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游轮之夜(上)
“俞战表哥。”林岑朗也没有半点意料之外的样子。“怎么,姨夫要找我训话?” “姨夫”两个字他咬得很重。 “训话不敢”,俞战音调平平:“只是好久不见,请表弟前往一叙。” “司令还真是事务繁忙,这么点时间都要见缝插针。”林岑朗似笑非笑道,听到那两个字,夏棉终于偏过头,向俞战望过去。 他直觉这是俞骁的家人,而林岑朗口中的司令,应当是方才他在拍卖会场入口见到的那个人。 没有证据,没有缘由,只是一种莫名其妙,又无比清晰强烈的直觉。 夏棉看不清俞战的长相,却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递来的骨子里的清冷淡漠。其实,无论是长相还是身形,俞战都更肖似温长静。他很高,却有些瘦削,不似常年风吹日晒的俞骁,他常年埋头在实验室里,不见日光,皮肤有些缺乏血色的苍白,淡淡的青黑色蛰伏在两片眼睑下,显得神色更加恹恹疏离,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是很忙。”俞战淡淡道。 林岑朗牵起夏棉,转身,“是吗,那就不打扰了。” “关于家兄的事情——”身后的俞战不紧不慢地开口。 夏棉浑身一颤,松开了被林岑朗握着的手。林岑朗多看了他一眼,停下了脚步。 “父亲想当面向你道谢。” 林岑朗回头,挑高了一侧眉梢,有些玩味,“哦?” 夏棉的脑袋乱哄哄的,海风和海浪声忽然变得很嘈杂,一声声钻入耳道,鼓噪着耳膜,回荡的全是俞骁,俞骁,俞骁俞骁俞骁…… 一定是俞骁。 他怎么了? 俞骠为什么要向林岑朗道谢? 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来,方才的冷漠也好,心不在焉也罢,全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直白的惊恐和慌乱。 林岑朗微微眯起了眼,眼底一片黢黑,像是看到了什么刺眼的东西。 “那么,表弟,请。”他加重了“表弟”两个字,目光从夏棉这个“外人”身上淡淡掠过,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岑朗没动。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夏棉,看不出任何情绪,“我叫管家接你回房间。” 转身刚走出去两步,忽然感受到衣摆被一股力量向后牵拽拉扯。 他顺着手臂一路看下去,停在那只拽着他衣角的手上,又抬起眼眸,对上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晃动着细碎无声的央求。 同样的,几乎是一瞬间,林岑朗就改变了主意。他牵起夏棉的手跟上了俞战,声音冷冰冰的:“你自己说要去的。” 他们七拐八拐,上了一处视野极好的看台,稍一抬眼就能俯瞰整个船身和辽阔的海域,正对着他们的前方,露天拍卖会场还在进行中场表演。 夏棉一眨不眨盯着廊桥的尽头,冷汗从他的额角、脖颈和手心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林岑朗忽地把手挤进他的指缝中去,十指相扣。 俞骠和一群人坐成一圈,一边打牌一边谈笑着什么,隔着长长的廊桥听不甚确切,但从他们脸上的笑容来看,应当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走近了,才发现,除却岑鹤、温长静、应卯等人,刚才被林岑朗抢先拍下拍品的几位政要巨擘也都一一在列,只是,戚家来的不是戚远鸥,而是他的大叔公戚家现任的家长而已。 俞战把人引到后,自己转身走了。 “小朗,花大手笔给叔叔伯伯们捧场,转眼不见人影儿”,俞骠深吸一口雪茄,吐出一圈圈白雾似的烟圈,抖抖烟灰后朝对面的岑鹤点了点,笑着看向林岑朗,“你这几位叔叔伯伯可都找我和你母亲要人呢。” 这话说的,让人以为林岑朗是他的麾下。 “是么?”林岑朗的视线在几位长辈身上逡巡一圈后,最终在岑鹤和俞骠身上意味深长地来回打转,“各位叔叔伯伯不去找我父亲要人,怎么找到姨夫这里了?” 岑鹤未有半分异色,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林岑朗,扔出去两张牌,“对K。” “自然是听说你的那些事,跑来向我打听了。” 林岑朗眯起眸子。 “最近常听司令夸你,说你为了俞骁的事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戚远赫一边叼着烟,一边物色着手中的牌,头也不抬道。 夏棉晃了一下,林岑朗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扶住了他的腰,才防止他腿软得倒下去。 “对A”,应卯甩出去两张牌,接腔道:“可不是,逼得我和俞战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去塞国接人”,他举起右手捏起拇指和食指,表情和语气不无夸张道:“弹药就擦着这么点距离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我发誓,就这么点距离。” 林岑朗立马感受到两道直勾勾的视线。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俞骠一眼。 “行了,夸张,都说多少遍了。”温长静压下两张牌,责备道:“当弟弟妹妹的,救自己哥哥不是分内的事么,还用得到别人说?” 林岑朗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地演戏,面无表情,不辨喜怒。 “俞少将现在怎么样了?前两天我跟总统聊天的时候,听他提起说是在疆城养伤?怎么不送到星城去?”刘伯康询问道,“这大老远的,探望起来多不方便。”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武化成铺开牌面,老神在在道:“俞骁的老主治医师在疆城军总医院任职,再有,郁家的小闺女亲自照顾,哪儿还需要我们这些糟老头子?” “时雯跟俞少将?”刘伯康像是很惊讶。 武化成点点头,“小丫头在一中上学那会儿就崇拜俞骁崇拜得不得了,可惜俞骁大她几届,又早早进了军校。” “是吗?” 武化成煞有其事:“我那会儿任星际一中校长我能不知道?” 刘伯康、戚远赫几个人齐齐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俞骠。 俞骠笑笑,“我听说得也晚,这俩孩子瞒得太严实,前天晚上才刚刚跟我说下个月一出院就准备结婚,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多莽撞,伤还没养好就想着结婚了。” 话一出口,夏棉眼前瞬间天旋地转。他一路都在抠着自己空着的那只掌心,到现在,掌心已经被他抠破了,鲜红黏腻的液体顺着指缝滴答滴答滴落在地,绽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小花。 他怀疑自己还在哪个梦里,因为痛感来自胸膛中那个跳动的地方,而并非来自手掌。 “恭喜啊!俞司令!” “俞将军大难不死,又和时雯好事将至,双喜临门那!” “恭喜!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可谓是佳偶天成!” “说起来,这也就没几天了吧?到时候可一定请我去喝喜酒啊!” “死里逃生,孩子们想结婚是自然,你就少说两句吧!” …… 喜气洋洋的道贺声不绝于耳,夏棉木在原地,苍白得像是已经纯然透明了。他心跳快得出奇,手脚却异常冰冷。肺部像是有两台超大功率的真空机加大了马力,抽得他一阵阵难以呼吸。 周围还在吵闹,他却像是掉入了只有一个人的世界里。 什么声音都渐渐听不见了,空谷里回响着什么话语,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他分不清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分不清楚这是不是又是一个简单而卑劣的圈套,如同他分不清楚他自己的内心,究竟是难过还是开心。 在座的除了岑鹤,都是AO,谁能察觉不到林岑朗身边这个人几近崩溃的情绪呢。可他们的样子,又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眼里,夏棉好似是不存在的,无形的,透明的。 俞骠掸了掸烟灰,指了指对面还空着的位置,“站着聊这么久了,快坐下。” 没有半点诚意。 林岑朗仍旧没有说话。可表情并非如往常一般邪气,他半卷眼帘,遮起了晦暗不明的眼眸,那双似笑非笑的唇此刻没了自然的弧度,看起来颇有些不近人情。 没人猜得透他在想什么。 他似乎扫了一眼地面,扯着已经僵硬的夏棉按到座位上,还没坐实,夏棉像是忽地回神了似的,蹭地一下站起来,手背咚!地一下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听着就疼的清脆的声响。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终于汇集到了他身上。 夏棉呆呆地与林岑朗四目相对,涣散的瞳孔却没有聚焦,不知在看什么地方。唇瓣开开合合,却始终没发出半个音节,他停下了,忽地一把推开林岑朗,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背影仓皇得像是在逃命。 林岑朗保持着被推开的姿势站在原地,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半晌,他慢慢收起空荡荡的掌心,里面还残余着湿滑冰冷的触感,面容渐渐泄露出一丝一缕的阴郁。 