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耽美小说 - 燕宫在线阅读 - 145,粉汗湿吴绫,玉钗敲枕棱

145,粉汗湿吴绫,玉钗敲枕棱

    那个黄绫牡丹葡萄纹的香囊,是瑞香自己做的……就算是他自己做的吧。他配色,选线,自己描了花样,但具体该怎么动手,则是受了针工局来的尚宫很大的指点和帮助。

    缠枝牡丹葡萄富丽雍容,同时却也别具缠绵意味,意象更是繁盛华丽,像永不凋落,瓜瓞绵延。牡丹是繁华富贵,葡萄是子嗣绵延,长盛不衰的纹样,香囊里面装的东西却和主题不大相干。

    首先,里面装了瑞香的一方小印,“蓬莱仙骨”。虎钮篆文,白玉做成,上面还系了条五彩流苏,以防丢失。因为是日常所用,回复下面表章所用,所以随身携带,装在香囊里自然是最好的。

    香囊本身不装香料,但是被瑞香自己常用的熏衣服的香熏过,有淡淡甜甜的六合香气味。

    除了皇帝送的小印之外,还有瑞香平时收集起来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其实起初,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习惯,还是后来换这个香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会习惯性地收集一些奇怪的东西,随身携带。

    比如皇帝写的纸条。

    此时此夜难为情。东风吹绽海棠开,香麝满楼台。枕前发尽千般愿。

    都是瑞香自己在皇帝案头发现,见到他随手写的,不过是出神时留下的笔迹。可真正触动人心的是,只言片语间,他心中想着的那个人,是他。正因为知道这一点,且能从词句间发现一些回忆的痕迹,所以瑞香干脆自己收藏了起来。

    早先为了避嫌,也是不感兴趣,瑞香从不打扰皇帝处理国事,也根本不插手整理。但是现在这些习惯早被摒弃,瑞香看过殿试的卷子,提早知道传胪的名次,对朝中选官任人也会提前得到消息,察知端倪,整理皇帝的桌案上堆叠如山的东西也早不算什么。

    如此便利,但收集到的东西也不多,因为皇帝平日胡思乱想的时间并不多,很多时候他只要抬头就看得见瑞香坐在窗下,看书,写信,合香,两人共处一室,有时候也会兴起思念。

    一个遗留笔迹,另一个悄然收起,事先自然不会商量,但事后却心照不宣。瑞香也就逐渐养成习惯,收集的东西除了并不多的纸条,也有一颗脱落的宝石,一根断掉的水晶钗。

    这些东西没什么价值,但水晶钗是在紫宸殿亲热时不小心掉落摔碎的,宝石是从皇帝藏在瑞香身边那柄匕首上掉下来的。瑞香对丈夫在每个地方都喜欢掌握一些武器的习惯没什么意见,因为他自己反正不会去用,但也不介意对方的警惕。

    那把匕首很美,锋锐清冷如一泓清水,吹毛断发,镶嵌宝石,错金铸造,又美又危险,让瑞香觉得很像是它的主人。

    他自己是不拿武器的,也全然不会。对此皇帝似乎并不准备教他,瑞香多少也能理解,需要皇后用到匕首的场合,想一想就觉得不吉利。皇帝那样的性情,当然很讨厌想到这种事。再说,短暂的学习其实也没有什么用。

    但这颗宝石,瑞香就留下了,时不时还会把玩一番。

    最后就是前段时间瑞香换了香囊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的这些事似乎鬼鬼祟祟,十分羞耻,但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这种邪恶的念头,干脆拿走了皇帝喜欢的一枚拇指大的翡翠玉蝉,当做试探。

    两人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瑞香总是戴着一个香囊,一个多月了才换了一个新的,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皇帝知道吗?以前瑞香没有意识到自己偷偷收集这些东西看起来像什么,倒也不会多想。但现在忽然意识到这种行为似乎有些猥琐,心中的羞耻窘迫就逐渐浮现。

    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可是这幅变态的模样被丈夫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纵容,就连玉蝉消失皇帝也没有找过,瑞香就格外觉得刺激。他听见李元振诧异的声音,哪里都找不到那枚玉蝉,而皇帝却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如常坐在窗边,端庄美丽,专注地抄录碑文,整理收获的妻子,制止了李元振:“算了,你别管他。”

    当时瑞香的手就抖了一下,在纸上留下好大一个墨点。就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他的心情煎熬,反复摇摆,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承认,然后招致一顿惩罚呢,还是找到理由证明这种行为也没有问题,他是理直气壮的,然后被当做变态和小偷羞辱欺负。

