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耽美小说 - 贪欢在线阅读 - 第四十三章 飘茵堕溷

第四十三章 飘茵堕溷

    一名吐蕃将领兴冲冲走入城正中的碉房内。

    他一踏入屋内,便大声道:“元帅!他们又中计了!”

    云尚结赞正拿着一封信,还未拆开,面前案桌上摆着的竟是一份西川日报。

    央吉径直说道:“昨日他们水师来,扑了个空,竟然还不死心,夜里派他们那个怪东西来看了一次,还放了几箭,都打在咱们的板子上了。今日早上炮石并发,又扑了个空。那水师兵马使叫我们在屁股后面撵着,跑得比谁都快……”

    云尚结赞举起手臂,他顿时住了口。

    “没那么简单,”他声音沙哑,眼白里绞着血丝,“沈青折肯定也想明白了。”

    所谓只在夜晚出现的“无忧城”,骗过他们热气球侦查的“无忧城”——只不过是在夜间用木板器械匆忙搭建起来的假城罢了。

    假无忧城天不亮的时候就被要被拆除,到了夜晚再次搭建。

    这一招,是专门为防“天鬼”。

    吐蕃人给那怪球起名叫“天鬼”,有些胆小的吐蕃将士,一见着飘在半空的热气球便是颤栗觳觫,跪地告饶。

    那日九陇城外,天鬼第一次出现,就叫贡布卓丧了命,那些迷信些的,便说每次天鬼定要收割条人命,饮血才能还。

    即使云尚结赞反复强调那不过是个放大版的孔明灯,也无法消除他们内心的恐惧。索性不管。

    央吉又问:“元帅,我们要出击吗?他们现在就驻在汶川。”

    “……再等等。”

    央吉皱眉,下意识要反问,却碍于威严不敢发声。

    他本是贡布卓的下属,他死后便由云尚结赞接任笼官。

    云和贡的作风很不一样。

    或许是年纪尚轻,怕自己镇不住场,反而使得云尚结赞喜欢以威压人;贡布卓却更平和亲切些,如同兄长叔伯般对待属下。

    送走央吉,云尚结赞继续拆手里的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

    论颊热不日将从陇右,经清川、平武、江油一线南下,入蜀相援。

    前后夹击,力图将沈青折堵死在这高山深谷之间。

    云尚结赞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把那封信放在了桌案上。

    藏纸呈淡黄色,纸张厚重,纹路粗糙,还有些未搅散的圆疙瘩,叫上面落的笔触都歪斜出去。

    放在那张西川月报旁边,对比便很明显了。

    月报所用纸张堪称细腻,柔软。四开大纸,也只用一个铜板。而在吐蕃,这样的藏纸是他们这种人才能享用的。

    纸张。

    从普通的纸张便可以看出差距来。

    不只是纸张。还有盐、有茶、有肥沃的土地和湿润温暖的气候。

    在他们于高原上与天争命的时候,蜀地之人却能轻轻松松享受这一切。

    没有这样的道理。

    中原人说因果,说的是飘茵堕溷。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有坠于茵席,有落于粪混之侧。皆是因果。

    云尚结赞静静地想,没有这样的因果。

    他说因果,便要说如何将果扭成自己的想要的那个果。

    他们高原之前马匹稀缺,但是掌握陇右、掌握吐谷浑后,便有了马。这也是因果。

    同样的道理,他们也可以有盐,有茶,有这样好的纸张。

    这些东西不可能自己飞到手里。只有靠抢,才能到手里来。

    而到了他手里的,就不可能再给出去。

    比如说维州。

    若是云尚结赞听到沈青折“为了那里的百姓”这样的出兵理由,定然会嗤笑出声,并斥之为虚伪做作。

    在云尚结赞看来,沈青折来打维州的理由再简单不过。

    就是因为它重要。

    一直以来,吐蕃侵唐的战略要点只有两个,一是截断黎、雅、嶲一带防线,二就是稳固维州,东觑成都。

    对于吐蕃而言,维州不仅是东望成都的要地,更是掌控西川诸羌的重要据点。而西川诸羌,即西川八国的诸羌人民可以为吐蕃提供兵源补充,又可以为止提供军事给养。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

    能上天入地又如何?这次定叫他有来无回!

    “阿嚏——”

    沈青折又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让他眼泪都出来了,隔着雾蒙蒙的水汽,他看见时旭东扭头看过来,半起了身体。

    像是狗听到点儿动静就竖起耳朵。

    沈青折一边在心里狗塑,一边示意他坐下。

    这几天他已经很习惯了,估计云尚结赞天天骂自己,要是他知道厌胜之术,说不得还得每天扎他小人。

    “没事,我估计谁又在念我,”沈青折揉揉鼻头,“说回来,我估计那就是一个伪装罢了,专为了误导我们的热气球。”

    张承照点头:“确实,我今早在岸滩上发现了没来得及撤走的木板。”

    沈青折看着地图上面几条明显加粗的线,忽然想到什么:“他们的补给是从哪里来的?”

    众皆一愣。

    沈青折凝神看着地图:“之前老乡说,会有吐蕃人来和他们交易,但交易肯定不是主要的供给来源,何况……”

    “何况我们已经戒严了。”崔宁说。

    他们在沱江河口设了哨卡,来一个吐蕃人绑一个,来两个绑一双。但是几天下来,也没看见吐蕃人的半个影子。

    不交易,他们的补给是哪里来的?

