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伽罗篇 一百七十九 孤山冻雨也灼心
如果身在高空俯瞰整座1号塔区,便能看到她紧紧依偎着不算多么高大、却如船头撞角般巍然矗立的凤鸣山,向南是一片视野极好的富饶平原,北侧就是连云山脉难以尽数的崇山峻岭,险峰激流随处可见,当然也是藏匿避险的绝佳之地! 早在建成之日起,优越的地理条件便注定了1号塔区是整座伽罗城邦的起点! 便是三千余年后的今天,在早已成型的光明塔林之中,1号塔区依然踏在伽罗城邦最北侧的边境线上,就像一位无比忠诚的老帅,永远置身于和平与战争的分野! 虽然1号塔区不会像连云山脉更北端那样,终年被冰雪所覆盖,但她绝对拥有气候分明的四季! 按照过往许多年的经验,在议会历的新年假期结束之后,1号塔区很快便会迎来不止一场鹅毛大雪,最低可以达到零下十几度的寒冷天气至少将会维持一个月,直到皇朝时代延续下来的旧历新年度过之后,气温才会渐渐回暖,春天才会姗姗到来。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这不仅是比议会历法更加悠久的传统,更是几乎整座人间界域的悠久属性,同样也是所有人间学院都将寒节放在旧历新年附近的原因。 当然了,在不同的地域之间,“季节”这个概念也不太一致,许多教科书中都有提到——在两片主大陆的南方,在星罗城邦更南侧的跨越了某条无形界限的海域里,冬季和夏季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按照魔造学的解释,那条无形界限同样也是脚下这颗“星球”的南北分割线,正是这颗寄养整座人间界域的“星球”自转轴心有所倾斜,并不像真正的陀螺一般在围绕太阳公转的平面上笔直“舞蹈”,阳光直射的位置在一年当中才会在南北分割线间交替移动,人间才能拥有如此奇妙的季节变化! 只不过这些解释对于很多民众而言,也只是无法切身体悟的“概念”罢了,毕竟在魔天碎空之前,史上那片东西走向的广袤陆地几乎全部都在分割线的北侧!在碎为两瓣之后,穹顶阵法的存在又阻断了探索茫茫海域的可能! 所以在绝大多数民众心里,夏天就是热的,冬天就是冷的。 然而1号塔区的这个冬天却显得尤为反常! 在等待旧历新年的日子里,1号塔区的天气却像喜怒无常的孩子一般忽冷忽暖!可是降水却比往年还要丰沛! 进入旧历丑月以来,1号塔区不见一场大雪,竟却下了十几场更加教人难熬的“冻雨”! 眼瞅着又要过节了,而阴沉沉的云层依旧压在头顶,天气也丝毫没有恢复正常的迹象! 许多民众却也不得不顶着凄冷透骨的北风,尽可能慢地走在被厚厚一层冰壳完全覆盖的街道上,争取尽快置办好年货! 而在早已被霜凇冰挂所覆盖的凤鸣山中,在腐叶与冰块揉杂出的一条山间小路上,一顶雪白雪白的“帽子”也在慢慢地由远及近,厚厚的防滑鞋底踩出“吱吱嘎嘎”的碎声! 在这顶“帽子”身边,四条纤细发辫与宝蓝丝缎扎起的蝴蝶结依然紧紧相随,两位镜像般的美丽少女依然穿着水晶般的鞋子,细长的鞋跟每一步都会深深扎进湿滑的冻土里,需要很准确的发力才能正常行走,很是不便!但是她们却依然全不在意! 小路曲曲折折,就要下到尽头,山脚下的那片宅院也快要望不见全貌,山中此时却又下起了雨! 淋淋沥沥的雨滴很快便凝成了冰粒,落到无数条冰枝上,仿佛无数根正在寒风之中缓缓拉长的白色蜡尾,很快便与白茫茫的凤鸣山不分彼此! 毕竟是两份法神传承的拥有者,御不需要太多思考便已明白这场“冻雨”的成因。 和许多个冬季一样,寒冷的季风会在这个时节越过整座连云山脉扑入这片平原,本应继续向南而去,但在这段时日里,平原上却在反常升温,早前的最低温度都已升至零度以上! 当外来的强冷季风遇到本地的暖湿空气,就会像根楔子一般插向下方!地面附近的温度会骤然降至冰点以下,而暖湿空气则被迅速抬升,成为现在这片压在头顶许多天的阴沉云层。 