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人生百年(三)
夏棉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途经爆发的火山,滚滚火山灰烫得他烧成了一团火球,从天空坠落,又扑通坠入了海里,深海的水呲呲扑灭了他身上的火,冰冷如寒钉,刺穿皮肉扎进骨头缝里,紧接着又被巨大的浪头忽然卷到高温可怖的熔岩中去,循环往复。 水深火热,煎熬不休。 他痛苦呻吟着,被难捱的窒息感呛醒。 低垂笼罩的墨蓝色,星子黯淡疏落,枝桠叶羽层叠盘虬,稀薄凉冽的碎光模模糊糊地落下来,呼呼的声音如同海风和潮水冲刷,听上去仿佛离海不远。 “咳咳——” 夏棉被拆解重装般的身体硌在潮湿冷硬的岩石上,胸口沉甸甸得像压了一块沸石,他很艰难地微微挺起上身,垂下视线,一片漆黑潮湿的发顶映入眼帘。 俞骁庞大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沉甸甸的头颅枕在胸口,海藻般湿漉漉的鬈发搭了小半张侧脸,像趴在礁石上休憩得正好的人鱼。 沉重的呼吸喷洒在夏棉胸口光裸的肌肤上,烫得像一簇烧得正旺的火。 夏棉尚不清醒的脑袋迟钝地反应过来那呼呼沉郁的声音不是海风,而是俞骁的呼吸声。 “俞骁……”他试探地抬起手,却被他额头骇人的热度烫得蜷了蜷手指。 与此同时,那股一直萦绕在鼻尖的如同腐木发霉长满青苔的古怪味道也愈发清晰浓郁——它们来自俞骁颈后的腺体。 夏棉的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抖,轻轻拨开盖在俞骁颈后那些蜷曲潮湿的碎发,刚一碰到那片皮肤时,这具纹丝不动的身体就如同突然被碰到开关了似的轻颤了两下,夏棉被吓了一跳,手指触电般缩了回去。 俞骁闷闷地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很难受。 借着疏疏落落的光,隐约能看到那地方很细微地鼓起了两个包,不规律地一收一缩,像在呼吸,残余在指尖的触感也不同寻常的坚硬,尽管只是一瞬间。 俞骁破了很多洞的外套松垮垮皱巴巴地铺在夏棉背后,却是干燥的。 海水已经干了,洇透他的发和衣料的,是源源不断地往外渗的冷汗,还有黏糊糊的血。 看来他们已经上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或许甚至已经一整天了,天亮过后,现在又是黑夜。 夏棉忍着脚踝钻心的火烧火燎的痛抽出身来,看到那处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俞骁的上身赤裸着,肩膀、手臂和胸口也包了很多撕碎的布条,深红的血浆还在不算慢地往外渗。 树叶哗哗响动,古怪的兽鸣拖着长长的调子,像在很远又像在很近的地方,阴森瘆人。 夏棉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唇,喉口腥甜,缺水得甚至已经有些咽不下去唾液。 他将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重新披回俞骁身上,费了大力让他枕在枕在自己腿上,然后只能惶然无措地等俞骁醒过来。 他该去找些水,却不敢也不放心把俞骁一个人扔在这里。 这些天的事情光怪陆离,他像是沉沉大梦一场,醒来俞骁就在身边。 夏棉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夜里的山风很冷,他身上还是那件单薄暴露的衣服,稀少的布料存不住热度,他细微地哆哆嗦嗦着,脸色惨淡煞白,眼神恍惚空洞。 腿间隐秘羞耻的地方翕张着,蠕动时吐出一股接一股甜腻饥渴的体液,他浑身冰冷,体内却像一把邪火生生不息地在作乱游蹿,只因为满身的疼痛让他尚且还能保持几分清醒。 “发情期”还没有过去,那不是一场梦。 数艘大型游轮爆炸了,江雪墨不知所踪。 阳光沙滩碧浪,美好得如同世外的加里纳岛的地面之下,是一栋荒诞可怖的教堂,教堂之下是庞大的人造地下城和古怪阴森的实验室,那里面装着无数夏棉的复刻品,而实验室之下,是地狱一般的烈火不息的焚烧炉。 俞骁将他与那两个本来要用来实验或销毁的复刻品调换了,从或许是唯一出口的地方九死一生地虎口脱逃。 夏棉无意识地抚摸着俞骁的发,湿答答的一绺一绺穿梭过细腻敏感的指缝,即便是蓄长了,浸满了水,仍旧是硬硬的触感,像他死性不改执迷不悟的硬脾气。 