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耽美小说 - 燕宫在线阅读 - 返魂香岂人间有,8

返魂香岂人间有,8

    含凉殿原先并不是皇后居所,但却与皇帝的寝殿长生殿同在内宫中轴线上。原先立政殿是皇帝母亲在世时居住,在皇帝一朝则供奉太后之灵,蓬莱殿又被用作内宫宴饮,皇后会见命妇所在,含凉殿就因其位置恰到好处而成了瑞香当年的寝殿。严格说起来,其实蓬莱殿也是他的,两座宫殿并在一处,是个完整的前殿后寝的格局。

    他是皇帝结发之妻,出身名门,生育太子,获得如此殊遇自然无人能够说什么,可惜在含凉殿里他还没有住到一年,蓬莱殿里也并没有开过几次欢宴。圣元皇后崩逝后,皇帝便命人锁了含凉殿,又在立政殿里让妻子与母亲同受香火。

    因此重开殿宇,洒扫陈设的动静传出去,顿时由内宫到外朝纷纷变色,惊惧而疑惑,却死也不敢打探消息——皇帝已经命太子去请万家人,这消息传出来的还要更早,为的是什么,前后联系起来不难得出结论。想来册立继后已经是万事俱备,只剩下元后家族的同意。

    只是唯一令人不解的是,进宫的万家人也太多了些。

    瑞香是幼子,他年幼的时候,几个嫂子就陆续进了门。万夫人治家严谨,精明强干,万家家风清正,上下和睦,几个嫂子也是看着他长大,彼此间从无龃龉,感情深厚,且相处日久年深。莫说是万夫人夫妻,就连几个少夫人见了瑞香,都顿觉心酸痛楚——实在是太像了,一见面便勾起这些年的伤心,当初的惊痛。

    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万夫人怎么可能不认识?还来不及行礼,瑞香便急急下了台阶,皇帝亦早叫了免礼,一家人陆陆续续都红了眼眶。

    瑞香死去的这些年,虽然没什么痛苦,但也并非毫无感觉,最清晰的便是孤独,黑暗,他思念留在人世的一切,见到母亲便立刻不能自持,一面扑过去叫娘,一面就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一时间殿中哭声此起彼伏。太子扶着万云宸,熙华便上去扶了万夫人,皇帝伸手接了瑞香,嘉华便干脆挤进父母之间,泪眼朦胧,两处寻求温暖与安慰。

    见面相认并没有多少波折,因为瑞香在家中排辈最小,就算是兄嫂也是看着他长大,实在无法错认。一个人的神态脾气说话,虽然想要模仿也不难,可处处严丝合缝地像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人,确实不是一个普通宫人能够做到的。人都已经到了面前,到底是不是,亲人间怎么可能认不出?

    何况当年皇帝在潜邸时,夫妻二人共谋大事,瑞香曾经参与过的事多了,并非普通后宅内眷,其气度谈吐,着实不是轻易能够模仿来,有些机密之事至今无人知道细节,他却全部都能说出来自证,真假已无需复言。

    万夫人泪落不尽,颤抖着手来摸他仍然细嫩光滑,一如未嫁时的脸:“我的香香,没想到,阿娘还有能再见你的一天!”

    她确认了是真的,悲痛才彻底席卷内心。瑞香近日每次见人必要大哭一场,此时却顾不上扑进母亲怀里发泄,而是搀着她安慰。

    万夫人年纪毕竟已经大了,快七十的人,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银白。从前她是何等雍容华贵,落落大方的模样,这十年间老态毕露,作为孩子瑞香却是给了她最重伤痛,让她如此衰老的原因,又岂能让母亲更加伤心?

    万云宸亦是老了,好在精神还好,因进宫的时候心头就考虑了无数种可能,眼下无疑是最好的那一种,便扶着太子的手看向皇帝,补上了拜见的礼节。皇帝有了妻子,心神便比从前坚凝,脾气也顿时恢复十年前,一把扶起不让他拜,又叫景历扶了万云宸坐下,还专门赐了胡床,又安慰几句瑞香与岳母。

    万夫人掌上明珠失而复得,哭过一阵子便缓了过来,只是年纪上来,有些头重脚轻,一面道谢,一面接过瑞香手中的帕子自己拭泪,又不忘为自己的失态请罪。殿内的愁云惨雾悲哭阵阵消失,顿时彩彻区明。

    多年夫妻,互相扶持,万夫人看得出丈夫使眼色给儿子们,知道还有许多事需要和皇帝详谈,便看向瑞香:“多年不见了,香香,阿娘还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按说这个时候,就应该皇后带着内眷到其他地方说话,叫男人们好好商议一番重新立后的章程,以及对外的说法。但瑞香犹疑地看了一眼皇帝,到底不敢离开他的身侧——这段日子他当然察觉得到,自己的回来让快要绷断的皇帝顿时放松许多,可就像是修补瓷器,表面上看来伤口已经消失,行为举止都已经恢复正常,可是在内心里,皇帝仍然是破碎的。

