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历史小说 - 他日细雨时在线阅读 - 与离别重逢(三)

与离别重逢(三)

    妖怪们几乎都能感觉到,自家老闆跟助理之间相处气氛的变化。

    「果然自古套路出人心,英雄救美虽然老梗,但还是很好用呀。」给两人的感情升温下了结论,穆玟睿一脸老母亲终于盼到媳妇的欣慰样,让赖悦禎羞恼得不行。

    薄南清醒后,长生有了主心骨,所有停滞事项立刻飞速进行。

    ──好比如,暂且按下不发的连宥处置事宜。

    属于妖怪坟场的力量是一定要还的,女大巫的遗体也肯定是不能碰的。对此,连宥没等妖怪们给他选择,便主动表示,欠坟场的他会用自己及道具的力量去还。

    当然,也不会再偷妖怪的遗体。

    唯一乖乖配合的条件便是,必须让他好好拍完这部电影,因为苡茜喜欢他拍电影,他想拍完这部片。

    赖悦禎还记得,薄南听到他回应时沉默许久,才说:「听他的。」

    这句话说完,妖怪们也没需要他多交代,应了声就开始各自忙碌,似乎在安排些什么。

    赖悦禎这阵子忙于照料因为不明原因,越来越嗜睡的薄南,有许多事没能跟上消息,只能自己闷头胡思乱想。她不解连宥要归还力量,与拍摄电影有什么衝突的,何必要拖延时间。

    这迷茫困惑,一直到电影杀青隔日,新闻报导头条是影帝连宥与其未婚妻,所搭乘的坐驾「意外」于返家途中打滑,直接衝撞山路护烂,整台摔下山沟,两人双双过世,她才明白当时连宥的话。

    上一次与这一次的意外,同样是人为,差别在于上一次是求生,这一次是求死。

    连宥选择与苡茜一起结束生命,重归轮回。

    坐在薄南床边,赖悦禎听闻消息,莫名心头鬱闷,被他揽进怀中安慰。

    「连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赖悦禎并不觉得他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寧愿触犯禁忌,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也要让苡茜活下来。

    拍着怀中女子散发清香的发顶,薄南将下頷靠上,说:「他必须归还的力量极大,连宥要是决定这么做,必定没有多馀力量继续维持苡茜的生命……凭那具身体所剩能量,她要走大概也就这段时间的事了。」

    一段恰巧足够连宥完成电影的时间。

    他们因演艺圈陷入爱恋,最终以电影结束生命。连宥既然放不下,乾脆一起离开,避开他不愿独自面对的结果。

    这条拐向终点的路,他走得瀟瀟洒洒,似是曾经的纠结挣扎都不存在。

    薄南:「无论他的选择正确与否……有很多事情,旁人询问再多的为什么,都是没意义的。」

    赖悦禎没有回话,只是蜷缩起身体,将自己埋进他的怀抱。

    不久,方远过来通报事情,说已经将连宥和苡茜送到妖怪坟场合葬,薄南才放开赖悦禎。

    她站到一旁,看着妖王与下属谈论事情的儒雅侧顏,忽地有些恍惚。

    由于生病犹带苍白的脸色并不影响薄南的气势,一举一动间,他仍旧沉稳坚定,是与俊美外表不符的迫人气势。

    这样的他,身上几乎找不到她曾经见过的困顿无助,似乎过往在他身上烙下的悲伤苦痛,在他与她相认之后淡去不少。

    「头儿,平渊还没醒。」连宥的事大致处理完,方远话锋一转,突然提起盛平渊。

    那天知道盛平渊是被控制的,薄南让妖怪们先将他打晕带回,待自己伤好点后才有办法处理,于是这段期间,虎妖便一直醒醒睡睡,过得迷糊。

    如今,薄南状似大好,方远才又把这件事拉出来说。

    「我去看他,马上就会好了。」翻身下床,薄南下床时忽地晃了晃,动作极小,若不是赖悦禎离他很近,又时刻看着人,根本无法发现。

    她望向薄南的眼神顿时混进担忧,被他注意到了,随即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无声安慰着。

    一路无语,赖悦禎莫名心慌,一路跟着两妖走进盛平渊休息的房间。她见薄南走到床边拉住虎妖的手,阴阳眼也在他力量发动瞬间,受到前主人的影响啟动。

    于是,赖悦禎清清楚楚地看见,从盛平渊身上,一团黑雾争先恐后涌到薄南体内,但这回……雾气并非迅速被金光吸收,而是将其搅得凌乱,变得一团混浊。

    如今的薄南,再不见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灿烂金光,更像是墨汁滴进清水却不散开,金光黑雾互不相让,盘据薄南周身。

    赖悦禎明白,这是他体内的那抹碎片,仍在与他抢夺身体控制权的象徵。

    这天之后,薄南睡得时间更多更长,除了呼吸时胸膛上下起伏,几无动静。

    赖悦禎大半时间,除了跟知道是被碎片干扰,才会做出那种事的父母,试图培养感情外,多是陪在薄南身边。

    又在赖悦禎家待了几天,盛平渊终于大好,来跟薄南道歉。

    站在薄南床头,他像个孩子,一张脸哭得花白,东一块西一块泪痕,「头儿都是我的错,那天跟大家去看符咒,听到有个声音说有办法让驯兽师跟苡茜一样活过来,我就心动了……是我意志不坚定才会被趁隙而入,做出那种事,请你罚我!」

    盛平渊本就身分特殊,心一乱,马上就让碎片逮到机会控制,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攻击赖悦禎,引发后面一连串意外。

