更无法抹去少年从他口中窃去龙火的事实。 少年把乐器抛下,愉快的旋转着,踩灭一朵又一朵的火花,半点都不怜惜,痴迷的火花被踩熄大半,剩余的还痴痴不动。 “全砚城的火,都不及龙火来得可贵。” 他吐出龙火,烧出一个个坑洞,开心得手舞足蹈: “我的成果,比公子吩咐的更好。” 见红的薄纱响动,恨不得冲出去撕烂少年的笑容。 黑龙却大手一挡,不许她轻举妄动。 “你控制不了龙火。” 他沈声说道,语气里、眉宇间都不带怒气: “你大胆亵渎了我,将受尽痛苦的死去。” 他的声音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少年踮着脚尖跳舞,不当一回事的挑眉,挥手指着融化的坑洞,四方街广场几乎没有平地,即使有也岌岌可危,都要掉落进坑洞里。 “瞧,我控制得多好。” 他停下脚步,黑鞋踩踏余烬走来,眨了眨双眼,欣赏着黑龙的健硕俊美: “告诉我,你要怎么让我痛苦?” 他充满期待。 黑龙冷眼不答。 少年等不及,绕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大胆提议: “你别再听姑娘的话,我会为你求公子,取回你的鳞片。从此之后,你有鳞片可以护身,我为你吐火驱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不可能。”薄唇吐出三个字。 “为什么不可能?” 少年很是受伤,视线望向黑龙身后的见红: “是因为她吗?她配不上你。” “这跟你没关系。” “你太顽固了!一定是气我吞了龙火。” 少年的面目渐渐变得狰狞: “主人在等着我,别再顾着那女人,跟我一起走。”他伸出手来,却久等不到响应。 “我不走。” 黑龙淡漠回答: “你也不能走。” “笑话,我要走要留,难道你说了算?” 少年不可一世,因拥有龙火而自认无敌,态度高傲。 “不只是你的去留,就连你的生死,都是我说了算。” 黑龙没有半点惧色,好整以暇的回答,不将少年的狂妄看在眼中。 “看来我该给你一些警告,磨去你的锐气。” 全身光亮的少年深吸一口气,炙热无比的龙火在他口中聚集,连空气都被燃尽,火焰朝黑龙喷来—— “不!” 女子的呐喊在火焰中响起。 想到黑龙无鳞,药布之下伤痕累累,若是被龙火灼身,势必剧痛难忍,还会留下难以治愈的伤。 情势太过紧急,她只想着绝对不能让黑龙痛、绝对不能让黑龙伤,来不及想到自己会痛、自己会伤。 即使她有时间思考,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 见红窜到黑龙身前,艳红薄纱铺开如网,护住他的身躯,让自己暴露在龙火之下,被高温烤炙。 薄纱瞬间就融化,她转过头去,即使紧闭双眼,仍看得见耀眼的光芒,灼热得剌眼,使眼睛都快要融化。她一侧的发烧尽,肩上先是觉得极烫,然后就没感觉了。她不知自己还能剩下多少。 剌耳的龙啸,让砚城剧烈震动。 黑龙转身护住受伤的见红,单手化为龙爪,掐住少年的颈项,龙火不再喷出,咳出嘴的只剩几缕烟丝。 少年脆弱的颈项被掐握得粉碎,身躯在半空中扭动,双眼吃力的转动,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从容与高傲都荡然无存,甚至无法呼吸。 吐不出空气,他的腹部愈来愈亮、愈来愈热,烫得内脏都融化,痛楚得难以言喻。他张开嘴,颈项间的龙爪又紧了一紧。 热! 好热! 他无声惨叫,火焰从体内烧出,烤熟他的每根骨、每寸肤、每根发。他的双眼噗的破裂,眼窝里的液体沸腾,很快就干涸。 直到这时,他沸腾的脑子才闪过黑龙先前的话语。 你控制不了龙火。 因为,他不是龙。 龙火属于龙,也只有龙能操控自如。 难怪黑龙始终不慌不忙,直到那女人受伤,才会—— 少年的思绪到这儿就断了。