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巳时
没多久,这片大陆的战火便蔓延开了,整片土地都在新鬼旧魂日夜的悲哭中震颤。 岑显接到几通电话,应当是家里人在催促她回去,然而她只是一味搪塞着,接着便跟着救援组织奔赴下一处地区。 他们便在这个时候重遇了Vi,或者说,俞骠。 彼时他还只是个中尉,在国际维和联盟部队中担任副参谋长,岑显他们跟随的国际救援组织隶属于国际维和联盟,跟随部队在前线救助伤员和难民的时候,他们便重逢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年轻的军官,他看岑显的眼神,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欲念。 但姚安远讨厌他,更多地还是因为,这个人野心勃勃,那是只消看一眼便能知晓的事情。他很少有这么以貌取人的时候,但他总是无端地想起外婆在世时常和他念叨的一句话:“野心大的人大多薄情,他们望着高处,不会一直望着身边的人。” 岑显听完笑得前仰后合:“他野心大不大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俩可都是Alpha,不贴阻隔贴连站得近点都反胃好么?” 姚安远也希望他们后来只是如此。 但是,这个人真的是摆足了求偶的架势,姚安远常常晚上醒来发现岑显不在营帐中,而将近天亮的时候,听到岑显蹑手蹑脚地回来,身上裹着沙漠夜晚的寒气。 俞骠经常驱车带她去十几公里外靠近临时停火线的沙漠,看长河浩瀚,看金光破晓。 姚安远无从得知他们在沙漠的苦寒之夜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是岑显在日记中说: 那是波澜壮阔的美景。 但是我此前从未观看。 我去过南极,见过满目苍茫的雪原,却无人知道,我害怕独自一人在沙漠的夜晚。 火焰般炽烈的热度渐渐褪却降温,那种蔓延上来的寒冷,似乎能穿透骨髓,渗入血液,叫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岑寂的孤独。 岑显仍旧不接受俞骠,但姚安远能清晰地察觉到,她对他,是有微妙的不同的。不至于喜欢,但至少是特别的。 岑显的日记里,对俞骠的描述也渐渐多起来: 他总是叫我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尽管他们是如此的截然不同。 或许是这股野心——安远说,一个人生性凉薄的特质。 我说我不会喜欢不吸烟的人,今天他来的时候,满身的烟草味。 当着我的面吸下去半包,说:我吸烟,你喜欢我。 我笑了半天,那只是我用完了拒绝的借口随便说的。 我说:我改主意了,我不会喜欢吸烟的人。 他夹着烟坐在驾驶座半天没说话,那个表情,笑死我了。 他问我,上次是怎么看出他是桩子的。 我说,你小的时候,咱俩见过。 他想了半天,茫然地问我什么时候。 “就你被你爸带去接见塞国军委主席拒绝跟人家孩子握手,你爸当场叫人把你带走去站军姿那次。” 他愣了一会儿,我看见他晒得跟黑炭似的脸居然红了,点了根烟恶声恶气地说:“那小屁孩刚刚挖过鼻屎!艹!” 我快笑疯了。 他好傻,这么傻真的可以么。 都不知道我全是在骗他。 我们怎么可能见过,只不过,他的父亲恶名在外罢了。 整天在硝烟弥漫的地方,日复一日的火药味让人的嗅觉疲惫而乏味。 我无意中和他随口提了这么一句。 然后空气突然诡异地沉默了,我恍然反应过来,这个家伙的信息素就是火药味的。 我还犹豫着该怎么打圆场,他猝不及防地把我的阻隔贴撕了。 “净化下空气。”他说。 “你不难受么?”我惊了。 他支着下巴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移开了视线,“难受。” 我正要把阻隔贴贴上,看他不自在地调整了下坐姿,一瞬间福至心灵,我仿佛悟了点什么。 我放下阻隔贴,故意往他跟前凑,“这么难闻么?柑橘调嗳~” “你知道吗?调香水的时候,柑橘可是极受欢迎的大调嗳……” “你这么讨厌我的信息素,咱俩要是真在一起,可怎么办呀?” “不是……”他终于回过头来。 他的表情特别像……便秘,我真的要破功了。 但我故作失望地点头,“那我走了。” 下车之后,一本正经地走出去一段距离,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这么傻,到底是怎么当上军官的? 我问他以前有没有谈过恋爱。 他说,谈什么,和战友一起练习击剑么。 我点点头,笑话他:那你追我?练击剑练上瘾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Alpha,也是女性,我喜欢你,就像人类还没分化之前的男女之情,不论你是A、B还是O……当然,就算你是男性,也是喜欢的。 他的词汇很有限,像是在军营里被条条框框束缚久了,表情、站姿、坐姿……甚至词汇都被框住了,但这样的后果就是,表达就像军令一样,清晰而直白,没有什么动人的含蓄婉转,径直取人心神。 我有一会儿是说不出来话的。 无形撩人最为致命,古人诚不欺我。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以前有没有谈过恋爱。 谈过么。 我不知道算不算。 谈恋爱的人不是都互相相爱么,可是我爱着另一个人。 于是我便这么说出来了。 我说,我应当是个很渣很渣的A,与一个女孩子谈了一场只有她一人在场的单恋。你最好离我远点吧。 我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起过我喜欢一个人,但当他这么问起时,我居然如实说了。 我也为自己的坦诚惊讶。 他又问,你还在喜欢那个人? 我没说话,看着他,任气氛诡异地沉默下去了。 我有一阵子不吸烟,此刻很想很想来上几包。于是我便打开车门了。 他摁住我:你准备放下么? 我仍旧不知道,我说:这不是准不准备的问题,从喜欢上她那一刻,我就已经准备放下了。 我有些难受,于是便抽出根烟,点燃了。 我说:我能得到很多东西,或简单或艰辛,但总能得到……但是她,是我连妄想一下都是罪过的事情。 我不能用任何人忘了她,我试过,但那是没用的。 也不想用任何人忘了她,那样对那个人不公平。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所以我吞吐着尼古丁,安静地等待着他的放弃。 我看着遥远的地平线,沙漠无垠的丘线蜿蜒绵延,我想,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沙漠了。 过了很久,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常年握枪的手有种有一层粗糙的厚茧,但是温暖而干燥。 