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生活)
日正当空,湖面蒸气腾升,空气湿翳闷侷。旅客游湖兴致大减,看见湖侧小艇租赁店的残破装潢,仅馀的愉悦心情消磨殆尽。 四十年前,他一手创立这曾经辉煌一时的小艇租赁店。哪个他?就是那个身穿发黄白色背心、正在店内老旧梳化上打盹的瘦削老头。 一个女人走入店内,轻推他的臂膀,硬生打断他梦中的快乐家庭生活。「先生,我来租小艇的。」 他气得想要破口大骂,但千万粗言秽语最终化成一声不耐烦的叹息示现人前。嶙峋双手硬撑身子坐起来,乾瘪双脚好不容易才成功对准、穿上拖鞋,以飘落黄叶似的摇曳步姿走到柜檯,拿出簇新的黑色硬皮簿。「这里。填资料。」 「嗯。」女人察觉硬皮簿的簇新与店面的陈旧装潢格格不入,估计是刚刚更换不久,证明店舖不缺客人。面前的酒鬼应该活得不错,如果他没有花太多钱在酒水的话。「填好了。」 他匆匆收起硬皮簿,没有瞥望资料一眼。收下按金,三言两语粗疏讲解船桨的使用方法和救生衣的位置后,马上领着女人前往三号小艇的所在。 「有关救生衣的使用方法,自己看说明书。」他打个呵欠,彷彿刚才的一连串工作已然耗尽毕生精力。 「嗯。」女人不介意他的粗鲁无礼,幽幽目送他微驼背影远去不復见。 ***** 女人没有归还小艇。他想报警,可恨营商牌照早已被吊销,实在报不得警。恨得牙痒痒的,只好买醉洩愤。 醉。忘了恨,忘了痛。 妻女的离开是他毕生最痛。明知她们恐惧自己酒后的狂态,奈何他真的十分需要酒精——打理生意不容易,无数问题只得他一人去处理。压力大,失眠,唯有栽进酒水里求安寧。 安寧日子终于到来。 妻女离家出走后,家里没有半点生气,死寂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他愤怒,他难过,他不明白自己为养家奔波劳碌多年有何价值。没有寻找二人,没有继续拼尽全力打理生意。得过且过。有钱买酒就可以,有酒寻梦就可以,有梦安家就可以。梦里的家,有他有妻有女…… 一名警员轻推他的臂膀,硬生打断他梦中的快乐家庭生活。「先生,我们需要你就一宗命案到警署协助调查。」 ***** 「爸: 三个月前,我跟丈夫离婚,儿子抚养权归他。一个月前,妈急病离世。 我不知道自己该要为何活下去——我在乎的人全都离我而去。若说将来会遇到更多在乎的人,他们终归离我而去,不是吗? 被遗弃的滋味十分熬人。我驀地想起你,被我和妈遗弃的你。 你活得好吗?有否掛念我和妈?你会因我们的离开而反省和戒酒吗? 二十多年来,我们的生活尚算可以,苦乐参半。奈何无论时日如何流逝,我们偶尔仍会想起你。无可否认,你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否定你,就是否认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即使惧怕你,我们仍然希望你活得好,证明我们的生命曾经很好。 妈已然没机会知道你活得可好——这是插在我心里的一根刺。 踏上回忆中的道路,我来到湖边。想要看看你,却又害怕看见你。想跟你相认,却又害怕被你认出。如果你认出我、唤我的名字,我会捨不得去死吗?不知道,因为你认不出我。 我在硬皮簿如实写上名字,你没有看。我反倒觉得释怀——一直犹豫该否自杀,一直幻想你劝阻我的情境,一直误会世上仍有人会捨不得我……但原来是我想多了,世事从来很简单。 就这样吧。我累了。 永别! 女儿上」 *** 夜,无月无星,只有店门前的一盏黄光大灯照亮湖面一隅。风吹,水面轻皱,大灯的倒影随之轻晃轻动。 很美。有如久远记忆中的女儿,妸娜多姿,轮廓分明。 手里的啤酒罐清空了。他用力将空罐扔向大灯的倒影,倒影被空罐泛起的水花打乱本身的晃动节奏,散了、碎了。以为稍等数分鐘后湖面就可以重归原样,不,那突如其来的空罐仍在水面中或浮或沉,持续泛起无数大大小小的涟漪。 不美。有如殮房中的女儿,尸身发胀,面目全非。 「我在乎的人全都离我而去……他们终归离我而去……」女儿在遗书里无意间吐露出他多年的心声。「我不知道自己该要为何活下去……」 他又喝完一罐啤酒,再次将它扔向湖面。一罐復一罐,浮浮復沉沉。后来他乾脆省下喝酒的时间,直接将未开封的啤酒罐扔进湖面。啤酒罐被丢光以后,沙滩椅、户外摺枱、柜檯的硬皮簿、电话、文具、钱箱、身上的拖鞋、白色背心、运动短裤、内裤相继遭殃。 愧疚难当——如果自己当时认出女儿,或许她不会自杀! 赤条条的他倏忽纵身跃入水里。寒意彻骨。水质混浊,视野模糊。无视危险,他游向多件漂浮杂物,逐件将它们拾回岸上。看见岸上杂物在自己的努力下慢慢增多,东歪西倒堆叠一起,他心里更觉踏实,生起奇异的安寧。 他哭了。 为何而哭?为谁而哭?不知道。 不要问,不打算知道。 他游回岸边,软瘫地上,粗喘声中仰望夜空。 筋疲力竭,必须休息。 不。尚有要事未办。 他用尽力气爬向杂物堆,抽出一罐未开封的啤酒。 咔—— 骨碌骨碌骨碌—— 嗄—— 人生,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