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愿望
阴暗潮湿的房间,攥一把黏热的空气掌心都会留下湿漉漉的水珠,昏黄的灯光忽闪忽闪,作业上的字都看不大清,做作业做得汗流浃背,抬手揪了揪领子,散出来的气都好像水蒸气似的。 手腕一翻,已是晚上8:20,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探头探脑,其实啥也看不见,这逼仄的窄巷上空全是交叉凌乱的线路和铺天盖地的衣服被子,“啧,肯定又去找那只小崽子了……” 他噔噔噔跑下楼,要出门的时候有刹住了闸,去厨房的蒸锅里掰了小半块馒头才复又跑出了家门。 穿着汗衫短裤的小萝卜头们光着脚丫子在巷子里你追我赶,“棉棉哥,一起玩呀!我今天得了张新的王牌!” “一起玩一起玩!” “上回还没把你打败哩,咱们今晚再战!” “作业写完了吗?功课预习了吗?课文背过了吗?爸妈的鞋底板子尝过了吗?”他笑嘻嘻地边跑边戳人肺管子,小萝卜头们略略略地做鬼脸一边喊着棉棉哥真讨厌一边被各自站在家门叉着腰拿着拖鞋凶神恶煞的母夜叉们唤回去了。 夏棉得儿蹦得儿蹦地蹦出长长的窄巷,打了个弯向右一转跑了几十米左右后,钻进一间只剩塌得只剩三面墙和半扇破破烂烂的石棉瓦顶的破房子,借着月光能看清穿着校服的少年背对着他蹲在墙角,还能听见几声奶唧唧的哼哼呜咽。 他背着手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地站到那过分专注投入的人背后,悄么声的弯腰在他颈后吹了口凉凉的气:“干什么坏事呢。” “啊——!!!”那少年不防备,一个激灵惊叫出声墩了个屁股蹲儿,捂着胸口回头看向那恶作剧嘎嘎嘎直乐的少年,月牙眼里满是惊魂未定与无奈宠溺,“棉棉……你总是这样……” 夏棉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蹲在他一侧,那只小奶狗丢下食摇着尾巴欢腾地扑上来哼哼唧唧,“那你还每次都被我吓到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棉一边揪馒头喂它,一边看江雪墨带来的吃食,于是又开始数落人:“都跟你说让你别管了,你看是不是赖上你了?自己辛辛苦苦打工攒个几块钱什么都舍不得吃,全都喂给狗了。” 江雪墨点了点他手上的馒头,“那你还喂个不停。” 夏棉噎了一下,噘着嘴反驳,“这能一样吗?我这是乡民朴实无华的招待,你那是皇帝微服私访的待遇。” 江雪墨捂着嘴乐了半天,夏棉把手上的馒头喂完,又捡起那根火腿掰成小块地喂,“这儿这么多流浪狗流浪猫,你管的过来吗?再说了,又能管多长时间?养肥了等他跑出去还不是被黑心商贩逮住给杀了卖狗肉,最后都进了人肚子里。” 江雪墨捏捏他的脸,“口嫌体正直,说的就是你。” 夏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把最后一点喂完,他又把江雪墨脚边的小破碗拿过来,拎着狗崽子的后颈往碗里一按,语气凶神恶煞,“喝!” 狗子一边喝水,一边打着奶颤,尾巴摇得极其欢快,江雪墨抬手在那白得没有一丝杂毛的小身子上轻轻抚摸,“你知道我为什么管它吗?” “图它小图它能吃能喝能睡不洗澡。”夏棉一手托着腮面无表情道。 “什么呀!”江雪墨嗔他一眼,“因为它很像你,白白的软软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的时候,特别像你,好像下一秒它就会开口叫一声‘哥’似的……我拒绝不了,做不到把它扔下不管。” “你是说我像一条狗?”夏棉愤愤不平道,可心里半点不生气,甚至还暖呼呼的。 “狗不好吗?多可爱呀,又忠诚又亲人,这不跟你一样儿一样儿的吗?颠颠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我一叫就汪汪汪地扑上来。”江雪墨逗他,声音里噙着满满的笑意。 夏棉龇牙咧嘴地扑向他挠人痒痒肉,喝完水的狗崽子也钻进去劝架,哼哼唧唧,透过石棉瓦的斑驳漏洞,能看到星空的碎片。 