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至高至远明月,称孤道寡夫妻
行宫天长,瑞香倒也不是无所事事。皇帝避喧听政,虽然不再讲究多余礼节,但正因如此,有时候忙起来反而没日没夜。他倒是体魄强健熬得住,但有时候瑞香遇到熬夜后告辞的老臣,脸色青黄,眼圈青黑,脚步虚浮,脸颊凹陷,简直要怀疑人不行了。 如此下去,哪能长久? 如今朝中运转顺利,但皇帝屡次降旨,放低臣子上奏的门槛,要处理的事反而多了。国朝多年,底蕴丰厚,虽则如此,前面几位君主不是昏聩就是平庸,攒下许多积弊,要清理的人事还多得很。 瑞香住在清凉殿,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这里每日吞吐多少胸怀抱负的臣子,又运转得多么迅疾。他作为皇后,除了管理内宫的职责之外,也需清楚朝堂上的变故,因此不能躲避职责,即使自己并不喜欢,但也时常召开宴会,联络命妇,体贴下情,关怀那些丈夫不在行宫,出任在外,或者一时被派出去的家眷。 后院这些事,看似不够瞩目,无非是婚姻嫁娶,生老病死,但作为皇后,瑞香无不安稳妥帖,不曾令功臣寒心,更是深得命妇感念,也是十分不易。 有众人在,瑞香倒也安心,不管是游猎,登山,打马球,蹴鞠,酒宴,全都能安排妥当,宾客尽欢。便是大公主和嘉华他们一众孩子,也深觉行宫有趣,不舍得离去。 每月一旬在飞霜殿升座,众人请安,瑞香见到众人,想起皇帝同自己说过的中秋宣旨,自此自己亦称陛下,万岁,心中难免深觉复杂。他其实从没有做过痴梦,不想和后宫任何一人姐妹相称,情深义重。 一来是他对皇帝有情,自然不可能真如同手足一般,二来是他身为皇后,得到太多,降低身份不会令人感怀,彼此之间恪守名分地位就已经很不错了。 譬如现在他身处清凉殿,皇帝自然无法在此召幸妃嫔,更不可能扔下他去找别人——一早,瑞香就知道这个夏天是皇帝送给自己的,二人行走坐卧都在一处,妃嫔则远远令居,清闲安逸,相守相亲。到了这个地步,宫中众人自然也知道皇帝何意,这一个夏天,竟然是从无一人得幸。 瑞香现在想事情也不像是从前天真,不由怀疑皇帝有意隔上几年在令别人生育,如此,真可以说是他给景历留足了地步。这孩子越长越看得出性情沉稳温和,开蒙后倒也聪颖,若说如此位置从未想过储位,瑞香说不出这种假话,因此皇帝这样做,除了喜欢,想要,愿意之外,未尝不是在为自己的偏心早做打算。 后宫众人久不得幸,即使不敢含怨嫉妒,兴风作浪,心中难道就不难受?此时此刻他和颜悦色,做一个高高在上的主母,对他们来说反而安稳些,也更可信。 瑞香这一夏过得很好,先前的亏空早补了回来,身子也不似刚病愈的时候瘦削,宫内为此甚至还被赏过月例。众人见他容光照人,光彩斐然,心中难免归因为皇帝宠爱,万事顺遂,因此拜见时也无心说话,总是匆匆一晤,又因后宫宁静,倒也不会生事,瑞香更是无话可说,人散后便挥退步辇,散步而回。 前后宫人围绕,走出飞霜殿好长一段,瑞香忽然回头看去,叹息一声,微笑着对心腹说:“怪不得陛下愿意给我万岁尊荣,你说,这算不算也叫称孤道寡?” 女官是早知道皇帝的意思的,闻言微笑:“您这番感慨,可就好没道理。旁人不说,昭容待您如何,您还不知道?这自然不算孤寡了。更何况,舍弃了这些人的亲近,那是因为您得了陛下的情爱,二人同心,怎么能算孤寡?” 瑞香也笑:“这般殊遇,其实我本该害怕的,即便不怕,当时也该推辞,偏偏……就这样答应下来了,什么都没有说。我也想开了,不要这个,也推不了别的,我既然已经坐上来了,只能坐稳,否则做什么都没有用。前朝皇后称陛下者也并不少见,只是未曾称万岁,如今陛下愿意分享万岁……我知道他的意思。” 世间之事总不会十全十美,二人如此情意深重,寿数就难免成为一桩心事。皇帝自然也知道,自己未必能有万寿可享,所以他的心事不过是和瑞香永远在一起罢了,万岁称号,不过是因为每次千岁万岁提起,对比实在太清晰,即便皇帝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但长年累月听见,总是觉得不祥。 他不喜欢,瑞香虽不在意,但也由着他改了。 瑞香回到清凉殿,却见经自己几次劝谏,终于愿意放那些臣子一马,劳逸结合的皇帝正在后面逗弄景历和曜华两个孩子。他对孩子倒是都很亲切,虽然宫中不乏有心人冷静旁观,但也只能说,因皇后之故嫡出总是更常见面,但庶出也并未被冷待,仆役随从与嫡出无异,皇后宽和,时常安排家宴,能够见到君父,皇帝也不曾分出高低。 毕竟他一共才两个儿子,到底太少了。 见瑞香回来,皇帝抬起头:“前面赐宴了,我在他们也吃不好,索性就回来了。你这一去用时倒是不久,想必也没有用膳?” 瑞香点点头,见两个孩子站起身端正行礼,口称阿母,挨个抚慰一番,便坐下来。少顷嘉华进门,行礼问安,同两个弟弟一起坐下来,一家人这才用膳。 