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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第二十二话-末日教会

    建汉篇-台北2026年1月底

    台北地下街是如此的潮湿而闷沉、充满恶臭,断电后空调系统停摆,所有离开首都防疫圈的地下线路都已被政府给炸断,空气极度不流通的地下空间令人窒息,但这一切再怎么恶劣……也没有黑暗来得糟糕。

    昔日明亮风光的地下街店面此刻全都装了铁栅栏,繁华的商业区如今变成了恐怖的黑暗牢笼,这诡异地方唯一的光源一天降临两次,那是『圣歌团』与『恩典组』每隔十二小时巡视监狱时手上的玫瑰蜡烛火光。『圣歌团』出现时总是边走边唱着啟示录救恩教会创的讚美诗歌,他们逐一打开牢笼扔进与被关押的倒楣鬼同比例的合成饼乾(每人三片),然后隔着铁栅栏对囚犯唱歌、祈祷……至于『恩典组』来的时候就刺激了,他们不发粮,他们是为了令人战慄的『仪式』而来。

    末日教会他们不断在干的事情是这样的……去外头抓倒楣鬼进来(管你什么宗教,就算是基督徒也是他们眼中的异端,照抓不误),将一个牢房填满十二名倒楣鬼(一起上路的『门徒』),然后等时候到了……至高无上的耶穌亲弟弟蓝大长老就会开金口,宣佈那间凑满十二个倒楣鬼的牢房已经足够虔诚,准备好接受世界末日的『救恩』仪式了。

    所谓的仪式非常刺激,恩典组的神经病们会前往被指定的牢房将哭爹喊娘的倒楣鬼们给拖出来,他们将被带往台北捷运站最下层被教会改造成称为『大祈祷室』或『神圣祭坛』的鬼地方进行每週一次的『血弥撒』;仪式的一切细节并不重要,倒楣鬼唯一需要关心的重点是在仪式的高潮,圣职人员会掰开受礼『门徒』们的嘴……然后将尸血(从出血症亡者的尸体上榨取)灌进他们的嘴巴里。仪式结束之后门徒们会被锁在『祈祷室』整整一个月,期间发病死亡者将被视为获得救赎升天去了(可喜可贺)……身体產生免疫抗体存活下来的少数人则会被视为受『圣召』之人,拥有加入教会成为大家庭一员的资格,愿意加入的人将被编入福传小组一起『拯救世界』,拒绝的人会被继续关进祈祷室里直到你愿意加入为止……简单来讲就是强迫直销。

    以上种种关于末日教会的运作细节都是王建汉从室友那里听来的。那名神通广大的室友是名金发碧眼的美国女记者,她一个礼拜前在总统府附近做关于肉食变异者的相关生态研究,结果失风遭末日教会抓住,扔进建汉这一间牢房时正好凑满十二个人,等死倒数开始计时。

    建汉的其他室友五花八门各式各样,除了三名同为反抗军背景的以外,有两名拾荒者、两名台大难民营的、一名北科大难民营的、一名砍人帮的、一名斯兰帮的。斯兰帮背景的囚犯是名国中年纪的小伙子,眾人与他语言不通……平常的打屁聊天与争论都没有他参与的份。

    室友们除了睡觉以外有事没事就会像强迫症似的展开话题聊天……就算没话题也硬是要聊,并且时不时吵起架来;建汉从来不怪他们,或许在这永无止尽黑暗又绝望、充满屎尿粪臭的地狱牢笼里,彼此交谈是让人不至于丧失理智的好方法。建汉就目睹过附近牢房四次有人很乾脆的疯掉,要么自残要么伤害自己的室友,也有的人在圣歌团放粮时发狂衝出去对他们又啃又咬(那一次状况让当时地下街低迷的气氛罕见欢愉了起来)。