他说:我吃醋了。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很严肃,一板一眼得像是在下达军令。 然后在我愣神的时候,他凑上来,亲吻我的唇。 短硬的胡茬摩擦在皮肤上,我有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指间被燃到尽头的烟头烫伤,发出细微的焦糊味,让我想起那些我总是用烟头烫胸口的夜晚。 他的吻不像他本人,像是收敛了侵略性,绅士而克制,但温度很高。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我是个Alpha,从未这样被动地接受另一个Alpha的抚慰。错位感让我觉得怪异,但奇异的是,并没有感到被挑衅的愤怒。 或许是,他的姿态很低。 像是一头野兽匍匐下了高傲的头颅,向另一头野兽献吻。 这样的感觉在我脑海浮现,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的手已经摸上了他的后脑,说:乖。 他停下来,看着我。 他的眼睛很黑,和我浅淡的眼眸是不一样的颜色,里面清清亮亮地倒映着我,像是黑暗的夜空里亮着一盏孤星。 我有一瞬间,忽然很不想伤害他。 …… 那应当是岑显短暂的一生中,很难得的轻松而快乐的岁月。在她的笔下,她总是在笑,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 如果故事止步于此,就好了,便不会有后来的倾心与辜负,信任与欺瞒,便不会让岑显在失望与伤情中心灰意冷地离开人世。 但命运的洪流,不是姚安远想拦就能拦得住的。 就像岑显,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向俞骠、向命中的劫难靠拢。 经过上千次的失败,他们的研究终于取得了丁点的进展,虽然很细微,但足够让人惊喜得激动落泪。 姚安远是真得激动得泪光闪闪,就差没抱着那小小的试剂瓶嚎啕大哭了。 岑显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姚安远知道,她其实是高兴的。 岑显的确是开心的,她在日记里说: 或许,或许我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 或许,有一天,我将由内而外,获得新生。 但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燃起希望时,给人当头一棒。 营区遇袭,火光冲天,他们在数十里之外便看得见。 岑显一脚蹬开玩命阻拦她的姚安远,穿越火线,冲回去救出了重伤的俞骠。 他那次是真的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摇摇欲坠,冲击的气浪将他的内脏震得破裂,血流如泊。 岑显丧失了抢救实验室的最佳时机,他们辛辛苦苦采集的样本、上百种还未进行完的实验、留存的数不尽的数据以及在上千次试错之后得到的一支珍贵的试剂……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全都付之一炬,化为了灰烬。 爆炸的一瞬间,不远处的姚安远肝胆俱裂,“不——!” 车中的岑显也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她把俞骠送进了后方的临时医院,亲自操刀给他动手术,守了人整整两天。 俞骠睁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和我在一起。” 姚安远黑着脸简直想破口大骂,但岑显这次却没有果断拒绝,她任由他拉着他的手,明显是松了口气,“还有闲心说这些,看来是伤不疼了。” 姚安远有片刻的愣神,岑显明显是松了口的意思。 他阴沉地瞪着病床上惊喜万分的人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摔门而去。 那是岑显的救命药,千辛万苦,百般磋磨,就这么被弄丢了。 如果但凡能留存下来,岑显后来都不至于没有哪怕一丝生还机遇。 姚安远每每想起,都心梗得难以呼吸。 后来,两个人应当是交往了吧。 姚安远不想去探究,那件事之后,他开始单方面的与岑显冷战,岑显一开始还会找他说些没正经的话,但他总是爱答不理冷嘲热讽,岑显明白他是真的生气,一来二去,也就很少自讨没趣了。 她我行我素地和俞骠来往,姚安远便愈加郁卒,时常在背后喃喃咒骂见色忘义、重色轻友诸如此类。 但肉眼可见地,岑显比以往笑得多了。不是那种似是而非不达眼底的笑,而是真正有情绪、有温度的笑意,渐渐地,更像个真实的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凡人。 姚安远虽然觉得不甘心,但他必须承认,这样的岑显生动多了。 他正想找个台阶和岑显和好,岑显就整了个夜不归宿,整整两天。 回来的时候,眼神发软,神色飘忽,两腿打颤,还满身嚣张的火药味。 姚安远脸瞬间爆红,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接着跟她冷战。 日子就这样在打打闹闹的中间度过,出现转折的时候,或许是那通来自星际的电话。 岑显开始频频晃神,时常和人说着说着话或者做着做着事,就一动不动地安静下去了。 一星期之后,她和姚安远说:我想家了,我要回去一趟。 姚安远没多问,以为是她家里出什么事了。 在这里的第四个年头,俞骠结束了任务,和岑显一起回家了。 姚安远也久违地回到了星际。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除了岑显身边,他是真的已经无处可去了。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上面,他大致知道岑显家中一定是鸡飞狗跳,肯定会遭到极力反对。 他虽然私心不想岑显和俞骠在一起,却也不想她遭到阻挠和非议,岑显会伤心。 再见到面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他们在一家茶馆见面,岑显鲜少地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毛衣,看上去雅致又温柔,有一种含蓄的高贵。 她明显地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精神看上去很好。 第一句话便是:安远,我要结婚了,你来当我的伴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