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水殿风来珠翠香
大公主眼看着就要十五,该行笄礼了,瑞香作为皇后,自然要替她张罗。这是成人的仪式,小孩子的生日一向不会大办,每年不过是长辈下赐,彼此祝寿送礼也就是了,唯独这笄礼却是足够盛大庄重的。 熙华是皇帝的头生女,也是他亲自带过的,深受帝后宠爱,地位又很特出。本朝的公主向来强势,与皇帝和政治的联系,也都很紧密,选择的驸马亦都是出身高门,手握实权,也因此,长此以往下来,公主的地位也是十分独特的,不能简单地算作附庸,或者联姻的筹码。 何况大公主本就颇为类父,无论容貌还是爱好。瑞香原先看到她发倔就忍不住怜惜,还不是因为她性情脾气和皇帝类似,倔强起来硬挺着对亲爹都不肯低头的模样就更让人移情? 皇帝也因这一点很疼她,早对瑞香说了要留她到二十岁再出嫁。此时律例有定规,十五岁后不嫁,二十岁后不娶,每年家中都要交一定的罚款。高门大户舍不得孩子,或者因为种种缘故耽搁了,交这点钱不算什么。瑞香当年二十岁入宫,也是交过这个钱的。 至于公主,那又有所不同。 长宁公主也是时常见到宫外的公主王妃,诰命夫人的,美名与宠遇都早早传了出去。她年岁渐渐到了,有这个心思,自觉也有几分体面,能够和皇帝成儿女亲家的,便会变着法地往帝后耳旁悄悄递话,暗示询问。 这种事体面人家成事前都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宣扬,毕竟若是不成,连累的还是自家的孩子。皇帝倒是没有和旁人说起要把女儿留多久,只是放出消息要多留几年,于是她暂且也不必为自己的婚事操心,全心全意地享受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的时光。 早些年的时候,大公主毕竟还小,随着父亲变成皇帝,处境也有所改变,做人做事自然战战兢兢。如今居移气养移体,她早已是天下最贵重的身份,从前发愁的事,似乎再也无法令她烦心了。 就是生母娘家的亲眷,受她节制敲打,也是应当的。她是公主,是君,严家人是臣,不用再寻父母帮忙,也不必再觉得委屈难受,轻轻松松地,她自己也就处理过去,甚至看不出什么痕迹。 严家人是没有规矩,早些年一直念着去世的女儿,又想着让大公主嫁回去。失母长女,终究是很可怜的,皇帝是男人,精力也多数放在前朝,顾及不到许多事,新皇后又出身名门,家世比前头的王妃更好,大公主那时候确实很害怕,也很担忧。 不过她终究是天子之女,她的父亲坐拥一切,严家人虽为外戚,可其实一直都没有机会扬眉吐气,耀武扬威。皇帝在潜邸的时候处境不好,严家人也得夹着尾巴。等到皇帝登基,严家人又已经成了昨日黄花,还有个新后立刻入宫,在皇帝面前,严家人也一向没什么脸面。 这与早年的王妃无关,也与大公主的体面无关,其实还是先帝当年卯足了劲给弟弟结的这门亲本就没安好心,皇帝和先帝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对他选的妻子虽然到底是认了,忍了,却不代表心里真就会对严家有多亲厚,有爵位,传下去一个虚衔,不缺了皇亲国戚的脸面让自己难看,让女儿难受,皇帝已经仁至义尽了。王妃死得早,两人做夫妻的年头也不长,正因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提起她,皇帝也不全是不满,终究是承认她的,严家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大公主还小的时候就被几次申饬惩罚,要说脸面,在皇帝面前是排不上号的。 何况瑞香入宫也快十年,接连生育,又贤明睿智,在后宫辅佐皇帝尽心尽力,前朝父兄亦是人才辈出,此起彼伏,严家越发是被比得底气不足,也确实安静了不少。 瑞香刚进宫时,免不得对严家也要格外在意,优容,如今么……是严家自己不敢来碍他的眼。在他面前说酸话,怪话,动不动提及早逝的姐姐,就更是不敢了。 大公主也很少想起他们,更不会为他们烦心。她虽是女流,却文武双修,不仅养了许多猫,几个弟弟妹妹全都送了一遍小猫,也养了许多的猎犬,身边的宫人女婢里,专门就有训练出来陪她骑马,射猎,打球,蹴鞠,各种陪玩的。 