清凉殿自从皇后入住,李元振就很有眼色地将多数事务都移交给了皇后安排,绝不会越俎代庖,更不阻碍皇帝享受平常夫妻之事。因此膳食也好,点心也好,水果也好,来往臣工赐宴赏赐也好,瑞香都接了过来,即使从前不会,现在也闭着眼都能理清楚了。 就像是怀疑他不再见后宫一般,瑞香也怀疑过用意。皇帝的主张他是清楚的,皇后的权力是什么,他也是清楚的,现在这是不是算皇帝默不作声,将最后一部分权柄稳妥地交给他,也相信他能使用得当? 皇后若是与帝王同心,与外臣交往是必不可少的,自从那年行宫里坐镇过后,瑞香就没有断了这种联系,往日赐宴问候,与命妇来往都是其中一部分。但如今名正言顺,皇后一力安排清凉殿事务,可谓是正当地露了名,权势不动声色到了极致。 皇帝是个胸中自有丘壑的人,许多事不会明说,瑞香只知道他肯定是知情,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不存在无意为之,更不会勉强地做任何事。若不是信任瑞香与自己同心,知道他定然能够把持得住,做得好,否则,他的限制瑞香甚至都不一定能发现。 皇后体同天王,正位宫闱,但是被夺走后宫大权的皇后都不知凡几,何况是如此年轻就共临天下,插手朝政? 瑞香有一种踩在棉花上的眩晕感,却始终不肯让丈夫觉得自己信错了人,如今到底是平和地接住了,席间还和丈夫开玩笑:“陛下用人也需张弛有度,毕竟相公们哪能个个与你一般?他们又没有上阵打过仗?” 皇帝微笑:“我这不就是不强求了么?正好,今日已然无事,你不是说想去湖上住?那里清幽,我也陪你过去住上几天,权当休息。爱卿们也难得放假几天。” 瑞香露出惊喜的神色。他最近游遍了行宫,见山脚背面有湖,湖上有一座高楼,就忍不住想坐楼船过去,最好是能住上几天。但清凉殿这里他也不好走开,还有几个孩子,皇帝也放不下心,因此并没有说过。 皇帝竟然专门陪自己,瑞香自然高兴,然而还不等答应,嘉华就抬起头来,高高兴兴:“我也去我也去!阿母带我去!” 瑞香正想答应,谁知皇帝转过脸去,一本正经:“你还在读书,怎能荒废学业?还是与你姐姐一起好好上学去吧。宫学可不休息。” 嘉华表情垮了下来,深知父亲一旦开口,母亲多半不会反驳,但还是不肯放弃希望,可怜兮兮看向瑞香:“阿母,带我去嘛,我很乖的,最近读书也很好啊,阿母你都知道的……” 瑞香正想说话,皇帝却忽然在几案下一捏他的指尖,意味十分暧昧。瑞香若有所觉,耳根悄悄发红,昧着良心对嘉华安抚道:“下回带你去。” 嘉华撒娇不成,见装可怜也无法,午膳后便立刻离去,又去找大公主了。瑞香本想好好安抚他几句,哄哄他不要伤心,眼看他没心没肺离去,才发觉嘉华伤心是装的,一时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来又见两个小的站在皇帝面前,景历先开口:“阿父不带嘉娘,带不带我们呢?” 他年纪小,但口齿已经很清楚,不好哄了。皇帝略作犹豫,一本正经答道:“湖上风大,你们还小,也不许去。” 景历长得像瑞香,性情也像,至少皇帝说是自己这个岁数,因是皇后唯一嫡子,被惯的厉害,不是一般的混世魔王,景历却丝毫没有相似的表现,因此平日其实都很好被孩子的撒娇说服的。 却见景历一低头,片刻后又问:“下一次也不带我们吗?” “……”即使是皇帝,面对儿子失望,委屈,却努力懂事的小脸,也不由心软了,想一想:“下次就带你们去,好不好?” 瑞香含笑看着他温言软语,好生哄骗啊不哄劝两个孩子,而曜华似乎更有气性些,见他说连自己都不带,小脸就一扭不肯看父亲了,再一听下次带,看了看父亲,哼一声,扭头就跑了,反而来抱隔岸观火的瑞香大腿,甜甜腻着他撒娇:“阿母,人家怕嘛,没有阿母陪着,曜华不想睡觉的,你们都去玩了,我好可怜啊呜呜呜……” 其实若是平时,瑞香也不舍得两个孩子离开自己,然而此时想一想方才皇帝的暗示,瑞香唯恐到时候有什么被这两个孩子撞见,那就太不妥了,想了想,缠不过曜华,干脆道:“既然不想一个人,不如你们回外祖母那里去住几天吧。” “啊?” 曜华和景历对时常入宫的外祖母自然很熟悉,也很亲近,而外祖母家里那么多同龄人,他们哪可能不喜欢?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小鸟飞出笼子一般,爹也不要,娘也不要了,兴高采烈地跑走,急急叫人收拾行李,安排去外祖母家住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瑞香。瑞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也觉得自己想出这个办法是好坏的,干脆一捂脸:“我就是这么坏的人,为了和情郎幽会,孩子都不要了,如何?” 孩子都跑了,午后,瑞香便坐上楼船,会情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