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童年的谈话
1928年的波士顿仍然是繁荣的代名词。曾经作为交通工具的代表的马车在这个时候已经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汽车发出轰隆隆的引擎声，行人们喋喋不休地交谈，街角的报童高声向众人宣读今日的头条新闻，街头的艺人用萨克斯或小号吹奏着爵士乐，所到之处，无一不喧嚣吵闹。汽车尾管排出刺鼻的浓烟，为波士顿的空气带来一层灰，和街边小贩推车里卖的爆米花香气混杂在了一起。这些画面，声音和气味共同组成了波士顿，这座精力充沛的城市。 彼时没有人会意识到这些他们习以为常的繁华和喧闹将会在一年后被那场大萧条所取代。它来得太突然，根本就是毫无征兆。那时候的卡洛琳也是如此。 她从公交车上下来，揣着购物袋，不紧不慢地接近那间她常去的面包店。 公交车离开，去往它的下一站。卡洛琳目送着它从转弯处消失，心里忽生感叹，得亏有公交车这一伟大的存在，她这种自小不知富贵为何物的人才有机会窥见波士顿的兴旺。 说起来，伊迪丝会不会就住在这些繁盛的地方呢？卡洛琳又陷入幻想，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前面朝她走来的人。 “啊！” 直到跟人撞了个满怀，卡洛琳才从妄想中回过神来。“噢，对不起！” 她撞到的是一位年轻的陌生女性，身边牵着一个小女孩。那女人后退了两步，对卡洛琳客气地笑了笑，“没关系。” 女性旁边的小女孩则是抓了抓她的袖子，指着一边的爆米花推车，像是催促般地朝她喊道：“妈妈，爆米花，爆米花！” “好，妈妈这就带你去买爆米花~”女性温柔地哄着她的女儿，随后母女俩便离开了。小女孩穿着精致的蕾丝裙子，头上戴着可爱的发饰，一蹦一跳地跟在妈妈的身旁。卡洛琳看着逐渐远去的二人，怔愣了片刻。 如果妈妈有哪怕一次，对我…… 她暗自摇摇头，怎么就想起以前的事了？还是买面包要紧，去晚了那些新鲜出炉的面包就卖完了。 卡洛琳足够幸运，赶在最后一条新鲜吐司被买走之前来到了店里。面包被装在一个棕色的纸袋里，她付了钱，小心地把袋子从开口处折起来，用两条手臂揣着，走出店门。 长出一口气，卡洛琳心里盘算着，再去买些蔬菜和肉吧。 走向蔬果店的路上却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视线。卡洛琳立马愣住，对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时，她几乎要尖叫出来。 这未免也太巧了。 “伊迪丝！”卡洛琳兴奋地招手，“好巧啊，你也是出来买东西的吗？” “算是。”伊迪丝指了指手里的打包咖啡，以示回答。 “哦哦，是出来喝咖啡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今天又不是周末？” 伊迪丝悠悠地呷了一下杯中的咖啡，“今天没课。” “啊……没课吗？”卡洛琳有点尴尬，“抱歉，我没上过学，不知道大学是怎么样的……” 伊迪丝便用一幅奇怪的表情看着她，“我又没说你什么。” 卡洛琳立即觉得更加狼狈，恨不得立马从伊迪丝眼前消失——她怎么就擅自觉得伊迪丝会因为没读过书而看不起她呢？为了缓解这种古怪的感觉，卡洛琳立马转移话题。“哦，好吧，好吧……对了，我现在要去买菜，你要不要一起？” “好。”伊迪丝没有拒绝，答应得很简短。 两人一起走向蔬果店。伊迪丝为人沉默寡言，卡洛琳为了不让两人间的氛围太奇怪，便主动寻起了话题。“你是从英国来的吗，伊迪丝？” “是，怎么了？” “英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卡洛琳期待地看向身边的人，“我一直都很想去外面看看。虽然现在还没钱坐飞机……嗯，但总之你能跟我介绍几个地方么？如果哪天我赚了大钱，就有机会去了。” “呃……挺多的吧。”伊迪丝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大英博物馆，泰晤士河，大本钟之类的。它们都在伦敦。” 卡洛琳记下了这几个地方。随后她又问：“诶，伊迪丝，你在美国这边有家人亲戚吗？” 伊迪丝摇头。卡洛琳便趁机道：“那伊迪丝，你都有什么家人吗？比如最简单的爸爸妈妈，或者有没有兄弟姐妹……” 伊迪丝在这时候停下了脚步，皱起眉头看向卡洛琳。“你问题太多了。” “抱歉！”卡洛琳心下一惊，意识到伊迪丝可能不愿意谈这个，急忙跟她道了歉，“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多知道些关于你的事。” 对此，伊迪丝回以沉默，让卡洛琳更加慌乱。“哎呀，伊迪丝，你想怪就怪我吧，要是我说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你直接跟我说就好，我……我不会生气的！” “我没有不高兴……就是，你单方面问问题让我有点烦。” 卡洛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好吧，抱歉，我一时间太激动了。嗯，但说起来，既然你是英国来的话，我和你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老乡了。” 伊迪丝歪头。卡洛琳进一步地解释道：“我父母是爱尔兰移民过来美国的。” “哦。” “当然他们并不有钱……他们很穷。就像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其他爱尔兰人一样。” 谈到自己的家庭，卡洛琳的回忆被带回了她幼时住的那间公寓——它的状况比她现在住的地方还要糟糕，常年漏风的窗户，彻夜滴水的水管，四处乱窜的老鼠蟑螂，无一不在展示着它令人悲哀的破败。它在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颤抖，就如同那时还是个孩子的卡洛琳。 尽管卡洛琳羞于承认，但她有时候仍然会梦到这个构成了童年回忆的地方。她并不想如此。 “我的父母原本并不希望我出生。”卡洛琳说。 事实上，卡洛琳生物学上的父母就是因为母亲意外怀上了她才结婚的。可想而知，她的诞生并没有受到祝福。她的父亲举止粗俗，没有多少文化的他只能靠着四处打零工来勉强养活一家人。母亲脾气比父亲还要暴躁，在卡洛琳的记忆中，家里总是一片狼藉，因为父母中的一方总是能在任何时候惹怒另外一方，导致两人大打出手。