年岁渐渐大了之后,皇帝也不大管她出宫去的事,只是不大允许她在外过夜,因此这一回出猎,大公主是很兴奋,也很快活的。 她高兴了,就不大耐烦在瑞香的銮驾里坐着,趴在窗上揭开帘子向外看。正好景行午睡醒来,又饿又凶,哇哇大哭。 瑞香养了好几个孩子,没见过和景行一样在肚子里脾气就特别大的。他生下来更是了不得,一旦哭起来震耳欲聋不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结束。刚开始瑞香也害怕,小孩子不会说话,身上不舒服,饿了尿了都用哭来表达,直到后来他发现,景行根本是脾气大,嗓门大,力气也大,有时候是故意哭着玩,有时候是生气了,不高兴,就闹得身边几十个人跟着汗流浃背。 小孩子不通道理,也没法呵斥惩戒,何况瑞香也舍不得,有时候也只好任凭他哭,哭高兴了就好了,转脸就在乳母怀里大吃特吃,无论品行还是表现,实在都很像土匪。 瑞香甚至不想追究这孩子到底像谁,他想到皇帝小时候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心中就觉得很好笑,又很累。 皇帝自己当然也不会记得襁褓中的事。 倒是大公主,虽然时常过来看望母亲和弟弟们,但其实还没怎么见识过景行的哭功,捂着耳朵扭过头来,满脸都是震惊。 瑞香已经被隔三差五这么一顿哭嚎给弄疲了,动也不想动,只是对大公主道:“你去外面骑骑马,吹吹风也好,让护军看着,不要跑远了就是。他还得哭一会才肯吃奶呢。” 大公主距离生孩子养孩子还有不少年,也帮不上什么忙,见景行小脾气上来了踢着腿地哭,一时间也觉得头疼,碰都不大敢碰,便答应了瑞香,从銮驾上下去了。 这回出来,大公主带了不少爱马还有猎犬,为的就是尽兴一场。说到底,虽然得父亲看重,但毕竟皇帝日理万机,和儿女们见面,不是去嫔妃那里顺便见一见孩子,就是要靠皇后安排调度家宴。他想起来三不五时见一见面,问一问功课,虽然是惯有的流程,但要日日见面就很难,更不要说只自己一个陪着出猎,是十分难得的天伦之乐。 也正因此,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才是宫里颠扑不破的真理。大公主又是另一种情况,她年岁最大,是如今宫里唯一一个长成的孩子,在皇帝面前有格外的待遇,能出来一起玩,大公主显然是很兴奋期待的。 皇后不爱射猎,还带着昭王,离不得,显然是不会参与他们的游戏,大公主便更加兴致勃勃,卯足了劲要和父亲赛一场,出门的时候也穿的是男装胡服,英姿飒爽地出了銮驾,骑在马上,四顾的时候光彩照人,连近旁的护卫都不敢多看。 她没两下就跑到了前面也骑马散心的父亲面前,叫了一声阿父,就抬鞭指向前面:“要赛马吗?儿也活动活动筋骨。” 皇帝爱怜地看着没戴帷帽,光艳过人的长女,很是宽容地笑了笑:“怎么不陪你阿母说话解闷?” 大公主笑了:“阿弟睡醒了,哭得厉害,离得近了实在吃不消。阿娘见我坐不住,就叫我出来了。您怎么不去陪陪阿娘?” 宫中称呼,诸王公主宗君,俱都在父母面前自称儿,如非极其严肃的场合或者请罪,也不称皇帝皇后陛下,都是叫阿父,阿娘,论及生母,也只是叫阿姨。 皇帝身旁的近卫多是勋贵子弟,随行护卫亦是最好的晋身阶梯,时常也能见到诸王公主宗君与父亲见面。大公主今日不戴帷帽,男装胡服,飒爽中又透着少女的明媚,一张脸如含着晨露的鲜花般,张扬,绚烂,尽显帝女公主的夺目之美。 她虽然不惧人看,坦坦荡荡,但是当着皇帝的面,诸近卫还是颇为谨慎。毕竟年龄到了,这次随行的又都是勋贵子弟,若是有心,给大公主留下个印象其实也不难。但当着皇帝的面偷人家的掌上明珠,还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本朝公主宗君成婚,都是单独开府,驸马身份职位都不会太低,但公主终究是君,不必侍奉舅姑不说,驸马的父母反而要给她行礼,驸马更是不能纳妾,说是入赘皇家,其实也并无不可。 伺候个公主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但人嘛,知好色而慕少艾,长宁公主备受帝后宠爱,轩然霞举,顾盼神飞,就算是没有尚主那个意思,见到如此高贵又美貌的少女,又有谁不觉得眼前一亮,心中一动的? 