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元夕

    那夜嵇瑾轩甫一开门，梁允初便进来盯着他脱衣服。美人紧张的直往后退，却被人抓住手压到床上。

    “我跟你一起睡……但是……”

    梁允初俯身下来，嵇瑾轩颤巍巍地闭上眼，双手紧紧抓住衣带，不肯放出一点机会。

    “胆小鬼。”

    身上人停住动作，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起身道，“偏想引我吃苦头。”

    嵇瑾轩睁开眼，刚卸下一口气，就听他磨着牙又道，“衣服自己脱，今夜就在我床上，哪儿也不许跑。”

    “……”美人羞涩点头，自认理亏。

    于是温暖相拥下，两人第三回睡到了一起。

    年前日子过的很快。到腊月二十三晚上，送灶神，吃灶糖；腊月二十四，学馆中人齐心清扫；腊月二十五，夫子与学生一起辞旧迎新，写福字，在门窗上贴对联。

    后面两天，京城人家赶着买年货，剁猪肉，学子们按照习俗吃了两块肥腥，便安静下来学习。学堂内只听得见一片书声朗朗、研墨、翻写纸张的动静，处在这样的氛围中，躁动的念头很快蛰伏下来。

    真到年三十，大家早早起床，搁下笔，决心过个热闹的除夕。

    嵇瑾轩一早便出了门，梁允初用过早饭去寻他时，这人已经回到学馆，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捧着黄纸在看。

    是家里寄来了信。纸张沾染了蜜枣香味，开头便是一行青涩字迹：阿洁想念兄长。

    再往下看，是父母亲交代的年中大小事，分明字字未心疼他的冷暖，嵇瑾轩看着，心中却一片柔软。亲人懂他已是成人自立，让他少些牵挂，安心科考。信的后面，是祖母添的一句“海天在望，不尽依迟，伏惟珍摄，至所盼祷。”

    一句乡遥远望，念子安康，让嵇瑾轩舍不得看完，翻来覆去又将信读了好几遍。

    梁允初等了等，再走近时，嵇瑾轩已将信纸折了三道，重新封装好。他声音有些发涩，道：“梁兄家中何如？”

    “略艰。”他叹道。

    嵇瑾轩一愣，思家的心绪放下来，轻声道：“我不大会安慰人，你……”

    梁允初听见他的声音，笑了。嵇瑾轩还在想他还笑得出来，莫不是有些疯了……稍后便听这人温柔道：“若嵇徽能高兴起来，那便是安好了。”

    “……”嵇瑾轩被引走了注意力，闻言竟真被逗笑了出来，清清浅浅的，在白日除夕中映的很好看。

    梁允初其实还没收到什么回信，他也心知，自己在书信末尾添上的几句话会掀起多大波澜，家里一时会反应不及。方才那几句，不过是去宽慰心上人。

    好容易有个空闲，下午两人各自帮学馆内人做好准备的活儿，便双双回寝舍休息。晚上除夕要守岁，不先睡一觉，到时熬不住的。

    房内，嵇瑾轩难能松懈下来，趴在梁允初身上，慢慢说着家里事。两个人温情地抱着躺了一会儿，不知谁先开始的，又浓烈地吻作一处。

    很快，嵇瑾轩神色迷离，双手撑住梁允初的肩头，艰难分离开，道：“再不睡，天就晚了。”

    梁允初正是耐不住，哪里还能睡得着。被惹成这样，他将人抱在上头，偏头去亲吻似雪的肩颈，留下一个个深红色标记，隔着衣服顺着脊背向下来回揉抚，到某个地方刻意停顿了一会儿，哑声道：“嵇徽，我等不及与你拜堂了。”

    嵇瑾轩被他弄的舒服，就着他的动作蹭了几下，浑然不觉梁允初吃人的视线，道：“那样不合礼数。”

    “……”

    梁允初被他磨的没办法，又怕再这般下去自己真的忍不住，于是伸手拉过被子盖到两人身上，换了个姿势，让两人面对面侧躺下来。

    他道：“若真不允……与你，我也愿意的。”

    嵇瑾轩闭上眼睛，轻轻笑了，抬手捂住他的嘴，道：“睡了，明日再允。”

    梁允初眼睛缓缓亮了，反复去猜这人是不是应承了什么，再想去问时，嵇瑾轩呼吸已经很匀了。

    ……

    一觉睡到黑天。

    夜半子时，众人团聚在院中烤火，厨房端来一锅一锅的吃食，围坐一团的人手上不停，嘴也不停。

    “方才说到哪儿了？”