    「根本就不可能独立建国,别做梦了!」

    这句怒吼出自台大难民营的代表团成员马先生之口。

    「你是不是质疑我们新市民的决心?」

    「我们已经点燃火把了!全世界都会援助我们!」

    这一搭一唱的两人各别是台北当局的政委与文化部职员,隶属文化部的蔡小姐在反抗军内的工作是建立势力内部崇高的价值观念、凝固崭新的意识形态使之更具有系统性,政委苏小姐则致力于将蔡小姐那一套玩意儿根深蒂固的灌入每一个投诚反抗军的难民及分离者脑中。

    「空投援助你们的是谁?是板桥当局!没有政府援助大家都会饿死!」

    「你们到底在期待什么?美国人当救世主吗?别说笑了!」附和马先生的是他的助理朱先生。

    他们这几人只要扯到首都防疫圈内的政治议题总是吵个没完没了。

    「我问一些实际的就好…请问凭台北市内剩馀的物资建国后可以撑多久?你们可以去搜刮去抢,但如果打不出去的话究竟可以嚣张多久?蛤!?你们没答案对不对……没关係!因为不需要有答案!以为大家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算盘吗?你们只是在虚张声势、卖弄耍宝,实际上一切都是你们与政府谈判的筹码!你们只是他妈的在寻求一个可以维持组织体面的时机适时归顺政府!到时候在反抗军里担任要角的人都可以名留青史!鸡犬升天!」

    「哈哈!说的好!」北科大难民营的蒋伯伯表示认同。

    听完马先生连珠炮般地说法,蔡小姐与苏小姐怒不可遏。

    「听你在放屁!我们永远不可能背叛新市民!」

    「不准你践踏我们崇高的理念!给我道歉!」

    「干!你们只会不断跳针而已,有没有新花样啊?」一名少年嘲笑。

    「闭嘴!砍人帮的死屁孩!没有我们的庇荫你们早就被灭了!」

    「操你妈的贱女人!你刚刚说什么!」少年对两女怒吼。

    「大家和和气气说话不行吗?冷静一点……」庄先生从中劝架。

    庄先生与他读大学英文系的女儿在捡垃圾时被抓了进来,无党无派的他们父女俩谁也不帮,只求能平静地度过最后一段人生时刻。内向的庄小妹一直都坐在美国女记者身边充当即时翻译员,从没主动发表过意见。

    然而在黑暗之中,建汉听到有人站起来的声音。

    「干拎娘老机掰勒!有种给我再说一次!」是砍人帮的少年。

    一股暴戾的气氛突然尖锐的瀰漫在这牢房之中,所有原本说话大声的人气焰都降了三分,相反的……那名少年气势汹汹。

    「婊子!给我滚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他大喊。

    「安静。」

    那一声低沉的『安静』出口没多久,建汉就听到有人原地坐下的声音。

    大家都知道说话的人是被称为『铁头』的男子,沉默寡言的他与建汉同属刘将军的利维坦小队,虽然建汉从来没问过……但铁头应该是特种部队出身。铁头在少年仔刚被关进来闹事时就教训过他了,那一次光听过程声音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铁头先生是这间牢房内的最高秩序管理者。

    像他这样角色的人在这条台北地下街每间牢房里差不多都有一位,而建汉的室友们或许都该庆幸跟铁头关在一起,因为铁头在发粮时只拿自己的份吃,吃完了就睡他的觉……只有在牢房里有人失控时,不多话的铁头才会出面『控制』场面,其馀时间他完全放任他的室友爱干嘛就干嘛,毫不介入。

    因为铁头的存在与他的品格,这间牢房在疯狂的黑暗之中尚有文明与尊严可言。建汉他们斜对面牢房里的『话事人』每次发粮时都按他的规矩分配合成饼乾……所谓的规矩就是他与他朋友先吃饱再轮其他人吃。还有稍远一间看不见的牢房,女性被轮姦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回盪在黑暗的地下街之中,还造成可怕的连锁效应。

    王建汉在利维坦做事时几乎没跟少言的铁头对过话,困在这黑暗的鬼地方后也没有,但他还记得跨年夜时铁头是为了掩护带市民逃跑的黑杰克时被抓住的;建汉当时与许多人一样忙着把子弹打光,他对当晚最后的印象是火娘子射倒一名末日教眾……那人手上的汽油弹掉在自身脚边猛然炸开……然后他就眼前一黑,啥也不记得了。依照事后头部的沉痛感显然是脑袋挨了一记。