他们似乎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牌,研究下一步的战术,却没人再继续这场游戏。 看台下的吵闹更反衬得这里死寂。 “牌码太小了——” 俞骠手里的烟攒了长长的一截灰,这么一声,扑簌扑簌地抖落了。 “俞大司令。” 他云淡风轻地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了。 Alpha是嗅觉极其敏锐的生物,夏棉一路留下的气味足够他搜寻,间或还能看见几滴新鲜的血迹。他仍旧没跑起来,脚步却有些急,月光斜斜地洒来,将他的面容分割成明暗两块,处于阴影区的眼睛,深沉得可怕。 直到俞战将他拦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 “表弟对这份礼物不满意?”俞战靠在墙角上,一条腿长长地伸着,半拦到了林岑朗身前。他一下下地徐徐吞吐着烟圈,好似毫不关心地谈吐着与他无关的事,“不可能不满意吧?” 林岑朗淡淡地看着他,掏出手机盲打给夏棉发了条消息:别乱跑,回房间去。 “你不是带他过来了么?”俞战抖了抖烟灰,眼珠微动,看向林岑朗,“即便你已经猜了个大概。” 那模样,就像是每个深知自身卑劣本性的Alpha一眼看穿同类伪装的人皮面具一样。 他没管林岑朗接不接腔,自顾自地说起来:“俞家世代从军,这一代戎马加身官居高位的,就只有俞骁,元帅不可能放任你把他置于死。” 林岑朗一边给管家发信息叫他上来找找夏棉把人接回去,一边忍不住讥笑:“他想要的回礼就是这个?父、爱、如、山?” “不止”,俞战扔掉半截烟蒂抬脚捻灭,又掏出一包,“来一根?” 林岑朗没接。 他自顾自地点燃又一根,“你清楚”,他两指夹着烟在昏暗的虚空中中划出横横的一道,“那些,都不要再横加阻拦。” 他显出一点百无聊赖的气定神闲来。求而不得便是软肋,牵肠挂肚便是破绽。他太清楚林岑朗多想得到夏棉了。他们给的饵料太过诱人,林岑朗在疯狂心动,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得滴水不漏毫无马脚的。 “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你们准备怎么让一个重伤昏迷的人醒来,和一个他压根没有印象的女人结婚?魔法么?还是——”林岑朗嘲道,“准备就用今天这么一出滥戏搪塞过去?” 他吐了口气,烟圈被气流冲得扑了俞战满脸,“骗鬼呢?” “你母亲,是国际脑神经科专家,动动手术,让人醒来,失忆,都是有办法的。”俞战淡淡道。 林岑朗又沉默了。他的指尖在掌心轻轻碾磨着,指尖也染上了淡淡的血红。 “Alpha的身体机能,恢复起来很快,一个星期前俞骁就转入疆城军总治疗了——别看我,我没那么好心。听说是他的下属越级上报,总统让转回来的——除了暂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皮肉伤恢复状况良好,如果手术成功的话,四五十天出院不是什么问题。” “郁时雯肯听你们的?” 俞战看着他,忽然咧开嘴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表弟,你别把自己想得比俞骁更有魅力。” 林岑朗冷冷地扫他一眼,抬脚跨过去,”那也只是‘如果’而已。画大饼这种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俞战忽地抬手掳过他的手,转眼间,林岑朗手里就多了一样东西,小小的不透明试管,里面装着十多粒小药丸。 林岑朗再度停下,看看掌心,又回头看看他。 “一粒致幻,两粒助兴,三粒昏迷,四粒催情”,俞战挑挑眉,表情轻松淡然得好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了什么饭,“专为Beta特制,还没面市,但临床实验已经通过了。” 林岑朗用另一只手捏起来,拿在眼前晃荡得窸窣作响,“诱奸,骗奸,迷奸,跟,强奸?” “这些手段太‘高级’了”,他反手一抛,“我不配。” 俞战眼疾手快地接住,又攫过林岑朗的手,这次,他手里除了那瓶小药丸,还多了一枚银色U盘,他把林岑朗的手掌收起来,淡漠的眸子像一对冰冷的蛇瞳,“是和奸。” 俞战反手将烟头在墙上摁灭,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转身踏上两步台阶后又回头看向林岑朗,逆着月光,他的皮肤苍白得泛着淡淡青光,看起来有种莫名阴森的鬼气。“交易愉快,表弟。我们婚礼上见。” “这里面是什么?” 俞战没说话,背对着他摆摆手踏进了一片月色里。 林岑朗蹙起眉头,看了会儿掌心的物件儿,抬手准备扔出去的瞬间,又停住了。他缓缓收回抬起的手臂,随手揣进口袋里,掏出手机边给夏棉打电话边匆匆向楼下跑去。 