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里归极其了解孔席的内心,似乎剖析了他的每一寸神经,这个看上去总是淡漠的少年,相较而言,远没有每日扎进皮肉的那些不知会让他有什么感触的针管药剂来的冰冷。 咬死了孔席的软肋,里归显得更娇弱了些。 未知使人恐惧,比方说无法触及的黑暗,比方说深不见底的海,而外面的世界,准确说那方小小的训练室之内的一切对里归来说都是陌生的未知区域。 万肴...不知道这种焦躁的生物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这话不知怎么有些说不出口,将有关自己的那点小秘密暴露出来,就像被迫脱光了袒露出隐藏着的累累疤痕和耻辱去游街,接受不相干着的目光洗礼。 他知道自己不幸,这不代表他稀罕同情。 背部的触感是温热的,脊背末端的位置在暖意中一点点变硬,让尖锐的甲猫爪一样抓在衣角边收了收力。浅灰色视线在墙壁上的窗口和陌生面孔上穿梭,筋疲力竭后才感知孔席走近了许多,里归下意识靠近,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也缓缓让紧绷的唇角恢复一丝细微自然的弧度。 手指绕在发丝间,让里归感到热意一点点爬上他的眼睑,不断膨胀....没错,他能听到,最恶意的老鼠叵测关系到蠢狗的狂吠,善妒的猫磨牙的声音。 手掌探向银丝下拨开刘海摸了摸,“我知道这让你无法不在意,但我保证他不会出现,别怕。” 他的运气,也许还不算背.... 似乎,遇见的孔席是最温柔的人。 遭受太多苦痛的里归是脆弱的,相较孔席没有强劲的自愈力,更何况是个小孩儿。 在这一认知将大脑侵蚀的那一刻,孔席原本想做什么? “里归...就这一次...说话,你想做什么,什么都可以...” 关联了生命,自己的示弱仍然有效,所以在孔席怀里放松垂了眼睑的里归依旧满心埋在他的身上。 有些丧心病狂地,里归摇了摇几乎缩成团身子上的头,链接在一起的神经传递着疼痛的信号,证明他在害怕,害怕到体温逐渐冰冷。 “唔...” 看到大量的血溢出被咬得惨白的唇,瑰艳阴森的样子让孔席本能感觉可怖。鼻尖里一股一股上涌着作呕的血腥...里归浅色的睫毛轻眨,像是推开沉重的石门那样缓慢,一点点露出其下有些无光的浅灰色眸子。 应激障碍的激发,过往的影响和创伤引发心理障碍复发....孔席看见浸了血的唇瓣翕张着做着口型,似乎在喊‘席哥’...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像是‘对不起’的唇形他猜不出含义.... 是什么呢,那失败的0.1秒... 初见时模糊中远远窥望的少年,或空洞或忍耐的表情,痛苦又像质问... 被自责和血液唤醒前,他所看到的...是诡笑的万肴和其身前无数个慌乱无措的.... 里归。 飒飒而过的冰冷气流刺在耳廓上,细雨绵绵无声无息地天地连幕,弥散起层层逐渐浓郁的雾岚。 “...抬头...里归,至少看着我...” 孔席第不知道多少次这样要求着。 也许是风,也许是伤,也许因为孔席一瞬想起了什么,一贯温润的嗓音如粗糙的金属摩在铁器上,音量不大却透着声嘶力竭般的沙哑。 孔席开始觉得畏怕了。 短时间所能维持的自体愈合假象快要跟不上里归心理伤口的恶化程度。 在不确定是否成功甩掉了过往,他不能试错,也不能尝试让怀里体温骤降的里归说出究竟伤得有多重。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过不管不顾地滞后回流时光,让关联如实的万肴先打一顿才好安心。 孔席蜷起手指,在搭扶着的肩膀上抓挠催促。里归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会永远睡下去直到风化成沙。 从什么时候起,他一直希望里归能恬静安适地这么靠在肩上,顺其自然地依靠他。 