    听完他的话,不出赖悦禎意料,薄南摇了摇头,说:「不怪你。」

    「但是……」

    「不是你也会有别人。」薄南招手,让虎妖蹲下,指尖抵上他的额头,检查还有没有残馀力量在他体内,「该来的总会来,不过早晚罢了。」

    盛平渊面露悲伤,「头儿……」

    薄南确认完,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站起,「你要是真的觉得愧疚,等回去就好好工作,这阵子我们不在怕是累积了不少。」

    知道头儿变相在宽慰自己,盛平渊调整了心情,至少不再让薄南担心他,「我知道了。」

    薄南看出他还是没想开,但至少不再纠结也是好事,便笑着说:「知道要工作就好,过阵子……我应该需要休假一段时间。」

    听到这句话,盛平渊还以为头儿依旧在鼓励自己,顿时破涕为笑,连连表示自己会帮忙负责头儿的工作,绝对不会偷懒。

    唯有赖悦禎,只从这句话中听出无限的恐惧。

    ──陪在他身边,她非常明白,他这句话绝不是笑话。

    果不其然,搬回长生宿舍后,赖悦禎与妖怪们迎来的,是薄南突然的长时间沉睡。

    由开头的两三天,到后来的半个月,甚至相隔一个月醒来,仅仅清醒一个下午,又靠在赖悦禎怀中昏昏欲睡,话说一半就没了声响。

    坐在薄南的床上,赖悦禎低头,看见青年安然睡去的面容却是鼻酸,浑身发抖。

    深呼吸好几次,她过了许久,才敢开啟阴阳眼的能力。所见却是一片污浊,只剩几缕金丝穿插其中,随时会被吞噬。

    闭起眼,支撑不住的泪水便从她眼角滑落。

    ──她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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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赖悦禎曾经想,薄南在听到连宥的选择时,那长久的沉默代表什么?

    是认同那种飞蛾扑火的勇气,还是对于他轻易放弃一切而感到气愤?

    在搭上前往巫族部落的计程车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直到司机停车,在她付帐时开朗地跟她说:「玩得愉快呀!」,她脑中才忽然想起,薄南说过的另一句话。

    ──有很多事情,旁人询问再多的为什么,都是没意义的。

    比如,在别人眼中,她所做的事就让人无法理解。

    好几个轮回,累积起无数的岁岁年年,薄南费尽力量保她平安,能重新回归轮回,她却自讨死路,又到祭坛做傻事,绝对是得不偿失。

    唯有她明白,要她冷眼旁观薄南的衰败绝无可能,即便是压上她好不容易换回来的普通人生,也毫不犹豫。

    凭着记忆,她背离人流,走到位置隐蔽的树林边上,尝试着往前走。

    且如她的猜测,身怀魂魄碎片的她,并没被封印及阵法限制,能顺利靠近孕育出薄南的神坛。

    上回只懂发呆,踩着薄南脚印往前进,这次赖悦禎一通胡走乱闯,竟还真的让她找到了祭坛。

    心情复杂,赖悦禎缓缓登上祭坛,按着记忆摩娑薄南砸碎泪珠,如今却被灰尘覆盖,不留分毫痕跡的位置,轻声说:「我还是回来啦。」

    关于祭坛,她不知道好几辈子前是被压着来,如今物转星移,怕是谁都不会想到她要来做一样的事,却是源自于心甘情愿。

    巫族对于神灵祭祀有着相当高的要求,一点污秽不堪都不能忍受,因此有了一个大净化术,专门用来洗涤灵魂。

    且如当年被视为罪人的薄玥,虽说最后是被族人绑起来焚烧躯体,但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压榨出她体内的所有力量,贡献给神灵,请神灵降下恩惠,洗清他们与她接触后,可能沾染上的污染。

    多年后,赖悦禎旧地重游,仍旧是要施展净化术。

    已经不是大巫的她,没了特殊能力,本该不能施法。但薄南说过灵魂是一种力量,端看怎么利用,拥有部分薄南灵魂的她,因此有了尝试的机会,有了用净化术消除薄南身上黑雾的可能。

    她很确信,凭薄南的意志力,只要黑雾一被打压,他肯定能夺回主权,彻底吞噬掉当年馀下的罪恶。

    这一切唯一的代价,不过是她用掉了他的灵魂力量后,或许会跟苡茜一样,没了足够支撑她活下去的能量,还可能……因为没了妖怪的灵魂偽装,连投胎下辈子的机会都没了。

    要付出的可能与代价太多,赖悦禎想过,她的决定就算是说给妖怪们听,他们这群迷弟迷妹们都不一定会同意她为了薄南这么做,而是会尝试其他机会。

    但是,亲眼见证薄南日见衰败的她,比谁都明白──机会这回事,不是谁都有时间能等待。

    上回到祭坛,赖悦禎身上披着带有薄南温度的外套,这遍换她给予他支持。

    就算为了这生生世世的陪伴。

    按着曾经是恶梦的施法步骤,赖悦禎抬手,口中呢喃彷彿丧歌的咒语,周身忽地扬起光点,温柔亲暱地包围着她。

    她能感受到力量的远去,也能想像到另一处的力量生长。

    甚至于,不用亲眼所见,她都能知道此刻的薄南必定会因为体内的力量爆增,突然能争夺回身体主权,而感到惊慌惧怕。

    看着曾经属于薄南的灵魂碎片仍围着自己打转,赖悦禎掉下泪来,却不是为自己变得未知的生命轨跡。

    而是为她很清楚,她的温柔对薄南而言,极可能被定义为残忍。

    但是呀……

    闭起眼,在倒地前,赖悦禎忽然有些后悔,没能好好跟薄南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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