游轮很大,气味交织混杂,找到一个有心躲起来的人并不容易。 林岑朗来回找了一会儿,直接调了监控。 焰火已经息了,天空重归墨色。船板上缭乱的灯光离得有些远,电缆车里只有些沉沉的微光。 玻璃窗里映照的人影,长发掩面,看不清楚眉眼,藏于衣襟之下的金属弹壳,此刻裸露在空气中,被他一遍一遍轻轻地用指尖触摸。 电缆不疾不徐地前行,行驶到终点的时候,没再度转向,而是缓缓打开了车门。 酒味混合着花果味扑面而来。 林岑朗皱了皱眉,夏棉的样子有些狼狈。西装外套被他揉成一团团在身边,他身上的浅色衬衫,多了好几块深色的印渍,湿哒哒地贴在他瘦削的身板上。本来打理好的发型,此刻软软地垂下来,发尾潮湿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联系刚刚见到的几个弄脏了衣服骂骂咧咧的人,不难想明白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下车。”林岑朗说。 夏棉没动。 林岑朗刚要去拽他,夏棉自己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出了舱门。 “回去了。”他牵过夏棉受伤的那只手,打量了两眼,松松地拢起来。 走了两步,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停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夏棉。 见他眉眼柔和却目无焦点,脸色苍白,脸颊、眼睑和嘴唇却红润异常,动作慢吞吞的甚至有些迟钝。 林岑朗眯起眼,凑近了夏棉的鼻尖,轻轻闻了两下,“你喝酒了?” 夏棉直直地看着林岑朗,一言不发。 林岑朗没有退开,他看着那双涣散的瞳孔里倒影的自己,生出几分与这鼻息温热交缠类似的错觉和期许。 片刻后,夏棉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林岑朗勾起唇,浅浅地笑了。 那笑意像是此刻海面上跳跃的粼粼碎光,随着风绵延潋滟数十里开去。 夏棉像是看呆了,仰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林岑朗的笑意更深,他按着夏棉柔软的发顶,把他揉得左右摇晃,“走了。” 牵着夏棉的那只手,被夏棉更紧地回握。夏棉一直偏着头仰着下巴看着他,那目光坦诚而热烈,直勾勾地,像是生怕少看一眼林岑朗就会消失掉。 林岑朗走在前面,步伐又大又急。电梯门一开,他一把将夏棉扯进去按在墙上,滚烫的身体像堵墙似的密不透风地将人圈起来,语气有些恶狠狠,“再这么看着我,就把你吃掉。” 夏棉有些呆,他微微张着唇,痴痴地看着林岑朗。林岑朗像是受了蛊惑,压得越来越近。 夏棉迟滞的思维慢半拍地动了动,他在口袋里摸啊摸,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眼前,神态像献宝似的。 是两颗玻璃糖。 林岑朗没动。 电梯上的红色数字一节节下降,林岑朗却感觉到自己心里什么东西正在一节节急速攀升。 夏棉有些费力地从他身侧牵过了林岑朗的手,将两颗彩色的玻璃糖放到了他的手心上。 一颗橘灿灿的火色,一颗蓝盈盈的水色。 折射着明亮绚丽的流光。 在林岑朗的手心上。 “糖,吃。”他甚至配合这弱智的举动傻呵呵地笑了几声。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是如此清澈。 林岑朗知道夏棉生的很漂亮,他也见过各色花容月貌的美人,可他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眼睛。像两汪融化的高山雪水,干净又剔透,不藏半点阴霾尘埃。当这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你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以为你是他的全世界。 林岑朗垂眼看了看那两枚糖果。 隔着衣服,他摸了摸夏棉的口袋,瘪瘪的,“没有了。”林岑朗沉声喃喃了这么一句。 夏棉不知听懂了没,仍旧憨憨地笑。 这只手,刚刚躺过会毁掉夏棉全世界的东西。 而此刻,夏棉的全世界,就躺在他的手心上。 林岑朗收拢了那只手,另一只手慢慢抚上夏棉的脸颊,他的脸凑得极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夏棉脸上细小的绒毛,看清楚他自己变得不像自己的神情,“我是谁?” “嗯?夏棉?” “我是谁?” 他又问了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 夏棉眼里的人会是谁,夏棉此时此刻用这样卑微又乞求的眼神看着的会是谁。 是谁。 