    然而,皇帝始终没有反应,就这样过去几天后,瑞香习惯性地清点香囊里的东西,随后却发现里面多了一枚粟特人带来,亮闪闪的金币。

    一同起居的时候,这种事实在太容易被发现,瑞香想象着对方清晨离开之前,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在香囊里给他留下这枚金币,就似乎猜得出对方的态度。

    “给你玩的”。

    从那之后,瑞香就再也没有换过这个亲手做的香囊,把它留在身边,时不时翻开就会发现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小小的一对白玉环,可以拿来做一对佩饰,一只硕大滚圆,品相完美,有淡淡绿色的合浦明珠,新的纸条,甚至还有油纸包着的几颗糖。

    皇帝居然喜欢给他送糖,花生糖,米花糖,松子糖,有时候还有蜜饯,解暑的薄荷丸子。对方似乎也是完全随心所欲,有时候故意传递一些淫词艳曲,暗含邀约,分明是将近十年的夫妻,偏偏弄得像是背人偷欢的情人。

    但更多时候,皇帝送的东西都没有固定的意义,甚至还有作弄他,让他乱猜的感觉。没有一定答案的谜题,瑞香可以保存一辈子,时不时去猜,去咂其中的甜味。

    因此,他也渐渐养成了一想起皇帝,就把玩这只香囊的习惯。身边人虽然不解,但只当他是格外喜欢这只香囊,倒也不会多想。

    和恩爱的丈夫有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瑞香喜欢这种隐秘的感觉,也喜欢怀抱着这种想法,用小变态的心骑在丈夫身上,呜呜咽咽地榨精。

    猎场之行在皇帝知道中山王即将抵达的消息后就结束了。收拾行李返程的时候,瑞香就明显感觉到了皇帝的沉默,平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的状态,成为了一个不会被情绪左右的君主,一场大清洗已经蓄势待发。

    这次事件,瑞香心知肚明要两兄弟商议决定,而自己需要做的便是应付可能到来的求情,争执,影响。不过万家没有涉事,到底还是与他无关的。

    皇帝现在越是冷静,动手的时候也就会更加绝情,意识到了这一点,即使深知事不关己,瑞香还是有些沉重。

    然而事情越大,皇帝也就表现得越是平常,至少越国公是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命在旦夕的。

    中山王的接风宴十分盛大,遍邀群臣,宫中众人也一同出席。这对经年不见的兄弟看起来仍旧感情深厚,彼此信任。想来也是,毕竟中山王虽孤身在我外,但显然是作为皇帝最信任的人,替他坐镇铜矿,奠定基础的。不被信任,又怎么可能?

    这对兄弟之间,是这几代以来,皇室难得的和平,对宗室而言也是意义重大的。都知道此次回来之后,中山王应该就要坐镇京师,进入中枢参赞政务,成为宗室中的第一人,众人也十分殷勤热切,一时间花团锦簇,歌舞升平。

    宴后一连几天,皇帝都在宫中设宴招待弟弟,陪伴的人也从群臣后宫齐至逐渐到了重臣,宗室,近臣词臣等分门别类地陪伴。为了方便叙旧,中山王一直住在宫中,甚至根本没有回过自己的府邸。

    毕竟当年,若是没有皇帝的知遇之恩,中山王泯然众人,说不定在接连的政变和动荡中难以保全,更没有今日的名位荣耀,而没有中山王惊才绝艳的天纵奇才,皇帝也不能在登基后迅速地掌握军权,对外战争接连顺利,又能够放心地将铜矿收入囊中,这两人互相成就,君安臣乐,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事需要交代,中山王在经营铜矿初期,和当地豪族,和长安世家都有过不同程度的碰撞,甚至还有先斩后奏,直接灭族的事例,而朝中局势,皇帝心意,对中山王日后的安排也需要时间来交流,所以,当数日后中山王离宫回府,谁也不知道此时乌云已经笼罩在长安城,帝王的雷霆之怒,即将开始如狂风暴雨般席卷。

    之后,朝上开始了雪花般的弹劾检举,彼此间的攻讦,诏狱,大理寺,宗正寺全部忙碌起来,而瑞香也已经养成了习惯,暂停接见请安的命妇,静静等待。

    善德长公主的驸马,晋阳大长公主的儿子下狱,全家除公主外亦被收监审讯,这并不代表放过了公主,而是给皇室中人应有的面子。除此之外,收拾了越国公放出来的那几家年轻人之后,抽丝剥茧,追根究底,越国公也被牵涉其中。

    皇帝并不准备立刻让这敢于试图玩弄自己的老匹夫授首,反而颇有兴致地玩起了残忍的游戏,准予他自辩,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挣扎。他最想要的不是尊严,不是站着昂首挺胸的以挽救新政的方式得到重用吗?