对她，他们也从来没有好脸色。 谈到这里的时候，卡洛琳补充了一句：“刚才我看到一个妈妈牵着她的女儿去买爆米花，她们看起来很快乐。那个女儿看着可能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哎，说出来也不怕丢人，我那一刻真的好羡慕她。如果当年爸爸妈妈能够像这样对我哪怕一次呢……” 卡洛琳七岁那年她的母亲生了龙凤胎，不得已也从家庭妇女变成了波士顿千千万万个纺织女工之一，把照顾弟弟妹妹的任务交给了卡洛琳。但悲剧很快就发生了。 弟弟妹妹两岁时，卡洛琳带他们下楼去玩，只是稍微一个转头的功夫，她的妹妹就掉到了池塘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我妹妹这么一死，爸爸妈妈对我就更糟糕了。”卡洛琳抬眼看着天空。 本来父母对她顶多只是忽视不在意，妹妹的死仿佛点燃了他们体内的炸弹，他们开始不分场合地对卡洛琳辱骂，殴打，怪罪她没照顾好妹妹。而在同一年的冬天，卡洛琳的弟弟也没能逃过死神的魔爪——他病了，家里却拿不出治病的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此，卡洛琳的生活彻底变成了一片黑暗。父母不再吵架，取而代之的是对她打骂交加，只要二人之间稍有冲突，她就逃不过一顿打。她不记得自己被抓着头发扇巴掌，被狠狠摔在地上磕破脑袋多少次，乃至让她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不落下残疾是多么幸运。直到后来卡洛琳长大，懂得还手了，他们才稍微收敛，但与她的关系没有半分改善。死去的弟弟妹妹变成一堵墙，隔断了她和父母和解的可能性。 卡洛琳十六岁生日前夕，她的父亲死于一场不幸的交通事故。 父亲的辞世成了卡洛琳和母亲断绝关系的导火索。那一天，卡洛琳的母亲指着她的鼻子，用无数不带重复的脏话骂她，说她是撒旦转世，害死了小女儿和儿子和丈夫，要她快点去死，把他们的命还回来。卡洛琳终于受够了，什么也不带直接离家出走，并在那一刻发誓要靠自己活下去，就算乞讨，就算做再低贱的工作也不会回去那间她长大的小破屋里。 “……所以你就去了酒吧跳舞？” “嗯，是啊。”卡洛琳随意地踢开脚边的石子，喃喃道，“我这种没读过书的人，也只能做这些了。做了三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再见过我妈妈。” “你想她吗？” “老实说，不太想。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梦到我的弟弟妹妹。他们走的时候都还没到三岁……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在那个下午，我没有被树上开的花吸引而转过头去的话，我的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掉到池塘里了。” 卡洛琳神情迷茫，回忆着过去。她对弟弟妹妹自然没有恨意，只是心里始终有一种十分别扭的感觉，对她的父母，还有弟妹。她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形容它。 伊迪丝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不是你的错。” 卡洛琳顿住，猛地回头，只见伊迪丝神情认真，对她道：“你……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本来就不应该由你去照顾他们。” “但如果我不去的话……如果妈妈留下来照顾他们，我们家就养不起那么多人了。”卡洛琳辩解。 “那也不是你的责任。孩子不是你生的。”伊迪丝难得话多了起来，“如果你父母真的养不起，那首先他们就不该生那么多。那时候你才七岁，本来是该去上学的。” 卡洛琳表情苦涩。“我没上过学。” “我知道。”伊迪丝似乎轻声叹了口气，“1924年颁布的日内瓦儿童权利宣言里已经说了，小孩子的温饱，健康，乃至接受教育的权利……都是必须要获得保障的。所以你没读过书，你的弟弟妹妹的死，归根结底，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啊。” 伊迪丝这话让卡洛琳愣住。她感觉伊迪丝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那种古怪感，尽管她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日内瓦宣言，但这不影响她对伊迪丝的话产生出一种共鸣。 所以她这么多年都在因为一件本来就不应该由她来做的事被指责。 虽说感到有点委屈，然而卡洛琳却在此时松了口气。她对伊迪丝笑了笑，“你说出了我的想法……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了。这一切根本就不该是我的问题。” “可以这么说吧。” 卡洛琳感觉前所未有地畅快。她在酒吧工作的这几年，从未跟任何人谈起过自己的经历，唯有在伊迪丝面前，她才忍不住将自己的事一吐为快。这在以前的她看来是难以想象的事——仅仅打过几次交道，她就愿意对此人把那些隐藏在心底的回忆全盘托出。而伊迪丝三言两语指出了症结，将她这些年挥之不去的不适感扫除，果然没看错这个人。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而伊迪丝扫了她一眼，奇怪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的朋友。”卡洛琳的脚步都不自主地变得轻快，“只是觉得好像突然间明白了很多事，多谢你。” “谢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汽车排出的尘烟逐渐散去，阳光照在水泥地上，颇有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清新感。卡洛琳拉住伊迪丝的手，笑盈盈地往前迈开脚步。“好啦，我们快走吧，今天蔬果店应该有特价蔬菜！你也买一点，整天吃罐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走慢点……”伊迪丝无奈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