他已浑身焦黑,龙火渗出每个毛孔,回归到黑龙腹中,曾经光亮的他在烈焰中燃烧,落地时现出原形,隐约看得出是个塌扁的灯笼。黑龙抱着受伤的见红,速度极快,急急奔向木府。 雕花木精上,姑娘就着夜明珠的光亮,握着锐利的银剪,一刀一刀剪着灰纸。 黑龙还没落地,话已经说出口。 “救她!” “她伤得不重。” 姑娘只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剪纸: “只要抹些左手香调制的药膏,过几日就会好了。” “药呢?”他追问。 “活口呢?”姑娘反问。 黑龙微微一怔。 见红受伤时,他的理智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压根儿忘了要留活口。不过即使重来一次,他也不想留活口,反而会让对方死得更痛苦、更凄惨。 被抱着的见红挣扎要下地。被黑龙抱在怀中,是她作梦都想不到的事,她被烧过的发落在他身上,污了他的衣衫,让她觉得罪该万死。 “姑娘,这完全是我的错。”她开口就觉得喉间剌痛,却还是要求情: “是我碍事,龙神大人为了救我,才会误杀对方。” “对方是什么东西?” 黑龙抢在她之前开口: “灯笼。” 他很不耐烦,却知道愈是焦急,姑娘就会拖延更久。 “是公子的灯笼,弹奏乐器,引火为了要照路,找到夫人的所在地。” “嗯。”她应了一声,脆声叫唤: “信妖。” “来了!” 谄媚的信妖匍匍到姑娘脚边,鼓出双手替姑娘槌腿。 “有什么吩咐?” “去四方街那儿把乐器带回来。” “是!”信妖疾如箭矢,眨眼消失无踪。再一眨眼,信妖已经回来,手里捧着少年弹奏的乐器,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 姑娘拿起乐器,轻轻喔了一声。 “这乐器名为火不思,难怪那灯笼能拐走全城的火。” 她的指尖划过弦,坚硬紧绷的弦一根根绷断,没有发出声音。没了弦,就不能再作怪。 润亮的双眸望向等候已久的黑龙。见红已经自个儿站着,虽然摇摇晃晃,却不敢再倚靠黑龙。她尽量用残余的发丝遮住受伤部位,不愿让他看见丑陋的伤口。 “黑龙,这件事你办得不周全,所以鳞片不能给你。” 姑娘笑着说,不去碰桌上的墨玉。 他眯起双眸,身体略略一僵,难得没有抗议。 “算了,你把她治好就是了。” 黑龙转身,甩袖就往外走,跨出大厅之前还补上一句: “告诉她,以后不要多管闲事!” 说完,他已踏入夜色中。 见红赶忙想追上,却因为受伤,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 “别急,先过来让我治疗伤口。”姑娘说着。 她不肯领情。 “不用了。” “那么,你也拿药膏回去,擦个几日就行,不会留下任何伤痕。” 不留疤痕的诱惑让见红迟疑,忍不住转头望去。她先看到姑娘手里的白玉药盒,但想到姑娘对黑龙的无礼,她硬是狠下心来。 “我不需要。”她傲然说道。 姑娘的手再张开一些,露出药盒,还有药盒底下,躺在柔嫩掌心上的东西。 那是一片鳞。 黑龙的鳞。 “你确定?”姑娘笑问。 见红可以拒绝药膏,却无法拒绝为黑龙取回鳞片的急切。她抬起头来,不解的看看姑娘,又看看龙鳞,不知所措的看来看去,眼中流露渴望。 “我说不给他,但没说不给你。” 温柔的声音如温热的蜜,流淌入耳,教人无法拒绝,连疼痛都被抚去。被烧死的旧皮裂开,露出底下完好的肌肤。 她收下药膏,还有珍贵的龙鳞,立刻就要走,身后却传来叫唤。 “见红。” 她不由自主的回头。 姑娘坐在那儿,嘴角笑意柔柔: “好好守着他。” 见红的脸儿浮现嫩嫩的娇红,不知该怎么回应,最后只能福了福身,捧着龙鳞飞快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