半晌,一场“恶战”以夏棉大获全胜告终,江雪墨搂着狗靠在一侧的墙上脸都笑僵了,他握着狗狗的两只前爪,与它额头相抵,“小花花,慢点长大。” 夏棉一脸一言难尽,他嘴角抽搐:“小花花?你确定?它是公的吧?还没有一点花纹,这什么品味清奇的名字啊。” “怎么了呀,我觉得很好呀,它跟你姓,大名叫夏花,小名叫小花,一个夏棉一个夏花,多好听多雅致,一听就是兄弟,恭喜你当哥啦棉棉~”江雪墨举着狗放到他眼前摇摇晃晃,狗子还配合地叫了声:“汪!”真成精了叫哥似的。 夏棉搓了一把身上的鸡皮疙瘩,十分拒绝,“别别别,还是让它跟你姓吧,叫江花,或者江雪花,叫江上一枝花都行!”他又板着狗脸左右看了看,这土狗也看不出什么品种,还挺会长,白白的短毛没杂色,“江雪花不错,就江雪花。” 兄弟俩你来我往地谦让半晌,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传统美德什么叫兄友弟恭,最后江雪墨把狗往夏棉怀里一塞,“就叫江夏花。” 像是突然被喂了一口浓稠绵密的蜂蜜,这回夏棉没有张开口,没再说反驳的话。江夏花吗,土土的,但是好甜啊。 “走吧江夏花它二哥,回家了。”那少年站起来对着他伸出一只手,夏棉眯了眯眼,那双月牙眼里满载的星光有点亮有点晃,他缓缓抬手,与那一只相握,“你真的不会把他丢下吗?” 少年微微用力,把他一把拉起,“不会,永远不会。” …… 大漠戈壁,临时停火线就在前方100米处,死水沼泽一望无际,蚊蜢成灾,以每立方米1600只的密度遮天蔽日横行无忌,一掌下去就是100多只,毒性轻者奇痒肿痛,重者溃烂流脓,惹得鸡鸭自尽,猪牛撞墙自杀,方圆百里几无活物。 烈日高悬,汗流浃背,三层厚厚的防蚊服也抵挡不住蚊虫撕咬,蚊虫的轰鸣像轰炸机一般一刻不停地嗡嗡作响,脊背上的脓疮已经发臭将防护服都黏糊糊地粘在一起,他却毫无知觉似的牵着裹满泥浆的疾鹰在及膝高的杂草荡专心致志地排查。 “汪汪汪!!”疾鹰突然冲着一个方向吠叫起来,他们配合默契地缓缓拨开草荡,行进的动作小心翼翼,疾鹰走着走着改用匍匐,最后在某一处位置停了下来,俞骁拿着探雷器移到那个地方,立刻就发出了“滴滴滴……嘟”的蜂鸣警报。 他双膝跪地,极耐心地割除植被、细心探测、清理腐殖质,按照严格的作业标准清排地雷周围的植被和土壤,这些地雷在这里埋藏多年,性能极其不稳定,草根缠绕地雷、地雷移位……更加剧了扫雷的风险,稍有不慎就会爆炸。 如雨的汗水源源不断地滚进那双眼睛里,将它们蛰得通红,他却眼都不眨持续作业。 将近三十分钟后,这枚地雷才终于露出了一半,只见一枚绿色长方形的地雷垂直埋在土里,朝上竖着的引信锈迹斑斑,昭示着它埋藏于此的时间之久。俞骁眉头微皱,准备停止作业退出通道,就在这时,一条颜色及其鲜艳的翠绿欲滴的毒蛇突兀出现,急速蜿蜒要压过地雷向俞骁而来! 仅仅那么0.01秒,电光火石的瞬间快得令人来不及捕捉,疾鹰前爪一抬插进了那大张的蛇口中,将它扼在原地的同时阻止了他的进攻。 那毒液是极其强悍毒烈的,疾鹰却一声不吭缓慢地将它拖离雷坑,俞骁也缓缓退出雷区,疾鹰已经意识昏沉迷乱,被毒蛇紧紧绞缠倒地抽搐,生猛如俞骁,二话不说抬脚连狗腿和蛇头一起狠狠碾住,两只铁钳一般的手握住蛇身,两臂发力生生将它从七寸处扯断!噼里啪啦的血浆就溅射开来,场面怎一个血腥了得! 他三下五除二将那毒蛇的尸体解开来扔到一边,撕下一层防护服紧紧地勒住那条被毒蛇咬过的腿,抱上狗就匆匆但平稳地沿着开拓的通道回到营地中去急救。 …… 狂风卷着暴雨,余震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地袭来,哀鸿遍野,满目疮痍,断臂残肢到处都是。 “首长!”队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下雨地面下的气息不容易挥发出来,信息素也不好使,有搜救犬在都一筹莫展!” 俞骁一手拿着生命探测仪仔细勘查,他能闻到极其微弱的信息素的气味,断断续续飘忽不定,所以尽管这片区域已经来来回回扫了不下数十遍,但人命关天,他们还不能走,否则这里可就再也无人生还了。 “汪汪汪汪汪汪!!!”一阵狗吠传来,俞骁抬眼一看,是自己的疾鹰在废墟的一角不停吠叫,这只狗已经超负荷连续工作了将近两个星期,暴瘦了将近20斤,满嘴是伤,四肢磨得血肉淋漓,仍然吃苦耐劳地与他们这群人并肩作战,还是所有送来的军犬中表现最好的,他一阵骄傲一阵感动自豪地和其他人迅速聚集到那个地方,手刨肩扛地将一块块水泥板移开。 一个多小时以后,成功营救出三名幸存者,他回首要摸一摸疾鹰,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轰然倒地。 “疾鹰!” “他叫疾鹰吗?俞疾鹰?”那个人绕着狗打转,夜晚的江面波光粼粼,却不比那一双眼睛里的神采奕奕,“我可以摸一摸它吗?”那一只在狗身前打转的手写满了蠢蠢欲动。 俞骁挑了挑眉,“俞疾鹰?” 那人见狗不讨厌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将爪子放到了疾鹰身上,一边撸一边笑道:“它不跟你姓么?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生死同穴的战友么?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呀。” 这个说法还挺有意思,俞骁勾了勾唇,“的确是战友。” “嘶——他身上好多伤啊,牙齿也有点松动了,多大了?” “伤多是自然的,它一岁的时候被送到我身边,我是它第一任操作员”,俞骁蹲下来揉了揉疾鹰的头,“在汗国执行任务两年,后来我被调回星际执行其他任务,一年过后,它也被送回来,跟着我四处参与救援行动,替我挨过毒蛇咬,替我吃过枪子,替我发现过无数次危险,在寒冷的沙漠之夜,会躺在我身边替我取暖……” 无数次并肩作战的光辉岁月仿佛就在昨日,他们是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最默契的搭档,在对面那个人专注又崇拜的星星眼下,俞骁不自觉地就陷入了回忆。 “在乌丝边防巡视那年冬天,连营的猪圈被一大群野狼攻击,头狼一吼警告家犬,几乎没军犬敢出来迎战,只有它,只身冲出营门……等我们从一公里以外骑着骑马赶来时,激战刚刚结束,它被咬得遍体鳞伤,身上大块大块的皮肉挒开耷拉着,我把它一把抱起来,才发现他前面半个爪子不知去向……正准备带它去疗伤,它自己居然从我怀里挣脱出来,一瘸一拐颠颠地跑到十公里以外的山窝里,猛地钻进一个山洞,就叼出俩小狼崽子来……手术的时候没法使用麻药,只能用针把它背上掉下来的皮肉一块块给缝上,一个多小时,它硬是一声没吭……” 江上晚风卷着花果香徐徐吹拂,有点咸涩。俞骁抬眼一看,发现那人居然眼圈通红,鼻翼翕动,听哭了。 见俞骁看,还不大好意思,使劲眨了眨眼,想把眼泪给憋回去,模样滑稽又憨憨似的可爱。夏棉抬手在疾鹰头上来回抚摸,轻柔的动作似是带着那么点心疼的意思,“你们军人还真是不容易……我发现你这个人虽然非常蛮横非常霸道还话少爱捉弄人脾气暴躁,但在保家卫国、守疆拓土方面的贡献那是相当值得肯定。” “我就配得上这么一个评价?蛮?霸道?话少?爱捉弄人?脾气暴躁?”俞骁语气危险,那表情却是柔和的。 “你会不会抓重点啊?”那人一看就是说秃噜嘴儿了,吐槽完气弱心虚地找补,“‘但但但’!我没说‘但’吗?转折之后才是重点好不好?” “我发现你这个人虽然又傻又笨又死脑筋一根筋眼神不好使,像一头小毛驴,但在厨艺方面还是有些天分的。”俞骁挑眉看向他,挑衅似的。 对面的人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你们吃军粮的就是这么羞辱辛辛苦苦用尽一生一世来将你们供养的普通老百姓和吃苦耐劳的农业生产好帮手的?!” 俞骁唇角和缓,似是没忍住笑了一下,转瞬即逝,“不是你们普通老百姓,是你。” “giao!!!”夏棉气得面颊绯红,似是怕忍不住当场炸毛和他打起来,调转了话题:“听说军犬都有编制和军衔?