但不是这样。 “我想....我想和你一起...” 里归有气无力的呢喃一贯颤抖,这会儿在孔席听来却撕裂了情绪。也许是xiang,ni和qi的爆破音节发音太过生硬费力,少年犯了懒,入耳的声音只剩下x和i的气音,孔席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席’。 所以孔席慌了。 “会的,会永远在一起的。继续说...多说点,别停...” 别停。 雨水能洗净铅华,于里归则恰到好处地隐藏了泪水的存在。眼中能看到家了,孔席微曲背部在道路穿梭加速,批盖的黑色外套阻隔了雨滴对里归脸部的冲击。 急不可待地揽紧了怀中人俯冲闪进位于花园的凉亭。地势较低,踏了积涌的雨水。凉亭结构特殊,一方面水雾被看得清晰,一方面又从底部反射上来,因此凉亭的底部与顶部一片晶灰,神秘莫测,连扶把也变成了淡灰色。表层晶灰,里层深灰,是绝景,但此时也无心欣赏。 孔席慌张焦灼,寻不到干燥地表又匆匆变道。数不清次数的踌躇与滑倒,里归都被牢牢护在怀里,那扇再熟悉不过的大门被推开,然后孔席轻轻将里归放下,撕扯着被血浸湿变了色的裤脚,膝盖勒得颇紧,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施于伤口表面的压力防止了血流不止,但石子刺了进去,揪出来的时候连血带肉,十分惊悚。 一面继续清理不让昏糊视线带来的疲倦将他的精神一并侵蚀压制。埋首于狰狞的创面,孔席细细触碰着,酒精混杂绯红晕起柔光。 “你怪我吧,怪我没意识,总是忽视你的感受。其实我也很想时刻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样你就不会总是难过了。” 望着尚且回复一丝光亮的灰瞳,孔席说得一字一顿。 毫秒的顿停,他愣了一下,并将这片刻失神归罪于因失血过而滞留向脑的红血球。深吸一口气,动了动扣在小腿上仍然发麻发愣的手指。 “关联作用下,你我是一个整体,广义包含太大,狭义是指一家人,要保证的是整合衔接。 你是成人,学习力比我强,短时间内可以理解完成高难度的理论知识。你有耐心且知识概括面大,在完成试题可以帮我厘清,间接界定。反之,除了被动关联反应,我帮不了你... 当然,如果是能力范围内我能做到的事,我会帮你,因为你是你自己,我的安危无法触及你。虽然关联下我的错误大概会影响你,然后反过来拖你下水。 但至少,可以赌你今后安稳可能不是么....我只想你别为我费心罢了。” 逻辑缜密清晰,透彻得让孔席心虚,不由得抿唇,蹙了眉心。 那一刹那,就算是孔席也不可能分析得这么透彻...那么为什么... 孔席不愿去细想。 当喜当怒,孔席无暇去思考分析听起来逻辑严谨到违和的辩解...刚刚才清理的伤口再度绷裂,甚至渗出液态油状似的诡异东西。暗灰的眼中也无法一味以平静掩饰仓皇,这是不曾出现过的状况。 剧烈抽搐的腹部牵动肌理,漂亮的腹肌紧绷,随着急剧的呼吸上下起伏,孔席纤长的五指几乎一瞬间抠进沙发里,指尖殷红。 “酒精无法彻底消毒,创面太大,得去医院,以及....” “我从不觉得你是麻烦,我怎么能让你难过呢,我只想你开心....”他看到孔席勉强动了动口型,视线指向迷离。 “席哥,是不是很疼?” “别担心...磕磕碰碰是常事,休息几天就能恢复。” 听着微弱的声音,里归沉眼,没有说话。找了件干燥的大衣裹到孔席身上,以最快速度拿起手机拨号,伸手将孔席揽得很紧,惋惜或许该不做决定留在基地更妙。 一边预热,一边抽空回答地址,边说边用空闲的右手撕扯纱布,毫不犹豫压上创面。里归不是医生,但他确信这些不断流出的水类液体在阻挠伤口愈合,如果不按压住伤口,非但白细胞起不到作用,孔席的状况只会每况愈下。 那不是正常的受伤反应。 “唔...哈!” 散开的血迹没有得到抑制,相反甚至蔓延至里归的脚跟,炽热到不像话的左肘窝解释了原因,后背被钩裂破碎的衣布下一道触目的伤口贯穿腰腹到肩骨。