    这段待在黑暗里等死的日子建汉鲜少与室友们讲话、互动,他选择在这绝望之中与一切保持距离直到最后。在进入封城台北后他时时刻刻都在压抑心中一股理智的声音,那股声音从他离开宜兰时就不停要他放弃……建汉没有理会,他回避一切,无论是肥龙王、红帽子……所有人的忠言他都捨弃了。

    就因为当年一个下着雨的午后,一股衝动许下的诺言。

    然而命运是残酷的,跑遍台北让他学会了什么是向现实低头。就在他最迷茫的时刻,命运在他面前点亮了一盏灯:一名陌生大叔竟然就这样讲出了武萱的名字……有那么一刻,从没有随冯神父信仰天主的王建汉也不禁感谢苍天。然而命运能在人面前点亮一盏灯,当然也可以用最为戏謔的速度将它捻熄。

    看着政府对人群砸下导弹的那一幕…瞧着自己身处的牢笼,王建汉现在连诅咒命运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有在等死之馀将观察那些末日教眾作为消遣。建汉发现他们男女老少都有,共同的特徵是神经质、性格敏感且善于服从。

    从教徒们唱讚美诗的表现中可以看出有人对信仰无比坚贞,有些则只是单纯的依附从眾者,更有些人明显脑袋不太灵光。末日教徒从来不与囚犯对话与交流,若有囚犯在他们发粮、唱歌时与他们搭话都会被他们大声斥责。

    「不洁的人!祈求宽恕吧!」

    「悔悟吧!罪人!」

    「懺悔吧!时刻将至!」

    反应激烈,屡试不爽。

    自从一名年轻小伙子以向他们搭话当乐趣消遣,最后惹火他们被拖出来同那些叛教者一样处以『至高献祭』……也就是活活扔去餵肉食变异者之后,就再也没什么人有兴致戏弄他们了。就在这刻復一刻的黑暗时光中,建汉注意到圣歌团里有一个男人总会不经意的多看他们这间牢房几眼。

    经过几次反覆确认后,建汉留意到他是有意投向目光的……并且每次都锁定在那名美国女记者身上。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状况,但建汉谁也没说,只是持续默默观察。而他那些聒噪的室友们大概也意识到时候近了,怎么算应该都要轮到他们这一间牢房进行血弥撒了……眾人话开始少了,相对每次都因走廊响起末日教徒们的脚步声而胆颤心惊。

    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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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偶有鼾声的时刻。

    王建汉侧躺在地上,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地下街远处传来有人倒地的声响,有那么一刻他满腹狐疑是否自己终于发疯了,但随即一阵高速的猫步声传来……那阵脚步专业性的节奏和致命气息有独特的辨识度,建汉听着回想起如同啟示录场景般的台北赤红色夜空。

    一股久违的振奋感闪电般的传遍了王建汉全身上下。

    他屏息抬头,只听牢房铁栅栏外传来微弱的窸窸窣窣细碎声响。然后一道锐利的白光同长枪般刺出、切开了黑暗……那是军用强光手电筒射出的光芒,那光芒在这牢房内每张脸孔之间迅速弹跳,最后定格在那位睡得正沉稳的美国女记者脸上。建汉瞇起双眼凝神望向光源。

    那是七名戴着口罩及夜视镜身着特战劲装的专业人员。他们很快地就确认了女记者的身分,拿着手电筒的士兵对着牢房内已清醒、注意到他们的囚犯们竖起食指贴在唇部位置,然后指了指那名美国女记者。

    铁头迅速无声的衝至女记者身边摀住她的嘴,在惊醒过来的她耳边细声轻语。同一时间一名武装人员拿出铁钥匙轻轻打开了建汉这间牢房的铁门。

    命运能点亮一盏灯,当然也可以用最为戏謔的速度将它捻熄。

    王建汉斜对面牢房的半疯囚犯发现了这一切。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救我出去!」他的音量因为绝望而无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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