它是不是军衔特高啊?” “嗯,服役五年,拿过七次功勋,星际陆军第三集团军上尉。” 上一秒还疼惜爱怜狗的人突然闪电收手,泪眼朦胧的双眼圆睁,“这就是传说中的,‘当你摸我的狗头时,别忘了我的军衔比你还高’?” 流水汤汤,窸窣虫鸣,星辉皎皎,绛河清浅,月色白似霜。流镀的星芒让眼前这个人似乎都泛着莹莹的幽光,眨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恍若从精灵王国误入凡尘的七色鹿,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如梦似幻,却说着一口憨憨的话,俞骁那点感伤刚刚成型就消散了,压了几次,还是忍俊不禁地笑了。 “我小时候也养过一条狗,不像俞疾鹰,名字都这么威风凛凛,白白的一条,不知狗妈妈生的时候是没墨了还是怎么滴,半根杂毛都没有的一条小土狗,喂什么吃什么,不挑食,干啥啥不行干饭第一名……”那人托着腮,提起以前那双微笑唇上翘的弧度更明艳。 “在家里养的?”俞骁挺诧异,他那个继父肯让他们养狗? “怎么可能,当然散养放养爱怎么养怎么养。” “狗呢?现在去哪儿了?” 夏棉拨弄着疾鹰的耳朵,看起来莫名的有些凉意,半晌才开口道:“被江渡横逮住差点杀了炖狗肉,我把打工攒的钱全都掏给他,才好不容易救下,后来就被……就被扔到别处去了,很远,跑不回来……” 都不用想,他这番话里轻描淡写地隐去了多少信息。比如救狗的时候有没有挨打,比如把钱都掏给江渡横之后他又怎么打工,比如他是不是抱着狗四处寻找收养的人家却无数次被拒绝,比如那狗是否一次又一次跑上门最后他只能无奈地哭着扔得远远地…… “名字呢?叫什么?” 那人张了张嘴,顿了顿,才道:“小名叫花花。” “还有大名。”俞骁一下子捕捉到关键信息。 夏棉托着腮向远处的江面眺望,“……没有。” “叫什么?夏花么,还是夏花花?”俞骁猜测道,声音里噙着淡淡的笑意。 夏棉果然浑身一震,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猜对了?” “才不叫夏花花!”他搓了搓手臂,看起来被恶心得不清,“叫江夏花。” 江夏花。俞骁咀嚼着这三个字,江雪墨和夏棉的花么。刚刚还被江风月色吹拂得神清气爽的心,顿时就升腾起些微的憋闷烦躁。抬腕一看,刚好还有两分钟就十点整。“闭上眼。”他命令道。 “闭眼干嘛?!”那人警惕地向后挪了挪,还看了一眼江水,“你不会把我丢海里还不够还要扔进江里涮一涮吧?!!这可是秋天!秋天!十一yu——” 没等他说完,俞骁微眯起了双眼,唇齿开合间雪亮的獠牙寒光闪动:“再说半个字,今晚夜宵吃驴肉。” 那人一个激灵,话也不敢说了,气也不敢喘了,敢怒不敢言地红着眼眶阖上了泪光闪闪的眼。 夏棉就是这样,不着调的三言两语能瞬间缓和他的怒气,也能在下一秒就骤然把他气得肺都炸开花,他看着他写满不服气和委屈的发旋,抬手在那圆润的耳垂上捻了捻,“怂,就少浪少蹦迪,乖一点,嗯?” 或许是这训狗一样的教育激起了他一身反骨,夏棉气得浑身发抖,把眼皮一掀,不甘心地咬牙切齿,“谁怂了?你以为我怕你啊?!!” 俞骁长眉一挑,那表情是明明白白的玩味与促狭,“你不怕?” 四只眼睛大眼瞪小眼,干瞪半天,这时江面上适时吹来一阵寒风,只听见一声恶狠狠的怒斥,尾音却没掩住颤抖:“我只是非常尊敬你!” 俞骁阴了半天的脸彻底没绷住,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但夏棉的脸却更黑了。 打打闹闹中间,一声长鸣突然划破天际,银白色的光芒瞬间点亮整个星空整个江面,刚刚还斗嘴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了声,往天空上望去,一簇又一簇绚丽的烟花在天穹中同时盛放,拼出来的图案像是一朵迎风招摇的银花,开在星空里,开在江面上,银光万顷,粲然明亮,瞬间就能用光色将人震撼。 “那是什么花啊,好像蒲公英。”