    瑞香不是察觉不出,皇帝对自己离开视线的恐惧与抵触,便轻叹了一声,道:“把帘子放下来吧,陛下与父亲兄长们议事,我也和阿娘,嫂嫂们说说话。”

    皇帝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李元振应声是,领着宫人忙忙碌碌陈设坐席,准备茶点,熙华和嘉华便先后扶着母亲与外祖母入座,景历则留在父亲这边。

    殿内用的是珠帘,颗颗莹润硕大,但并不算密实,帝后之间一侧头就能彼此相通。皇帝虽然不满,但勉强也够了,就不曾说什么。女眷这边先传了水来,给哭过的众人洗脸,重新上过脂粉,这才细细说起话来。

    众人都有些不习惯,因为彼此之间声音相闻,稍不注意便被另一侧带偏,然而好处也是显而易见。万家人听见皇帝欲重新册立皇后,且昭告天下这就是从前的皇后,便纷纷松了一口气。

    元后和继后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皇帝的妻子,国母,也没有高低上下之分。可若是这两人实则是同一个人,表象便尤为重要。如此,万家依旧是唯一的后族,太子却变成了父母双全的嫡长子,从前局势无需改变,就算会动摇些许,也终究不怕什么。

    名分上的事捋顺了,才能后顾无忧。

    至于卫家如何……全然不值得放在心上,他们不会违旨,亦没有势力违旨,便是为人利用,利用的价值也很低。只要动摇不了皇帝的意志,也不能成为万家的敌人,此事他们就只能配合。何况,帝后也不准备亏待了他们,坐在后位上的人,也不是卫氏。

    又能如何?

    大事议定,万云宸便知道其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但此事是皇帝与万家无论如何都要做成的,所以他神情中没有丝毫犹豫顾虑,反而十分坚毅沉着。皇帝看了便很满意。他尊重万云宸,一者对方是自己登基最大的助力之一,二者万云宸着实精明强干,从来不拖后腿,也不仗着外戚身份失去本分,做事靠谱,为人知道进退,就算是这些年他脾气越来越坏,也很少发火到万云宸头上。三来,自然是万云宸是自己的岳父。

    瑞香当时临去前,只是放心不下他,放不下家人,放不下孩子。他虽然没有求对母族的优待宽容,可有时候不求比求了更有效用。正因为知道瑞香从未想过丈夫有一日会对家族翻脸无情,所以皇帝决然做不出将来到地下无法对妻子交代的事。

    万云宸有分寸,教养的儿女也都好,看到了他,总要念及故去的人,便是有时候实在难以控制,可想一想当年瑞香病骨支离,是如何在自己怀里流泪咽气,是如何死后也紧紧拉着自己的手,几乎无法穿衣服,又想到早些年三个孩子都还小,骤然失去母亲,在紫宸殿里一闹起来就是令人头痛,万云宸每每入宫总要见一见姐弟三人,安抚照顾,皇帝便也消气了。

    他一生父母缘浅,崔皇后早逝,先帝又为父不慈,为君不仁,父子两人近乎恩断义绝,能够叫他当做亲人长辈敬重的,实在不多。正因为已经失去了太多,皇帝便是再痛苦难当,终究也没有很糊涂。

    何况,万云宸很少拿皇后说事来说服皇帝,如此才可见他为人父的伤心,不肯利用皇后来达成目的——若是真的伤心,连提起都觉得摧心断肠,又怎么能够以之牟利?这些年来,打着皇后名义试图左右皇帝,甚至控制他的,却也不在少数。

    瑞香坐在亲人中间,顿时觉得安慰又温暖,虽然免不了被那边平静轻柔的说话声影响失神,心情却渐渐明亮起来,干脆叫人将母亲的坐席挪过来,二人同坐。万夫人本该推辞,可实在不想,便也默认了,坐在瑞香身边,拉着他的手不住摩挲。

    熙华和嘉华便坐在另一侧,只是微笑。

    他们不愿意离去,一来是为防备万一,再说万家也不是外人,二来就是为了找个空提醒瑞香,父亲已经和十年前不太一样。

    固然是骨肉至亲,固然这些年来父亲对他们格外的好,但就算是熙华和嘉华,也不能就闭着眼睛说皇帝和从前一样。熙华不愿意出嫁,就是放不下宫里这一摊子事。因宫中没有高位的嫔妃,事情也就很少,因此皇帝将宫务里头非要有个人做主的索性都委托给了长女熙华,可想而知她出嫁之后就该交给嘉华。