    他现在只会绝望,只会更加卑躬屈膝,然后就会发现,这一切根本没有用。

    皇帝不会折磨他的肉体,不会对他严刑逼供,甚至还要和颜悦色地鼓励他绞尽脑汁地试图逃脱合围的罗网,又亲眼看着所有敢于在新钱上坏事的人一家家被如狼似虎的中山王亲自率人羁押,捣毁,抄家灭族。

    皇帝甚至不必骂他,打他,揭破他欺骗自己的嘴脸早就被发现,只是准备让越国公绝望,然后在漫长的反复的折磨中,自己认罪伏诛,甚至盼望审判的来临。

    这是一个君王该做的,不是记仇,不是报复,只是让他罪有应得。

    随着惊动天下的案件发酵,这两年内都没有腥风血雨的朝堂一时间震动非常,人人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慑,然后意识到皇帝的脾气并不是逐渐温和,软弱,而是一直将锋刃收藏。

    可龙的眼始终是看见了一切的。

    涉事的晋阳大长公主已经是暮年,求见皇后不得,只能见皇帝,脱簪待罪,口称臣妾,哀哀求饶,只为免去自己满堂子孙的死罪。鬓发花白的姑母做出如此姿态,实在是凄惨可怜,但皇帝只是静默地看着她,觉得她确实不了解自己。

    他的血亲很少,因此虽然晋阳大长公主站错过队,又没有什么香火情分,但念在她年高又很快见风使舵的份上,他并未加罪。但寿星公上吊,就是嫌命长,他也只好如她所愿了。

    涉事的宗室和公主赐死,其家人亦被废除封诰爵位,该流放的流放,该砍头的砍头。除此之外,涉事的世家或者族诛,或者抄家没入奴籍,有中山王以打仗般的雷厉风行,残忍迅捷执行,这件旧钱案从爆出来开始,只用三个月便彻底结束。

    越国公废为庶人,凌迟处死,其家亦被族诛。

    一场暴雨后,冬天已经快要来临,天气却忽然和煦起来,皇帝的心情大好,一面命韦君宜选人上来去往江淮建立钱监,专司铸币和换掉市场上的旧钱。这个钱监之后也并不打算撤掉,会很有用的。

    事发前皇帝特意押后了几日,已经办完了大公主熙华的及笄礼,盛大隆重,只是冬至宴上,命妇贵女们之间,就已经消失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风流云散,胜者始终留在宫城,留在世上繁华之处,而失败者却消失得残渣也不见,只是掖庭多了罪奴,皇宫仍然屹立。

    开始杀人之后,瑞香也就不再阻止命妇请见,因为他还要配合皇帝给不愿主动出首的人家施压,也要安抚惊惶胆小的命妇,更要团结宗室勋贵,以免产生意外的动荡,也是狠狠忙碌了几个月。

    冬至宴后第二日,皇帝在蓬莱殿,用一种略带遗憾的目光看着面前背书的景历。在景历看来,这遗憾似乎就是警告和失望,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复思考,始终想不出理由,只好用求助的表情去看一旁的瑞香。

    一家人用眼神互相探寻,只有曜华还在捏弟弟已经开始很有力的手脚。景行恩恩呀呀,声音响亮地配合曜华,瑞香见景历已经背完了书,开始坐立难安,于是叫他带着曜华和景行出去在庭院里散步,自己坐在皇帝身边。

    “怎么了?景历的功课没有错啊。”瑞香其实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决定安抚他一番,便搂着他摸一摸,亲一亲,又把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前。

    皇帝被哄了一整套,虽然啼笑皆非,但还是享受了一遍,这才叹气:“可惜景历出生的太晚,否则该让十五弟带着他见识一番的。”

    瑞香扭头看了看门外还不到七岁的儿子,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带孩子去抄家灭族,到底算是一种摧残,还是一种教育呢?以景历未来的身份,似乎皇帝的考虑也有道理,可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瑞香又实在很想反对,不由庆幸:“他还小嘛,以后再说。”

    皇帝也不是特别失望,只是多少有些遗憾,六岁多的孩子要是看到那种场景,未必不会受到惊吓,但有些东西终究还是需要见识一番的,所以还是以后再看吧。

    他也不再提,趁着孩子还没有进来,瑞香也不会推拒,亲了一会,又抱了一会,顺手往瑞香身上的香囊里塞了一枚蜡丸。

    瑞香察觉了他的动作,摸了摸腰间,横他一眼,又在已经鱼贯而入的孩子们面前装出一副端庄平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