反正不会是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还问着愚蠢的问题的林岑朗。 可他还是问了。 夏棉慢慢地垂下眼帘,看了看那只在他脸颊上摩挲的手,缓缓抬手握住了它,“疼?” 林岑朗对上一双红通通、泪汪汪的眼睛。 他的手掌上还沾着血渍,斑驳的几片。却不是他自己的,是夏棉的。 “呼——”夏棉捧着他的手轻轻吹了口气,徐徐地,温热的。 “不要再这样了”,夏棉捧着那只手贴到自己脸上,一下一下轻轻磨蹭,动作依恋又亲昵,他秀气的眉头此刻不复舒展,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来,砸在林岑朗的手背上,滚烫过后,又马上冰凉。 他的指尖蜷了蜷。 “那是你的伤。”他低低喃喃了这么一句,不知夏棉听见没有。 夏棉举起那只被他抠得坑坑洼洼皮肉翻飞的手,“不疼。” 他又蹭了蹭林岑朗的那只,痛苦从他的眉眼、泪水甚至每个毛孔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疼。” 林岑朗怔住了,随即,他只觉得自己心在疯狂痉挛,痉挛得快报废了。 夏棉的每一次触碰,每一滴眼泪,每一点温柔都像穿云破雾的晴光,叫他心软得要化在他身上,也叫他心疼得要把他揣进怀里,捧在手上。 “不要……为我……”夏棉单薄如蝉翼的身体颤抖着,他长如鸦羽的睫毛浸透了饱胀的水汽,从他身体里漫溢出的难过和痛苦是如此激烈而汹涌,以至于,纵然他说得颠三倒四,没头没尾,该传递的该表达的,林岑朗还是都清晰而深刻地感知到了,“不……要让我……” 夏棉戳着自己的心口,呜咽着,啜泣着,“……疼……” 林岑朗看着夏棉,目光幽幽,手背上沾染了水渍的皮肤,似乎变得越来越烫。 电梯终于缓缓停下,门叮地一声开了。林岑朗却像是再也无法克制般地,吻了上去。 他一只手按着夏棉的肩膀,手心里攥着两颗色彩斑斓的玻璃糖,一只手贴着夏棉的脸颊,手心里握着夏棉的手掌。 夏棉的唇瓣很软,眼泪沾湿了他的唇瓣,尝起来又甜又凉,混合着淡淡的酒精味,让人轻易地沉迷晕眩。 林岑朗满意地不断加深这个吻。 他吮吸他圆润小巧的唇珠,厮磨他饱满细腻的唇瓣,追逐他柔软甜蜜的唇舌,就连一颗颗贝齿,都被他一一舔过。 在这一点点的亲密中,林岑朗越来越确定,他是喜欢夏棉的。 是想亲吻他,爱抚他,标记他,和他纠缠不清的那种喜欢。 这种喜欢始于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清楚。 许是此刻他灼灼的注视和滚烫的泪水。 许是那时他伸手和他要眉梢上的星星。 许是他仰头饮下了一盏清酒,而晚风灌满了他的飘飘云袖。 许是他低头忙碌着柴米油盐,携来了人间烟火和滋味声色。 许是他晃神时懵懵懂懂地撞上了他的背。 许是他听话时柔顺乖巧地送上了一餐饭。 许是他天生善良心软,救了他又温言软语地规劝。 许是他从来坚强勇敢,爱一个人的姿态不计代价,热烈炽盛而无惧无畏。 许是他冷时高高在上,笑时明媚如花。 林岑朗的脑海划过了许多凌乱无序的片段,却又真正想不起任何事情,他紧紧抓着夏棉,已经把他挤到了角落里圈着,电梯门已经开开合合了很多次,滚烫的Alpha信息素如岩浆过境一般侵占了大片的领地,强烈地暗示着其他人不要擅自靠近这片区域。 “夏棉。” “棉棉。” “棉棉……” 他一边深深浅浅地吻他,一边含糊不清地低声唤他,一声比一声缠绵。 像谁曾经做过的那样,像谁曾经听过的那样。 夏棉一开始懵懵懂懂地,没有任何反应,渐渐地,他闭上了眼睛,只有泪水越流越多,它们有的沾湿了林岑朗的脸颊,有的被带入湿热的口腔,有的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他胸前的那枚金属弹壳上。 在他朦胧模糊的视野里,江雪墨为他受了伤,收下了他的玻璃糖。 俞骁失望地离开了,与别人手牵手走进了殿堂。 而他哭着亲吻着幻象,做着可悲可怜的侥幸而昂贵的奢望。 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林岑朗感觉到怀里的人在软绵绵地往下滑,他终于恋恋不舍地退出来,把人抱回了房间。 夏棉的眼睛哭得通红,薄薄的眼皮肿成了水蜜桃,连同那双红肿不堪的唇瓣,看起来像是饱受欺凌。 此刻他躺在床上,眉头蹙起一个小驼峰,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滚落,眼睑下面两片不算浅淡的乌青,看着倦怠又可怜。 林岑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揩去他脸上的水痕,抬起他那只受了伤的手细细密密地亲吻,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下次哭也不会放过你了,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