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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第56节

    菜馆对面是家大酒楼,他们上二楼,坐靠窗位置,一偏头,透过玻璃就能看到门口几个工人正加班加点拆着鲜花气球,电子屏上还滚动着过时的喜庆大字,热烈庆贺某某与某某喜结良缘。

    喜宴结束,越华丽的仪式散场就越是显得萧条冷寂。

    草草收来的大波祝福,就像地上摞起的一堆无用红纸,卷一卷,团一团,往人生的袋子里塞,看似满满,实则毫无分量。

    钟弥临时有感,本来只是想打趣地问一问他,你这个年纪,家里会催你结婚吗?话到嘴边,一思量就变了味。

    最后只张了张嘴,提起筷子,咬住一根油麦菜。

    清淡小炒,根茎有点清苦。

    沈弗峥挑眼过来,看她已经恹恹无食欲的样子:“饱了?不吃了?”

    钟弥趴着,两手交叠,垫着自己下巴,顿顿地点一点头。

    桌上的小砂锅盛着原封不动的干笋冬菇煲鸭汤,底座小小的火已经烧干,其他两道荤菜也没怎么动。

    “汤一口也不喝?”

    钟弥说:“是点给你的,这是州市本地的特色菜。”

    沈弗峥问:“你就陪着我吃几根菜叶子?”

    “我习惯晚上少吃,有时候不太饿就不吃,有时候吃点酸奶水果就凑合了。”

    沈弗峥闻声皱起眉:“你这样,身体要弄坏,你一个人住在京市也这么凑合?饥一餐饱一顿?”

    钟弥本来没心情笑的,可话好笑,实在忍不住,所以笑得特别浅,短短一下,像水纹磷光一样破碎。

    “什么饥一餐饱一顿啊?把我说的这么可怜,我想起来就会吃的好吗?不会饿死自己。”

    沈弗峥更不能认同了:“想不起来就不照顾自己了?已经胃不好了,还不多注意,等你回京市,我叫人安排一个营养师给你,好好吃饭。”

    听到营养师,钟弥瞬间头大了一倍,她都忽略前面话的信息,沈弗峥怎么知道她胃不好的,她胃有毛病不是吃饭造成的,是喝酒胃出血留下的小毛病,她后来多注意已经差不多好了,甚至章女士都不知道她胃不好的事。

    这会儿她没深想,只一心扑在营养师这个高级词上,想着自己年后去上班教小朋友跳舞一个月才能拿多少钱,估计连人家营养师薪水的零头都没有。

    “可是——”

    钟弥刚出声,就被沈弗峥打断。

    “不是在和你商量。你不会照顾自己,就让会照顾的人来。”

    钟弥“哦”了一声,心里却有很多话在嘀咕。

    她也不算不会照顾自己吧,只是他们对“照顾好自己”的定义不太一样而已,这个世界上多得是糊弄一日三餐的人。

    可能沈先生不在其列罢了。

    钟弥直起腰说:“那我也能不跟你商量,就命令你好好照顾自己吗?”

    “说说看。”

    沈弗峥眼睛蹙起笑意,无声表示着,非常喜欢她这种永远不会甘心将自己放于被动位置的性格。

    无关强势,只是这种小小的思索反击,具有生命力,是再金贵的笼子都无法困住的鲜活。

    话是脱口而出的,他问了,钟弥也认真地答:“你可以不抽烟吗?我爸爸是肺病去世的,他从小待在戏班里,后台抽烟的人多,有时候唱夜戏,他就得靠抽烟吊着精神等上台,后来我妈妈让他戒,但也来不及了……”

    难过是从已然克制的话里一点点洇出来的,沈弗峥看着她定定望向自己,说:“我希望你健康。”停了两秒又说,“可以陪我久一点,很久很久。”

    两句话,健康和长久,好像是一个意思,又好像不是。

    小包厢里一时寂静,木楼结构的菜馆隔音差,更能听见外头热火朝天的推杯换盏。

    沈弗峥将视线转向窗外,那是一处喜宴酒楼,电子屏的红字还在动,钟弥吃饭的时候好几次看过去,眼神落得远远的,又像玻璃一样透着情绪。

    他没说话,把手心伸过去。

    无声地,等着钟弥伸手来搭。

    刚一将手掌懵懂放上去,便被他握住,钟弥有点无措,低声问:“很难吗?”

    是什么很难,戒烟求健康?还是陪她很久?

    沈弗峥捏了捏她的手,看了眼半冷的餐面,干脆起身过来,相握的手一提,将没反应过来的钟弥抱住,他面朝着窗外黑暗夜色灯火,将光明的那面留给她,倏然,轻轻喊她:“弥弥。”

    “嗯?”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陪你很久很久呢?”