    范宝琛嗦完手上的汁水，还要去拿肉包，被宋青知抢了先，“你说，那日花楼外正是人潮如织，五光十色之景。”

    王彦淳在旁听着，不知想到什么，勾唇笑了笑。

    “哦，当时我与王兄走散，转头就见……梁兄与嵇兄站在树旁观景。”

    大概是尴尬，范宝琛清了清嗓子，抓了坨蒸牛肉一条条撕下来吃，又道，“然后不多时，花楼那边声响激烈，我正要去看，就听那老鸨怒骂——”

    “诶，范兄，你说看到梁兄他们？”气氛正浓，听到精彩处，有人趁机揶揄道。

    嵇瑾轩不动声色，甚至还拍了拍梁允初的肩，扬声应道：“是，那时我与梁衡在旁躲水。”

    梁允初会意，忍笑道：“就是如此。范兄，我怎么没听见花楼里骂什么？”

    “还有，王彦淳呢？”

    范宝琛：“……你们听我说。”

    “那老鸨骂，死不要脸的嫖鬼，骗走姑娘不够，还要偷东西，我呸！”

    范宝琛为证不是自己要骂的，刻意顿了一下，才道：“随后有人拍我一下，我回头看是王兄。他说都聚在花楼旁看热闹，才找见我。”

    后面众人便都知道了，据传这人是哪家学馆里的学生，沸沸扬扬什么都有，以至于夜晚督学查了房。

    “那王兄，你当时看到那人长什么样吗？”他人问道。

    王彦淳摇头，看了范宝琛一眼，“传言不可信，那人就算在身边又如何，我倒觉得此人此举是救了那姑娘。”

    “也对。”旁人纷纷附和。花楼的女子，大多凭一张娇嫩脸蛋，靠讨好客人为生，终身害人害己。

    “那便是侠客了。”刘道明感言赞道。

    众人吃过了年夜饭，又说了些别的话，有几个熬不住的打起了瞌睡。这时天色一亮，上空霹雳啪啦响起了鞭炮声，嵇瑾轩抬头看去，被轰隆的炸裂声惊住了。

    是烟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般人间巧艺飞入天上，花团锦簇，如炼药燃灯，将黑夜照成了白昼。

    阵仗太大，有人嫌这地方小，挤出学馆门外去看，跑的更远的去了街边，更有甚者踩到了树干上。

    嵇瑾轩一阵悸动，明明背过许多诗篇，此时却只看得见心上人映在星彩下俊美无双的身影，梁允初回头看他，四目相对，两情相悦，他倾身过去想要吻他，抬眼却看到王彦淳神色凝重，低头快步离开了。

    他尚在愣神，没留意错开几分，一下就被梁允初亲了脸。还没等心上人眼神炽热，要说什么应景妥帖的话，美人伸手拉住梁允初，眼神凛然，低声道：“我们去跟上。”

    嵇瑾轩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对，根本没有往深处想。而等跟着前面的王彦淳来到热闹街市，他不可置信地看到这人闪身进了花楼。

    “原来竟是他。”

    嵇瑾轩为难地看向梁允初，后者似乎方才预料到，并无惊讶，而是道，“嵇徽，你觉得王彦淳此人如何？”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嵇瑾轩不假思索道。

    梁允初道：“那他便是侠客。”

    方才讲故事，范宝琛说那老鸨骂人嫖鬼，开始一听似乎已经盖棺定论，是这男子贪妄……但后面王彦淳那样说，又或许是隐情。

    这人瞒着，想来一是不愿拖累，二是怕损学馆中人名声，他二人受过这人恩惠，眼下对方遇上困难，总是要还人情的。

    “我知道了。”

    嵇瑾轩笑了，心中跟着一暖，轻声应道：“咱们要怎样帮他？”

    两人还在思索对策，身后有人笑道：“我道美人去哪里私会了，梁兄竟带你来此处。”

    回头，是宋青知。他手里拿了个木匣，道：“都看我做什么……不帮着救人了？”

    “……”

    话落，他见两人似仍在状况外，便明白过来，“罢了，我先与你们说。王彦淳那日去给自家妹妹送伤药，那姑娘被人欺负狠了，实在想要逃，谁料前脚拿些细软要走，后脚就被老妈子发现了，最后药也没来及上，两人起了争执。”