俞骁很轻地哼了一声,夏棉的动作一顿,心跳漏了一拍:“俞骁?” 没有回应,死寂复来。 夏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湿蒙蒙的眼睛黑漆漆的,看不出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干裂的唇微微张开,咯吱一声,将虎口狠狠咬破然后凑到了俞骁更苍白干燥的唇边。 鲜红的血一些慢慢渗进他的唇缝,一些从唇角溢出,夏棉煞白的脸匮乏血色,同样也匮乏表情。 一股不打一处来的火气来一股脑地在他胸口涌动升腾,慢慢郁结,无从发泄。 他盯着俞骁沉睡的血污遍布的脸,火气越来越大,湿润的液体却从他冰冷无温的眸中涌起,在脏污毫无表情的脸庞冲刷出两道笔直明晰的水痕。 真是烦死了,纠缠不休。 夏棉躁郁烦乱的精神扛不住生理上的虚弱疲软,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他睡得不深,手上细微的痛痒感很快就将他惊醒了。 他下意识地垂眼去看俞骁,刚好对上一双幽幽深潭般的眼睛。 “……” 手被轻轻放回,夏棉垂下视线,看见自己咬破的地方已经被缠好了布条,很工整。 天已经亮了,熹微的晨光穿过翠绿的叶隙,斑驳光斑与浮尘游弋的光线落在两个满身血污衣衫褴褛的人身上,竟平白滋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安宁。 夏棉的喉结滚了滚,喉口紧得像被枕了一晚的膝盖一样,又麻又僵,没办法说话,哪怕只是简单地问他一句烧退了没有。 俞骁半跪在他身前,像感受不到这股古怪又窒息的氛围似的,一言不发地盯着夏棉看了一会儿——也或许这恰恰就是这股压力的来源,然后缓缓抬起了手。 仍然发烫的指尖倏忽落在眼角,慢慢触到太阳穴,动作轻得像是失而复得的怜惜。 火烧火燎的刺痛令夏棉有些恍惚,他怔怔地望着俞骁,看见他被额前凌乱微长的碎发细微挡住的双眼中,什么东西在积蓄、翻涌。 “棉棉。” “……嗯。”他讷讷下意识地回应。 俞骁平直的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却很柔软。他背对着夏棉慢慢转过了身,“上来吧,我背你。” 俞骁的伤势更重,但夏棉的脚踝被剐得不轻,后边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人追上来,他不敢在这个时候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乖顺地伏了上去。 “你……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他本来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一开口,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无关紧要的问题。 “岛对面,得洲,从这里翻过去就是赛文西斯高原。” 他浑身仍然发烫,显然还在发烧,夏棉的视线落在他颈后,那里两个舒张如囊肿的鼓包微微落回去了一些,只剩一个硬块边缘仍旧较为清晰。 “你的腺体……”夏棉欲言又止道:“怎么回事?” “执行任务,为了隐瞒身份,动了一点手脚。” 原来是去执行任务恰巧遇见了啊。 可以改变信息素味道的手脚?“那为什么会肿起来,闻起来还……” “不好闻?忍一忍,等药效过去了就好了。” 夏棉瘪了瘪嘴,有些生气。俞骁分明就是在转移话题,明知故问。药效?谁的药效?是等他的药效过去恢复成普通迟钝的Beta,还是等他的药效过去恢复正常的雪松香? 他狐疑地看着他的后颈,这味道,虽然没有典型的浓烈紊乱不受控制的雪松香,却分明有些像以前某一次暴走症发作的时候,隐隐有种腐朽颓败的气息。 “放心。”俞骁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腿。 “……” “古鲁节那天,你在那些游轮上?” “嗯,我和……”夏棉下意识顿了顿,继续道:“一起去参拜,刚上船没多久,不知为什么轰炸机就来了,几艘船全沉了,醒过来之后……就在那个地方。” “没猜错的话,那几艘船上大概率藏着塔国的新任酋长,轰炸机,大约是他们国内的反政府势力威尔威军。” 夏棉这些日子不太关注这些,新闻看得屈指可数,只隐约想起了那个下午,AO悲戚的哭叫,以及在稀薄透明的日光里久久不散的两道相互依偎的香气,惨烈悲壮,恍如隔世。 “可船上,还有许多岛上的无辜的人。”他出神地喃喃道。 “岛下的人和家族并不无辜。” 夏棉一时哑然。 “……游轮爆炸的时候,把你救出去的,是他的人?” “嗯。”夏棉晃了晃神,随即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他们不会害我,柯莱特是谈云烨的朋友,为了救我可能都……” “如果不是不可能,我会怀疑他和林岑朗串通了,刚好选在这个岛。”俞骁声音平平,没什么语气。 “岛下的事你们花了多长时间调查?” 俞骁沉默不语。 “所以谈云烨根本不可能知道,只是巧合。” 说完之后,两个人一齐沉默了下去,气氛再度渐渐微妙起来。 “这件事”,过了很久,俞骁低磁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只是至少没办法感谢他而已。” 他帮你躲着我,我可以不在意,可你差点死了,所以我没法感谢他。 日头高悬的丛林里光线澄净透亮,夏棉伏在俞骁宽阔坚实缠满纱布的脊背上,莫名觉得对方的后脑勺看起来都像是受伤委屈的狗狗,微不可查的无奈中有些令人在意的可怜的落寞,呼吸一窒,很轻很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该说的是我。” “……” “你知道那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我’吗?001和447号……他们怎么样了?” 俞骁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夏棉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俞骁的声音穿过他坚实的脊梁嗡嗡震动在他紧贴的胸膛上,像小槌子在敲鼓膜,轻而清晰,富有磁性:“那些不是你。” 皮囊再相似,也是没有灵魂的劣质仿造品。 “那个实验室——整座岛下是岑家花了很多很多年建造的,你在‘教堂’里见到的客人,基本都是岑家要拉拢控制的对象。” “这世上患上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的人不计其数,岛下的实验室便为此而生,满足包括腺体在内的一切器官需求。” “暴走症是其中一种稀奇古怪的病,患病率虽低,但绝对数量绝对不少,逃不开暴走症的岑家的Alpha们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剩下的病患中,也绝对不乏或高或低的权贵,所以那里才复刻了许多个你。” “——但不只复刻了你,那里还许多其他人的复刻品,除了复刻品,还有从各个地方尤其是战乱区落后区收割来的难民,这些人流离失所无依无靠,即使被关起来,通常也无人在意……姿色好一点的在上层承欢,被腻烦了或犯了错就会被丢进下层的实验室承受各种非人道实验,或许是为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提供一只肾,几管脊髓,一块没有烧伤老化的皮肤,一颗健康匹配的腺体……最终被丢进焚炉彻底销毁。” 夏棉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喉口发木。 “实验室的服务对象,除了倾尽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绝症患者,还有各种各样的群体,比如许多丧失伴侣的AO,为了再见一见对方,也许会病态到不择手段饮鸩止渴。” “永远不要低估绝望所产生的力量。” 绝望的求生欲,绝望的爱……都让人走上不归途。 夏棉的心忽然被这句话戳中了,两根无形的指揪着心尖上的一点软肉轻轻拧掐,他心想我为什么要感到愧疚,我又不是你的伴侣,而且你早就忘记了那些事情。可被他背着稳稳当当地走时,林间细碎的绿光星河般潺潺流淌过他乌黑的发丝,夏棉就怎么也硬气不起来了,他心虚气弱,俞骁没有谴责字眼的埋怨让他止不住地心悸。 如果换作是夏棉,即便是分开后永不再见,他也希望俞骁能够在这个世界他看不见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你的……任务怎么办?”夏棉问道,声音很干涩。 俞骁把夏棉轻轻往起掂了掂,语调轻松而坚定:“还有机会。” 