    只能是沿着河道送来的。

    沈青折看着地图,沿着沱河,他们的补给线被拖得非常长,且仅有这单一一条,这意味着……

    他在上游某处画了两道:“从这两条道迂回过去,不用太多人,剪断这条补给线。”

    一旦切断,所谓的无忧城就将成为忧愁城了。

    他决定取羊肠小道穿过去,势必人员不会太多。

    如果是走大道,也不是不能走:北线走茂县、沙石多,而后经由鹧鸪山稍北的垭口绕过去。南线走四姑娘山,扶边、两河口一带,到梭磨乡等处折回来。

    人确实更多一些,但问题在于单边路程就能有四百多里,以最快的行军速度计算,也要二十日。

    且路况也不好。

    鹧鸪山隧道是不可能有的,还有什么蓉昌高速,什么成那线,通通只能是梦中情路。

    在后世,开车从汶川到四姑娘山,也只要三个多小时,现在这段路,如果让大军过去,能走十天,轻装简从则也需要两天。

    如果现在来个修路工程队集体魂穿,沈青折觉得自己能像琼瑶女主那样:我爱你们每一个,每一个!

    沈青折收住思绪,继续道:“黎遇便领右路,三百人,从这条路插过去,明日之前务必到位,伏在沱江东岸,时旭东……”

    沈青折笑了笑:“不多说了。”

    他比信任自己还要相信时旭东。

    成都,节度府,谢安开启了繁忙的一天。

    沈郎去打仗了,他也想跟着去。

    他是维州人,想为克复维州出份力,但是被沈青折按住了,告诉他在成都府帮他守好了,算是出了最大的力。

    谢安于是留下来管家。不光是管成都府,还得管留下来的一部分守军,管西川月报的发行,偶尔还得管管翠环。

    也不知道沈郎为什么那么喜欢管人。谢安才干了几天沈青折原本的工作,就已经脑子快转不动了。

    “写得还行,”谢安看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随便圈了几个,“去玩吧。”

    翠环高高兴兴捧着一堆又被浪费掉的纸,奔出门去了。

    ——去茶馆听书!

    现在成都府里街谈巷议的都是。更准确来说,是上门刊载的一篇传奇,。

    薛涛本就是成都府的名人,这故事又堪称曲折离奇,让人耳目一新。茶馆酒肆里到处都在聊,这郑回到底是谁杀的呢?

    有些说是吐蕃人动的手,前段时间他们可吃够了吐蕃人的苦头,那充作沈青折家奴的摊主也听不懂汉话,照例笑眯眯地冲酥油茶。

    有些说是郑回那个妻子林氏,看着便是个毒妇,有些说是南诏太子,理由是郑回常常责备鞭打他。还有些则另辟蹊径,觉得说不得是薛姑娘那只猫。

    “会说话,肯定是个猫妖!”

    “某上次与薛姑娘见面,怎的没见着那猫?”

    还有些穷醋大,说他们公然谈论这些,简直有辱斯文。

    然后找茶馆老板买了十份西川月报,以示对薛姑娘的支持。

    翠环响起昨日在坊内的见闻,还能乐出声,一边把胡乱爬的大字塞进抽屉里,一边想,可沈郎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希望他平平安安,希望他开开心心。

    今日的街面似乎肃静了一些,也不知为何,翠环走在大路上,隐隐约约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马蹄踏上路面的声音格外清脆,翠环往声音来处去看,黑色高头大马载着个高壮将士,正向自己冲奔而来。

    一瞬间,翠环动弹不得。

    就要撞上了!

    倏忽,身子一轻,有力的手臂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拖回路边。

    翠环被放到地上的时候,心还在猛烈跳着,看见那将士只是纵马掠过,连眼神都没有分出一丝,朝着节度府方向而去。

    “没事吧?”

    一个有些粗噶难听的声音响起,翠环回头,看见一个黑黑黄黄的妇人,旁边还牵着个小孩,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翠环的怒火骤然被浇灭,有些羞赧,像着沈郎平时那样说:“……多谢。”

    郑二娘松了口气,把旁边的狗儿牵得更紧了一些。狗儿痴傻,只顾着看眼前的陌生女孩。

    “我请你们去锦官坊的茶馆吧,”翠环眼睛圆圆亮亮,“还可以听月报呢。”

    郑二娘连连摆手,翠环又劝了几次,无法,只能把自己兜里揣的石蜜掏出来,分了他们一大把:“家里自己做的呢,小郎吃,大娘也吃。”

    和那小娘话别之后,郑二娘只舔了舔石蜜,尝了点儿甜味儿,又揣进了自己的布口袋里,想着回去之后,便把这些石蜜都供在神像前。

    她只知道沈郎去打维州了,去她的家乡。狗儿也是在那里出生的。

    当日维州破得那样快,有几个看不清面目的吐蕃兵进来,砍杀了她的丈夫,又在尸体旁奸淫了她,这才有了郑狗儿。

    菩萨保佑,这次一定要把吐蕃人赶跑。

    菩萨保佑……要让沈郎好好的,长长久久,长长久久……

    只是这样的絮絮念叨,被又一阵急促的马蹄打断,郑二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忙躲到旁边的幌子下面。

    那开坊墙做生意的娘子一看情势不对,拉了郑二娘一把,示意她快些入店内来躲一阵子。

    郑二娘心如擂鼓,咚咚咚跳着不详的节奏,她抱起了狗儿,匆忙钻进小店内。

    门窗紧闭,屋内光线晦暗,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势。

    只知道是许多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士进了城。

    不是他们的守军,也不是吐蕃人。

    这动静与当日维州城破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