    “兄妹？”

    嵇瑾轩讶然，“我看王兄家中不像是落魄的，怎么……”

    “他家中境况复杂，我来不及多说，现下我与他约好了，随我来。”

    宋青知熟门熟路摸到后院门外，低声道：“身上带了多少钱？”

    嵇瑾轩看向梁允初，后者道：“不多，用钱做什么？”

    “自然是赎人了。”

    宋青知看着他们，欲言又止，最后道，“那老鸨血盆大口，张嘴便要黄金三十两，可恶至极。”

    嵇瑾轩呆了呆，明白宋青知为何不再说，黄金三十两……他与梁允初全部细软加起来也不到其中三分之一，纵然宋青知家中官从五品，他一人出来求学，也用不了这样多的银钱。

    “那卖身契上，还余多少？”梁允初皱眉问道。

    宋青知叹道：“算上我与王彦淳的，只凑了不到二十两，你们别趟这浑水了，怎么也不够的。”

    “那怎么办。”嵇瑾轩说，“不如我回学馆先拿些，然后再跟其他人一块凑和。”

    “不可。”

    梁允初摇头，“学馆里的贫寒子弟不在少数，若是与他们说了，怕都自身难保，给不出还要落个袖手旁观的骂名。”

    “那先拿咱们的？”嵇瑾轩道。

    “我与宋青知留此处接应。”梁允初拿箱子钥匙给他，“你小心些，快去快回。”

    “好。”嵇瑾轩点头应下，转身往学馆方向跑去了。

    万户曈曈日，街边桥上多是带着孩子看烟花的男人女人，团圆热闹中，嵇瑾轩孑然一身，他顾不上看这些东西，直直冲到桥上，却被人群挡了去路。

    “借过。”他急声说着，旁人却以为他是要往里面挤的，并不理睬。

    燃眉之际，他看到桥边拴了一匹棕黑色的高马，便心想着不如借马开路，刚牵上缰绳，便发现这马怎么也拉不动，马蹄抓着地面，不肯跟他走。

    “……”有人在他身后笑了两声。一回头，竟正是那萧靖渊在旁站着。

    “我听说，清松学馆的学生聚作一处吃团圆饭。”

    他疑惑道，“怎么只你一人出来了，这是有急事？”

    嵇瑾轩来不及去想团圆之夜这人为何不在圣上身边，脑中掠过他与宋青知的总总，心中一急，便道：“我与宋青知赶着救人……萧兄，可愿助人一臂之力么？”

    “他去救人，你用马要做什么？”萧靖渊凝眸看他。

    “开道回去，我赶着取钱。”嵇瑾轩叹气，“萧兄若再问下去，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你说，现在便要来不及了。”

    “这么急……那你们需用多少钱？”萧靖渊顿了顿，道，“求人帮忙，总要说清楚的。”

    嵇瑾轩不跟他废话，深吸一口气，道：“还差十两左右……”

    “好，梵郎。”

    他喊小厮过来，道，“你去那边轿楼里，问公主支些银钱——”

    “金的银的？”他回头问。

    嵇瑾轩忙道：“金的。”

    “好，那便去拿二十两……等等。”

    他将小厮拉近了些，挑眉道：“罢了，我与你交代些话，你跟他去找宋公子……一会儿，还是拿三十两吧。”

    ……

    这边梁允初已经接到人，宋青知让他带着小姑娘先去找栈子安顿，自己把银钱先给王彦淳，然后在门边等嵇瑾轩凑来剩下的。

    夜风瑟瑟，他与王彦淳碰完面便忐忑等着，谁知三刻后嵇瑾轩没来，倒是一位小厮先到了。

    “你是……”

    “宋公子有礼。”

    梵郎低头欠身，复上前一步，道：“二殿下说，今日之事不外传。但他也不是好拿捏的主，这笔账是买宋公子一个笑脸，往后进退，请公子自己想明白了。”

    话落，他递过锦盒，抬脚便要走。

    “哎。”宋青知叫住他，疑惑道，“只你一人来么？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还有一位……模样俊俏的公子。”他回想一番，实话说道，“方才让我一人进来，自己走了。”

    “……”

    美人心中内疚，不敢见他。

    盒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宋青知愣愣地打开，发现里面不多不少正是三十两黄金，心中说不明什么滋味，只低头道：“谁要与你往后……”

    他叹道“真是孽缘”，随后定了定神，推门进了花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