只是这山路一走就是许多天,夏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刻在树上的标记,知道他们是在茫然无际的山林里迷路了。 他们彼此都清楚,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这件事。 夏棉大部分时间被俞骁背着,体力消耗要小得多,令他焦躁不安的是俞骁的情况,他身上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已经有些发炎了,烂肉夹着脓疮,烧迟迟不退,强撑着精神背着他走上一天,一旦停下来休整就烧得昏睡不醒,一直胡言乱语,大部分时间是在含糊不清地叫夏棉的名字,迷迷糊糊睁眼看见他,会很用力地扣住他的手腕攥进怀里,再迷迷瞪瞪地说着什么睡过去。 “下了山我们要去哪儿啊?” 俞骁把那两颗果子潦草擦了擦递到夏棉手边,这两天他们都是靠吃这种不知名的野果充饥,“这附近有一座旧的补给站,刚荒废没几年,我们先到那去。” “你来过这里?”夏棉早就饿过劲了,只接了一颗。 俞骁摇了摇头,垂眼说了句什么,夏棉没听清楚,“嗯?” “没什么,我们马上就出去了,只剩一个方向了。”他抬手揩了揩夏棉脸上的泥污,病色与灰土落在他的脸上,笑容不明显,黝黑发亮的眼眸却笑意柔软,神采不减,令人莫名心安。 夏棉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避过去,已经被重新背起来。 说得轻松,路途却非轻描淡写可以跨越的,这里虽然纬度低,夜间高海拔的地方却照样寒冷难耐,风刀割肉般侵蚀着人的血肉和神经。更令人绝望的是,走到一半,越来越陡峭的路竟然断了,俞骁背着他这个人形挂件,几乎是在徒步攀岩。 他几次欲言又止,想让俞骁把他扔下先一个人先去求援,话到嘴边,又于心不忍地咽了回去。 “棉棉,你看。” 夏棉恍恍惚惚之中听到俞骁粗重的声音,嘶哑如破锣,音调却有一丝掩抑不住的轻快。 他疲软困顿的眼皮挣扎着颤了颤,飘逸的大片洁白云卷与远处山顶的积雪晃得夏棉眯了眯眼,晴空碧蓝如洗,植被贫瘠的宽广山谷起伏如浪,河流蜿蜒若银色绸带,沿岸舒展开建筑,时而稀疏时而紧凑。 “坚持住,就到了。” 夏棉有气无力地轻哼了一声,眼皮像糊了胶水似的又万分无力地搭上了。 不是说去废弃的补给站么,原来又走错路了么。夏棉迷迷糊糊地想。 他听见俞骁沉重如风箱的呼吸漏着风,越来越急促,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像长跑的运动员最后冲刺似的背着夏棉跑了起来,看着很近的距离,实际走起来就知道,那中间其实隔着很远很远。 这里似乎是某种宗教的建筑群,整块巨大的天然岩石雕刻出无数的神殿庙宇,远看是一个立体的宗教符号,状如长虹贯月,穿着白衣与黑衣的教徒正团着它跪拜祈祷,夏棉不清醒的时候以为看到的是某个隐世的大画家大手笔的巨作,近时才发现这是一座深入地下数十米的神殿的顶部。 穿过廖远恢弘的建筑群,某种整齐的声音从更高的神殿传下,在山间悠远回荡,庄严肃穆犹如神谕,夏棉听不懂,也辨不分明,但融汇在声音里的无形的威严让人明白,这是信徒在虔心祷告。 天色都暗下来的时候,俞骁终于带着他抵达了山脚下最近的一座神庙,这神殿是在整块的红色岩石上凿成的,门口摆放着本座神庙的小型神像,俞骁走得很急,夏棉没来得及仔细端详,不过似乎是最近还有人来祭拜过,绕过石柱长廊,进入殿内的时候,祭坛前的残烛看上去还很新。 神庙不算过分大,但建筑很高,脚步的回声都很清晰,傍晚时昏黄的暮光穿过一道道拱门洒进幽暗的内殿,岩石建筑内部阴冷得令人打颤,从上至下覆盖的壁画与巨大神像浮雕褪去白昼时柔和庄严的光辉,看上去阴鸷肃穆,似乎拉长了脸在对他们这两个毫无敬畏之心的不速之客下逐客令。 俞骁对此却似乎没有丝毫的顾忌,他径自扯了祭坛前的两个软垫放在墙角,大手落在夏棉的发顶轻轻揉了揉,“不怕,今晚先在这里休息,明天一早我就去打探。” 说完他就在夏棉身边靠坐了下来,没多久,夏棉感到肩头一沉,俞骁双手抱臂,倒在他身上睡着了,他真的累到了极点,细微的鼾声听起来都透着化不开的疲惫。 夏棉也很困顿,他靠在冷冰冰的墙上,虚软的意识却不受控地游走起来。 下定决定要彻底远离的人重新出现在身边,甚至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的亲密。 他能陪着他逃多久逃多远,什么时候不得不各自分别重归现实。 江雪墨有没有幸免于难,这一次,他又该去哪里找回他。 