孔席死死咬住牙,身体疼得打颤,一边安慰里归一边揉了揉擦拭额前的汗珠,抬手的动作对孔席来说很困难,尤其是...他的手似乎即将丧失行动能力。 “嘶...” “...对不起...对不起....” 清冷的颤音如是说,孔席觉得他又听到了仿佛‘席’的呼唤... “好歹也经历过一些事。但是道歉,可不在我的忍受范围里。” 他用他的过往逗里归分散注意力,看着少年埋头委屈的模样只是轻笑,似乎已经没有余力发声,血色褪尽却染上了新鲜的血色。孔席将身体侧了侧,算是不影响看里归的角度。 “你可以咬我肩,虽然用力你也会痛,但是,转移注意力,好过...” 肩上的细微刺痛让里归哂笑出声,“你还真不客气。” “...跟你有必要吗?”是耳边如蚊蚋的喃喃。 像刻意转移注意力那样,他们或怒斥或调侃地交谈,有一句没一句。 “你包得真难看...” “不会让你体温失衡的。”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我不会再让你落下任何痕迹...” 里归指的是孔席脖颈上的刀疤,尽管刀疤上纹了用来美化的纹刺,他知道孔席不吭不响,其实一直很在意。 “分明每次...弄得到处都是印子的就是你...” 意识到孔席说了什么的里归贴紧耳侧,笑出了声。 “完全不一样,那只是表达爱。” 而且...也不是永久的。 他唤他,然后低语,收紧了手臂。 “生物学上说,对家人表达爱意的最佳方法就是亲吻。” 有关联在...小孩儿的感情与他分明大有区别,这样想着,孔席沉默地靠在身后的热源上,阂着眼。 他们只是...不具备血缘关系的家人。 那些亲吻与拥抱,应该能起到精神控制,或者情感异变的功效。里归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来埋伏孔席的,大概是试用于实践什么的...比方说,老师口中培养亲人间的社交关系需要进行礼仪中的一种代表着相互尊重的表达方式——亲吻。 拥抱...是用于亲吻前的开发... “嘴边总是挂着些大道理...” “教科书的内容,应该称为权威。” “好好好,权威、权威...里归...我这样丑吗?” 忽现的雷光中,里归从身后揽着他,毛呢大衣将两人裹在一起。里归从边缘探出手,捋起沾了血的背带包,然后索性拆了背带摘下来,继而揉了揉其下肿胀的伤口边缘。它们在闪烁的光下晶莹,镶了漂亮的鎏金... “你很美,只是文字太过扁平,不够纺织你半寸。” 不知为何自己会说出这种话,大概是魔怔了,又或是不想压抑了。 “被你冠以这种形容,真不知该感到自豪还是忧愁。” 孔席只是耸肩,下颌也钻进披在身上的大衣里,一动不动。 “不用怀疑,我在夸你。” 哈... “疼死了。我平时没这么忍不了疼...” 也许笑的动作抽痛了伤口,孔席向后缩了缩下意识想要捂住痛源。里归比他要暖一些,一向如此...多奇怪,分明还是个小孩儿。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人多少要有点破绽才可爱。” 玄色的雷光袭来,照亮了黑灰布局的房间,摆钟的声音像被放大好几倍...孔席许久都没说话,任手臂从身后圈住他,近得能听清有些聒噪的心跳。 “里归,太懂事是没人疼的。” 他鬼使神差地想回头看看少年面上的表情,却被抵住脑后,耳边响起有些温煗的声音。 “但席哥,你会。” 在孔席身边他从不会害怕,只要他看着孔席,孔席就会带他回家。 “总爱顶嘴,这么执着地拒绝关系自然发展...倔脾气...” 里归的下颌抵在孔席的肩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僵,不自觉咬着下唇磨了一下。缓缓呼入舒出的空气牵动伤口翕颤,应激抽搐。 他平时没这么不善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