大公主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根本没放在心上。她也知道,长大后不可能不成婚,但能得父亲发话多留几年,那也是好的,这种天真快活,万事都不用操心的日子,过一年就少一年的。 至于那么多人或许都喜欢她,注意她,倾慕她,又有什么不对?她的父亲是皇帝,她是公主,招人喜欢,要人尊敬,那是应该的! 她还不至于像那戏文里的小姐一般,见到个些许平头正脸的男人,就五迷三道走不动路,私相授受起来了。大公主内心,也是很傲气的。 皇帝就喜欢她在自己面前言行有度,却也有趣,亲昵中带着一股任性的模样,见她调侃自己,倒也不恼:“你们娘三个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挺好,我去了难免不自在了。” 大公主也不再提,只是唉声叹气:“三弟的脾气,也太大了!就是我,都有点受不了,现在这样,不知道大了又该是什么模样。” 景行哭起来中气十足,响彻屋宇,皇帝也不少见识,试图自己哄他,最终只是闹得震耳欲聋,简直头痛,闻言也是摇头,不过想想还是很欣慰的:“健壮,才哭得响亮。你还不知道,他有时候不过是看人围着他转好玩,或者一时猜不到他的意思,就故意地哭……” 父女间说起景行来,倒也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显然两人虽然都有些畏惧他这个脾气,但其实也觉得有趣。毕竟不是自己亲身带孩子,就连瑞香,也多半是景行高兴,可爱的时候接手,否则,三个人都弄不来,还是得交给乳母,嬷嬷。 这话题对外人来说,是够无聊的。昭王再受宠爱,到底也还年幼,如果是景历,在外头获得的关注还多一点。现在么,他上头有个大哥,骄纵也好,凶恶也好,都不算太大的问题,不过是自己一家人觉得着实有趣。 说了几句,父女两人又重拾方才赛马的那个话头,见大公主离了宫门就像是浑身都轻松畅快了,皇帝也不愿让她失望,父女二人便紧紧咬着,一前一后,疾驰而去,身后是一群近卫随之策马护持扬起来的滚滚烟尘。 瑞香这里自然也收到了消息,揭开帘子探头的时候,外头的烟尘都快散了。原先被皇帝哄着,拉着才愿意去外头骑马受罪,现在瑞香倒也习惯了时不时骑马,天天出去散步,可说到底,他就是不爱动的,始终是做不到这父女两人一般,天性里就爱奔驰。 摇了摇头,瑞香又戳了戳躺在床上哭够了,咿咿呀呀啃手指,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小魔王的景行:“但愿你也一样,随爹就好了。” 身强体健,四处乱跑那也是好的。 一行人到了猎场,自然有早准备好的宫室陈设干净舒适,烧好了热水等着。 帝后带着昭王住在一栋小楼里,大公主则在他们后头的宫室里住,中间隔了座小园子,这时候风景也很好。安顿下来自然不用大公主亲力亲为,她便立刻挎着弓背着箭,兴致勃勃来邀父亲了。 “趁着还不到晚膳,打两只兔子给阿娘尝尝鲜也是好的嘛。只可惜我们景行吃不得,只能看着了。” 出来后,大公主确实比在宫里更快活,精力充沛到用不完一样。想也是,宫里再好,也不过是院子套院子,纵然有许多山川湖海的风景,说到底看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还要上课。 虽然陪玩的人也不少,身边的宫人啦,伴读啦,诸位县主亲眷啦,但到底不能和一家人出来相比。 孩子高兴,皇帝自然也是要奉陪的,只是路上没和瑞香怎么说话,皇帝方才抱了抱景行,让他下去吃奶,正在和妻子闲话,气氛也挺平静温馨,一时间竟有点难以取舍。 瑞香倒是笑了:“也好,熙华有心,那你们俩就去吧。不过别往林子里钻太深了,早点回来。要玩,还有的是时间。” 如此,皇帝也就只好与女儿一道,点齐人手,带足箭矢,牵黄擎苍地去了。 瑞香也很满意,觉得自己想到带着大公主过来散心果然是对的。皇帝心情再不好,如此出众青春的女儿在面前,自然而然就高兴了,何况猎场里有肃杀,有猎物,有追逐,有热血,只要自己不上场,瑞香还是很理解为什么多数人都喜欢打猎的。 他送走了父女二人,自己就照往日的习惯和景行一起午睡去了,觉得把彼此安排得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