他用力摁了摁突突作痛的额角,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些令人烦躁的问题解开。 夏棉忽梦忽醒地睡了一觉,浑浑噩噩地听到庄重嘹亮的祷告声,一睁眼,俞骁姿势别扭地倒在他腿上沉沉地睡着,额头的热度惊人。 夏棉心慌意乱地收回手,眼皮突突直跳,再怎么身强体壮的Alpha,持续不断地这么高烧下去,迟早得把脑子烧坏。 他看着正午的光穿过神殿正中的线将整个殿内照得光辉灿烂,又看着那光线渐渐黯淡下去,直到黑暗去而复返。 说会一大早去打探的俞骁这次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甚至也没有迷迷糊糊地醒来抓住他梦呓一两句再睡过去。 他沉甸甸地压在夏棉腿上,呼吸时鼻腔的热气燥得像山火喷发时能将人烫伤的浓烟。 夏棉不敢离开,他现在挪不动俞骁,神殿内又随时有可能有人会来,身上还剩了六七枚荔枝大小的野果,他吃了一颗勉强解渴,只能故技重施咬破虎口给俞骁润润唇。 困在山里四五天,橡木苔的气息倒是越来越淡了,但那股腐败的气息并没有像俞骁所说的那样慢慢消退,反而越来越浓。 不确定究竟是不是暴走症,俞骁又不肯跟他说实话,以防万一,夏棉只能这样给他提供信息素,虽然比起腺体稀薄了些,但目前是最得体不逾矩的方式了。 天不遂人愿地,到第二天清晨祷告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俞骁仍旧是昏迷状态,夏棉惶惶地寸步不敢离地在他身边守了又是一整天,两只手的虎口被他咬得像烂唧唧的浆果,猩红的血痂干了又破,红中透着紫。 天又黑了,远处时不时有禽兽古怪的嚎叫传来,回声一遍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凄清骇然。 山村的夜晚不似城市,天黑了,就像是没了生命的死物,没有半点光和声响。 夏棉单薄的身体隐在死水一般的寂然黑暗里,搂着俞骁的头,牙关与身体止不住地打颤,脸色惨淡难看得像借宿在神殿内的一抹孤魂。 被孤零零地丢下的恐惧像此时死气沉沉的黑暗一般,四面八方地吞噬上来,一寸寸折磨着他即将崩溃的心理和精神,将绝望和害怕拉到灭顶。 夏棉鼓胀的胸脯起伏着,在几乎透不过气的喘息中无声哭泣。 良久,他抬臂胡乱蹭了两把脸上的水渍,狠狠一咬牙,将俞骁从自己身上拉开轻轻放在他身下的坐垫上。 他一个姿势坐了太久太久,两条腿麻得毫无知觉,甚至已经暂时感受不到脚踝处挑筋般的锐痛,发情太久的身体虚得像一团快蒸发的水蒸气。 他咬得坑坑洼洼的手撑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就这么一步一步趔趔趄趄地爬到了神殿中央的神像前,两道弯弯曲曲但绵长不断的血痕从他身后一直蜿蜒到昏睡不醒的俞骁身前,像两条脆弱纤细的红色丝线。 夏棉勉力撑直了上身,端端正正在圣坛前跪下。 午夜的神庙不似白日里祥和,清冷稀薄的月光和着晚风从镂空透雕的顶窗倾泻进来几分,寥寥勾勒出神像威严魁梧的巨影,面目不清,压抑迫人。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常常会求助于宗教信仰,神鬼精怪,夏棉从来迷信得不伦不类,他不信有神,却害怕有鬼。 他甚至不知这是什么教,不知这是哪位神,他衣衫暴露不整,模样不男不女,跪在这种神圣不容亵渎的地方时腿间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流着放浪淫靡的湿液。 他不懂规矩不知制式地像拜菩萨那样双手合十默念几句,然后行个大礼长长一拜,不伦不类,恭恭敬敬。 他的身形那么纤薄,跪在偌大的神像前,止不住地打着哆嗦,渺小得像只一脚就可以碾死的小蚂蚁,祈愿叩首的姿态却毫无杂念,纯净虔诚。 一,二,三。 夏棉没有停,他就这么一直叩到了天明,熹微晨光伴着庄重的祷告再次将神殿一寸寸镀上金光。 伟大慈悲的神啊,请原谅我们无礼鲁莽的冒犯,所有责罚我夏棉愿一人承担,愿以此生和来世为祭,愿堕地狱,不入轮回,只求您怜悯您脚下这个昏迷不醒的人,保佑他平安活下去,长命百岁。 只求他能活下去,长命百岁。 夏棉低低深深地趴伏下去,身躯绵长不息地颤抖,眼泪混合着额前的淤血在神殿前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不求一生相守,只求他能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