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理解

    忙完推理小说徵文比赛，席浩云开始四处拜访可能的投资人。被拒绝了无数次之后，终于得到蔡天宇应允投资五百万。

    没想到几天以后蔡天宇打电话跟席浩云道歉：「对不起，那笔投资我爸不同意。这件事跟你没关係。我很看好你的公司，可是最近我爸看我不爽，为了要修理我，不管提什么案都一律不准。」说完还顺便抱怨了在老爸手下做事有多绑手绑脚，公私不分很困扰。「席，你不用继承家业真是太幸运了。」这是蔡天宇的结论。

    「我也这样觉得。叫我在台湾的官场搅和，那会要了我的命。」

    「你和女朋友最近如何？」蔡天宇帮老婆八卦了一下。

    「如胶似漆。」

    「你爸妈的反应呢？」

    「峰回路转。」

    「峰回路转？什么意思？」

    「刚开始当然不赞成，不过最近我妈态度好像松动了，我想她应该是不会再反对。」

    「真的吗？那恭禧你。」蔡天宇由衷地替席浩云感到高兴。

    席浩云想起先前母亲与自己的互动，到现在仍有不可思议之感。母亲返美前两人一起吃了饭，母子俩说了许久的话，席浩云记忆中从来没有和母亲谈得如此深入过。

    刚开始的对话很寻常，大约就是母亲交待他一个人在台湾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席浩云也一如往常地说：「妈，谢谢你，我已经长大了，会好好照顾自己，」不知怎地，这次他竟鬼使神差多加了一句「也找到了可以照顾我的人，别担心。」只见母亲愣了愣。席浩云当然不知道那一瞬间她心中的百转千回。

    于翠萍望着眼前的男人，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儿子真的长大了。最宝爱的独生子转眼间已长成了三十岁的伟岸男人，再也不是那个拉着自己衣角，叫妈妈不要走的小学生了。如此体贴有礼的孩子，是自己教导出来的，还是凭他一己之力长成这般模样？

    这些年她到底错过了什么？为什么眼前这个理当熟悉的宝贝儿子，她却好似一点也不了解。自从去医院探望过周品柔以后，于翠萍心里一直堵堵的。这周家兄妹应该是儿子在台湾最亲近的人，她却对他们一无所悉。而周品柔好像非常了解自己儿子。

    很多年以前她就失去亲近儿子的机会了。她吃醋、嫉妒，却又感到悲哀。是自己儿子太好，总是那么乖巧体贴，乖巧体贴到明明已经站得好远，感情疏淡到像水，自己还笨得没有发现。君子之交，淡如水，原是形容朋友的几个字，拿来套在至亲母子身上，多么可悲。她还要继续错过吗？不，她不想。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再拉近与儿子的距离，但至少，要有人跨出一步，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那天你们办的活动蛮有意思的。现在这种评审会议都会开放给观眾参加吗？」

    席浩云吓了一跳。对于他投注心力在副刊风景这个网站，母亲一向是不以为然的。原来只是为了周品柔才姑且邀请母亲去看决选日的活动，其实席浩云完全没想到母亲真的会去，更没有想到她会称讚这个活动。

    「谢谢。」他轻声说。「现在确实有很多活动会开放给有兴趣的观眾进场，也算是一种公关策略。无论对徵文比赛的主办单位，还是对协办的我们来说，这活动都是一个提升知名度的机会。」

    看着脸上泛出光采的席浩云，于翠萍觉得有点陌生，她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神采飞扬的儿子？于翠萍记不得了，也许在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吧。她想起周品柔说：「我只是想让他多笑一点，我希望他笑得满足、笑得开怀。」作为一个母亲，她何嚐不这样想？所以她希望儿子走在一条平坦的人生路上，找有益前途的工作，娶对他有帮助的老婆。这样想不对吗？

    她脱口而出：「浩云，我是为了你好，所以才希望你不要在台湾弄这个小公司，才要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我只是希望你人生平顺，这样有什么不对？为什么我给你的意见好像都是错的，都让你反感？」

    席浩云浅浅笑着。「妈，我没有反感，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你不是我，怎么知道什么叫做对我好呢？」

    「我是你妈，当然知道什么对你最好！你明明可以更杰出，为什么要窝在台湾这小不啦嘰的地方弄这个小网站？你明明可以找到条件更好的女……」于翠萍猛然打住，再多说就把儿子愈推愈远了。

    席浩云轻叹口气，眼神有点忧伤。「妈，你所谓的杰出是什么？年收入破千万？还是有傲人的头衔？要论收入，我再怎么样都比不过蔡天宇，要论头衔，就算当上美国上市公司的ceo，我比得上facebook的祖克伯吗？」

    「我哪有要求那么高？至少要……至少要……」于翠萍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现在是副刊风景的负责人，觉得非常有成就感。不是因为台湾写作的人都知道这个网站，而是我真的做了一些想做的事。妈，有多少人一辈子想做的事连一件都完成不了？我做到了，所以我很快乐。」

    于翠萍满心不解，「你真的快乐吗？又忙又累，公司到现在还一毛钱都没有赚，只有烧钱的份，这样开心吗？」

    「开心，真的很开心，而且我对副刊风景的前景有信心。我开公司绝对不只是为了不切实际的梦想，我确定这家公司有获利能力。也许赚的钱不多，但一定够用，再加上无与伦比的成就感，你说我怎么可能不开心？」

    于翠萍看着儿子，良久之后，终于温柔地笑了，是席浩云很怀念的，小时候见过的妈妈的笑。「好吧，那就说来听听，公司有哪些让你开心的事？」

    席浩云也笑了。他缓缓开口，开始叙述一件自己想说，而不是母亲想听的事。「你那天看到的评审会议，是我们和一个叫推理小说爱好者俱乐部的单位合办的徵文比赛……。」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母子俩难得地相谈甚欢，两人都有默契，没有提到女朋友这个话题。席浩云送母亲回家，离开的时候，母亲对他说：「开车小心。还有，下次找个机会带周小姐给爸爸看一看。」

    席浩云张大了眼睛，一时之间无法回话。过了好一会，他咧嘴开心笑着，说：「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