    他声音更低了,低得诚恳,低得温柔,似眼前纸面灯笼里的暖光。

    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没那么大的本事,无法成为沈弗峥世界里的一盏灯,没办法替他照亮前路,但是他想握她的手,那么她愿意陪他走这一程。

    从年前到此刻,不说脱胎换骨,起码她想清楚了很多事,也做好了一些选择。

    爱或许不该是卑微地自甘渺小,但也不该轻易地放弃毫末。

    吃完晚饭,从店里出来,想着从这里到陵阳山车程不远,钟弥提议去逛庙街。

    元宵是大节庆,会组织不少活动,比往常都热闹。

    因为之前当导游带他去过,钟弥此时说:“旅游和约会感觉不一样。”

    故地重游,今非昔比。

    路过石拱桥,钟弥看见有人打着金鱼灯从自己旁边笑闹错身,往下走了两步,远远看见玲珑十二扇的招牌,店门口依然游人如织,忽的,她就想到半年前的场景。

    他附在墨影灯辉旁,拿着自己赠字的扇子,转头看过来。

    那时的钟弥还不知。

    往后多少罗愁绮恨,从这展扇一刹间,便有了开头。

    -

    胃真是情绪器官,心情差时几根菜叶就能填饱,心情一好,从街头到街尾感兴趣的小吃都要买来尝尝。

    沈弗峥在旁边付钱,调侃她:“原来是要留着肚子吃这些东西。”

    听声音,沈先生对垃圾食品意见不小。

    钟弥撕一块棉花糖,去堵他长辈似的声音,烂漫眨眼:“不甜吗?”

    他不喜欢吃甜食,此刻却甘心咽下肚,点头首肯。

    她那双眼,肯露笑,就是最甜的了。

    白至透明的糖丝,既细又软,在他唇边有一缕残留,钟弥想着,这多有损沈先生英姿,便往旁边石阶上一站,趁软帘遮挡,四下无人,便踮脚往他嘴角亲了一下。

    沈先生很淡定,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钟弥很意外,转着糖签说:“我之前这样干——”

    声音紧急踩刹车。

    但没用了。

    沈先生见微知著,从钟弥嘴角消失的笑容,反而在他脸上看出变样的三分来,连话都不必说全,点着关键字眼。

    “以前?这样?跟谁?”

    音阶一点点抬上去。

    钟弥咬唇不语。

    她不会怪自己的,有错男人背,要怪就怪当时的恋爱青涩,前男朋友不如沈先生淡定,反应过分强烈。

    他之前丢过咖啡店主给钟弥表白的卡片,那时装醋的模样,与此刻高下立现,虚张声势的东西都太假了,反而不敌他用指节轻敲钟弥眉心,淡淡说:“你倒是什么都敢跟我说。”

    钟弥用手心捂着额头,难为情地笑,记一笔老男人的好。

    吃醋不发火,吃醋很迷人,大人有大量,知情识趣……

    不能深想。

    否则这座方露一角的大冰山夸不完。

    钟弥走在他身边,试图去找轻松地话题翻篇,隐隐听见乐声,想起元宵有戏台,是当地政府做旅游宣传特意请来的戏班,唱的是地方戏,便拉他往人群拥挤处去看。

    沈弗峥纳闷:“你家茶楼不就是唱戏的,还没听够?”

    钟弥咬咬唇,弯着眼睛,露出软软一个神秘笑容:“这你就不懂了吧,家花哪有野花香啊!”

    沈弗峥被她拉着手,瞧她兴头十足的样子,沉沉一叹气,不由担心道:“你这个性格,倒是有点危险了。”

    人声喧闹,钟弥没听到。

    带方言的地方戏,别说是京市人,就是说惯普通话的钟弥也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但热闹也是真热闹,毕竟正月假期也是旅游旺季。

    往庙街门口走的时候,钟弥忽然想起来,今晚的沈弗峥似乎真的一心一意在跟她约会。

    就连站在戏台下,听不懂唱词,看不懂情节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手机拿出来一次,只是低着头,听自己在他耳边讲典故,台上是哪一出才子佳人恩恩怨怨。

    “你,今晚好像连个电话都没有?”

    明明之前感觉他很忙,像京市南市州市三个地方连轴转,有时候通电话都觉得他声音透着疲意。

    “关机了。”

    淡淡三个字的回答,叫钟弥吃惊望向他。

    他连你信不信都不问,这人从来不爱解释,只从黑色的大衣兜里,将黑屏的手机拿出来,丢进钟弥的外衣口袋里。

    手机坠入袋底的一瞬,夜幕里传来轰然一声,是元宵的烟火表演。

    沈弗峥站在街心,朝瞬息间璀璨无比的天际看去,他深刻温柔的面庞,迎着光,被满天烟火映亮。

    “今晚除了你,全世界都找不到我。”

    钟弥手指在口袋里悄悄攥住,指尖碰到他手机冰凉的屏幕,那是能隔绝他与另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所有联系的东西,能让他在这一晚,起码这一晚,完完全全属于她。

    心间浮起一口久久难以消融的热气,将钟弥整个人无声无息地充盈。

    他看着烟花的时候,钟弥仰头在看他。

    想起烟花是多么俗常的事物,所有难忘的意义,往往取决那些灿烂的瞬息,是什么人在身边陪着你。

    “沈弗峥。”

    钟弥轻轻喊他。

    他转回视线,从她缀着小小烟火的眼睛里,忽的瞧出一种天荒地老的东西。

    他低头,钟弥踮脚,闭眼吻上的一瞬,才知道那种美好的东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