    可嘉华脾性如此,熙华并不放心,又不放心父亲,所以硬是拖着一点风声也不露,为的就是好歹多看顾几年。

    现在母亲终于回来了,父母恩爱如初,熙华很高兴,但也别有一种担忧。人的性情难以转移,一旦变化了也不是说改回去就能改回去的。就算昧着良心,她也不能说父亲还和母亲当年记忆一模一样,脾气也是肉眼可见的逐渐变坏。她只怕瑞香看不出来,夫妻相处间有所冲突,更不想母亲不开心。

    大概有的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而他们这几个孩子其实没有在母亲的庇护与温柔下长大,此时母亲这具身体的年纪又比自己小,一旦亲近起来,就难免变为照顾与担忧——毕竟他看起来那么小,怎么能够受委屈?

    只是熙华从清早起来,就再难找到机会,背着父亲和母亲说话。她自然看得出父母相处是如何恩爱情深,却从来是个太周到懂事的孩子,此时瑞香名分未定,自然担心个没完。

    瑞香看出些许端倪,便起身送了万家人到殿外。正好李元振遵照皇后的嘱咐送来了熬好的药,皇帝虽然不想接,但被瑞香一看,到底还是闷头一口气灌下去。瑞香趁势带着几个孩子出去,抓紧时间看向熙华:“今天你欲言又止好几次了,怎么,是有什么事不方便给你阿父听到吗?”

    女儿已经亭亭玉立如一朵半开的新荷,瑞香虽然错过了很多心中很是不舍,但也不由猜测她是有了心上人。毕竟这个年纪期期艾艾,不好开口,还能是因为什么?

    熙华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景历一眼就明白她要说什么,嘉华稍迟一步也顿悟了,赶紧戳了戳长姐,示意快说。

    在瑞香诧异且好奇的眼神中,熙华终于趁着四下无人拉着母亲的手低声道:“阿娘,阿父他……十年来性情变化许多,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他很想您,但也承受不住这些年来的痛苦,所以……您与阿父重新得见,情深如故,可……”

    有些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为人子女,熙华自然能够理解父亲的痛苦与孤独,也不能说父亲的过失,但她又不想父母有所龃龉。要是母亲后来发现父亲这些年做了什么,生气不和怎么办?总之,真的是忧心忡忡。

    瑞香倒是没有想过她会说这个,不由微微蹙眉,看向景历。

    景历就轻声道:“阿父这些年心情不佳,身体时常有恙,心里自然不痛快,极不耐烦繁文缛节,又常有雷霆震怒……”

    其实作为皇帝的儿子,他并不觉得这算是很过分的行径。臣子自然希望能够有一个从谏如流,稳定温和的君主,可父亲又何尝是一个不仁善,不宽容的君主呢?他仍然英明如故,只是脾气不好而已,景历为父亲周全,为的是社稷江山和父亲的名声。有些时候皇帝的手段固然粗暴无情,但却从来不昏聩昏沉。

    父子两人失去了瑞香从中调停,却也没有爆发什么争执,甚至感情极深,景历一向是比较认可皇帝所作所为,也很理解为何他会变成这样。

    他们这些做儿女的,迟早会长大,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儿女,失去母亲固然是一种伤痛,可终究能够走出来。父亲……却是永恒的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撕心裂肺,伤痕永远是无法愈合的。这种痛苦日复一日,是谁都无法承受的痛苦。

    性情变化,实在不必苛求。

    瑞香顿时明白过来,失笑道:“我知道了。”

    说着,轮流揉了几个孩子的脑袋一把。景历和熙华比他高,纷纷很贴心地低了头被他抚摸,嘉华和他差不多,笑嘻嘻凑过来靠近了叫阿娘,一时间几个孩子的眼睛都有些红。瑞香欣慰地看着几个孩子:“你们都长大了,可是在我这里仍旧是个孩子,这些事不必你们担忧,我都知道的。孩子就要有个孩子的样子,我只愿你们开心,高兴,在阿娘身边,仍旧无忧无虑。”

    他是错过了很多年,可是如今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能够死而复生的人,又能有几个呢?只为了失去的东西哭泣,看不见眼前独一无二的幸福和奇迹,那不是他。

    皇帝是变了很多,他早就知道,可是他又能有什么不高兴,不满意,不赞同?世上谁都可以对皇帝求全,只有他不会。

    转身回到殿内,瑞香就看见皇帝已经望眼欲穿,见到他就站起身走下来迎接:“外头那么冷,什么话不能进来说?”

    熙华默不作声,悄悄将自己变得更不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