而云层上方其实依然还是低于冰点的,当上层云中的冰晶和雪花落入明显温暖的云层中时,便会化为某种温度低于冰点,却还依然保持液体形态的“过冷水滴”。 此时的地面附近却还在冰点以下,所以这些“过冷水滴”落到任何地方便会迅速冻结,“滴水成冰”! 而在巍然屹立的凤鸣山间,冷暖空气的胶着当然更加显著!较之1号塔区的其它地方,这样的“冻雨”当然更要频繁一些! 这些念头如机械一般冰冷生出,“出离”隐在它们背后,却也只是淡漠地看了一眼,然后便随之一掠而过,在御废墟一般空洞的心里,甚至称不上是在“思索”! 他和小三小五两位妹妹的脚步并未因此迟滞多少,尽管他们的衣服上同样沾满了冰粒,连那顶雪白的“帽子”都厚了些! 好消息是,他的元力在几天前终于开始恢复了,耳旁的低低啸音也如幻觉一般突兀消失,流元视界虽然依旧虚弱无比,但随着黑白元力的归来,却也不出意料地勉强可以使用! 不但如此,他的元力上限居然一路飙升到了六千以上!体内所有元力脉络都被撑开了许多!直到现在他都还有“饱胀”般的充盈之感! 脑后那团元轮也同样恢复了感应!在“出离”指出的景象中,那条惊心动魄的中央裂口居然朝向黑色那边微微弯折了些许! 又或者是中间那层不知名的灰色物质消散了些,显得更加孱弱!更加力不由心…… 不过这些变化其实都离不开那具淡漠映像的某种“计算”!甚至取代了流元视界曾经“进化”出的计算能力! 就连白色那半元轮上一丝极难分辨的,但的确已经消失的极微小裂纹,“出离”都在第一时间指给他看! 就像那层胶连黑白的未明物质一样,在“出离”给出的数据里,那般灰色与他体内的“第三种元力”相似程度高达百分之九九以上!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但是“出离”根本没有给出这种结论的意思! 它的特质就是无比极端的客观与理性!是一团冷冰冰的运算与数字!目前掌握的参数还远远不能描述这轮虚无缥缈的存在,对于连最基本的概率都无法计算的事情,“出离”更是从不开口!这或许也是它为数不多的“个性”之一…… 相比起来,“暴虐”就安静得很!尤其是在他被逐出伽罗学院的这大半月里,除了一帧又一帧的血色回忆化为一粒又一粒沸腾浆沫之外,“暴虐”本身并无异动,御也根本不敢主动去触碰它! 对御而言,这大半个月的等待时间真的无比漫长!漫长到他根本不愿回想其间的任何事情,哪怕这些回忆里处处充满亲情! 早饭……午饭……晚饭……各种各样的珍贵食材…… 品茶……午睡……散步……无微不至的关爱陪伴…… 但当这些琐事于午夜洄游之时,他却突然觉得陌生得很!竟似找不到半点他存在过的痕迹! 当理性与冷静越发习以为常地完全归于“出离”,当痛苦与其所有衍生之物习以为常地完全归于“暴虐”,他不知道自己剩下的还有什么!空空洞洞的心中只有死亡一般的冷寂! 他被完全困在空洞铸就的混沌当中!一连困了十几天!漠然如渊的空虚与迷惘直没至顶!没日没夜地浸泡着他!就连一口喘息都全无可能! 好在他已做完了那件事情! 尽管割舍背后是唯有他才明白的痛楚,但这是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他总算可以放心一些…… 黑白元力恢复之后,他也终于可以走出院子!于是脑海里的那张“表格”就有了新的“日程”!凤鸣山巅的岩石上也留下了许多黑白元力崩散后的痕迹,尽管那个无比震撼的招式如今根本无法复现! 因为他的心里空空荡荡! 所剩无几的那个“他”根本就没有所谓“心境”可以借助! 那夜的黑暗记忆如今仿佛成了“出离”与“暴虐”的绝佳养料! 哪怕是把那些记忆凝为晶体又搁在眼前!也很快便如泡沫般飞碎! 何况他根本不想与任何一具映像发生任何接触…… 听两位妹妹说,长椅上的那些人们曾经不止一次拜访过这座大宅,也不止一次在门前站了很久很久……如今初等部三年生的毕业典礼已经结束,那些人们应该也已回到家中,或许在旧历新年过完之后,他们便会陆续集结,奔向遥远的北方冻土…… 但是,御依然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他依然无法和决定那件事情一样,决定自己究竟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 回想起来,自魔法阵学实践课到现在的两个多月里,他已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的心智也早已成长了太多!甚至有了些从婆婆或是伊恩院长眼里才能捕捉到的沧桑! 但这全无用处! 在听过鸣一先生那番话后,他根本无法否定某种笃信之物的破灭!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幼稚的!许多常识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失忆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其实就是一张白纸! 是周遭这个世界影响了他!在这张白纸上一笔一笔刻下无比温暖的印迹! 哪怕在学院里被孤立两年之久,他也从未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美好! 但他如今终于知道,他所知的不过只是一个极小极小的角落! 真正的这个世界其实漆黑一片!到处生有毒疮! 就连鸣一先生与乾议长那般人物!这百年来都只能修修补补!直到今天,律法之道彷佛依然还是一个前路漫漫的远大理想!一个捉襟见肘、勉力维持表象的美丽童话! 就像他曾经笃信过的真诚!善良!还有古往今来无数人族赞颂过的种种美德! 难道在整个世界的角度来看,人心竟是恶的?! 难道正因为人心在宏观上是恶的,所以才会如此向往那些求之不得的美好?! 难怪在那具无比冷硬的担架上,“出离”与“暴虐”会发出那般刺耳的冷笑! 婆婆与两位妹妹当然是善的!但纳兰伊人姐弟与其背后的纳兰家族却是恶的!遍布人间的黑市更是恶的! 他已然与之割裂的那个小圈子当然是善的!但是那些讥笑、毁谤、孤立他的同窗们,虽然从结果上看并未真正伤害到他,所作所为却也是恶的! 他现在依然身处这个广大世界的小小角落,或许正因为这个角落是善的,所以他才能是善的! 但是接下来呢? 他是该继续蜷缩在世界一角?! 还是应该走出这里?! 他是该继续追索法神大人的遗愿?! 还是应该挂起那枚徽章?! 他是该继续这样空洞下去?! 还是应该主动碰触“出离”与“暴虐”,试着去同化它们,或者被它们中的任何一位所同化?! 他依然没有答案…… 这条小路终于来到最后一个弯处,周边的所有林木早已被鹤爷爷砍去建了苗圃,成了光秃秃的一片斜坡! 鹤爷爷的小院依然空着,他与婆婆一样,在半个多月前便离开了凤鸣山,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靠近宅院大门的两间小院也是空的,至少现在,两位院长或是薇儿妹妹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宅院另一侧的两间院落却有炊烟冒起!天色已经昏暗下去,只能依稀看到几道人影憧憧,不知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不过他也没有余力去关注这些! 凄冷的雨滴还在阴阴落着,这座冰封至深的孤山却像燃着苍白已极的诡谲之火,无情地灼烧着,向着他与这座宅院围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