夏棉仰望着天空,半晌,才挤出来这么一句话、 俞骁站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盛满了星芒、月光与花火的眼睛,“我倒觉得,像棉花。” “好漂亮……” “嗯。” …… 院里满是落雪,却不见有人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刚一推开门姚管家几个人就迎上来:“人在楼上,抱着狗哭了两天了。” 推开卧室门,窗外的雪光映得屋子里很亮。那人穿着毛茸茸的棉睡衣和棉袜子,半卧在飘窗前,怀里抱着狗,正给它梳理毛发。 逆着光,看不清那人脸上的神色,只是疾鹰躺在他怀里,很安静,像是很舒服所以很乖,也像是没了半分精力闹腾。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疾鹰见到他只能无声地抬眼望着他,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俞骁抬手揩走了他眼角的湿润,更多的温热却在下一秒纷至沓来,“我给你养出病来了,怎么办啊……” “……不是你养出来的,军犬本就是这样,服役时落下许多旧伤,也更容易患病。” 为战而生,为战而死,他们都是一样的,没在作战中光荣牺牲已经是万幸,就算落下一身伤病那也是戎马一生光辉岁月的证明。 俞骁抬手握住了这位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的手,尽管这么告诉自己,那一阵一阵的窒息感还是漫溢上来。这不是普通人和自己的爱犬之间的感情,这是一次又一次在刀山火海、枪林弹雨中将彼此性命相互托付、淬炼熔铸于一体的交情。 普通人因缘际会共患难一次,就会成为一辈子的生死之交,更何况是他们这种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无数次的战友,军中的艰苦常人无法体会甚至无法想象,无数次他们与死神擦肩而过,九死一生,剽悍冷硬如俞骁,也需要一个可以在险象环生中放心把背后交给对方的搭档。疾鹰是他的军犬,他却是疾鹰的一生。 病痛而死和养老送终根本是两回事,切肤之痛,莫过于此。 “能不能再找找医生……动手、手术啊……不要放弃它行、不行啊……它不是你、你的战友和亲人吗……”那个人泪流满面,哽咽难当,轻拽着他的袖口摇晃,满是绝望心碎的哀求。 “……你才养了它一年,就这么舍不得么……”他注视着那双通红的眼睛,半晌才从干涩无比的喉间挤出来这么几个字。 “我就是舍不得我……我一想到它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就、就难过死了……它、才七岁……”他哭到喘不上气,眼泪把胸襟打湿了一片,“你看看它这、双眼睛……” 俞骁从飘窗上起身,在他们身边蹲了下来。 夏棉说的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干净到让人心疼。 他们像无数次作战前那样对视着,这一次感受到的不是亲密,而是生与死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 对俞骁而言,疾鹰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世界上另一个俞骁。 “你这么喜欢他吗?”半晌,他抬眼问道。 “嗯……特别特别喜欢……” “他是一名战士,为星际贡献一生,保卫着军队和人民的安全,安乐死是对这位战士最后的成全,他理应在死前得到最大的敬意,厚葬于烈士陵园的”,他说着,看见夏棉的眼泪扑簌扑簌掉得更多,“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我改了主意了。” 夏棉睁着红皮核桃似的眼睛看向他,“就把它葬在这里也很好。” “为、为什么?”他还哭得一抽一抽的。 因为有你这么爱它,因为你永远会记得它。 死亡不是终点,忘记才是。当听见你说你非常非常喜欢它的时候,当知道除了我还会有人永远记得它的时候,当世界上另一个我被你爱着的时候,我那颗哀恸的心就这么释然了。 大雪初霁,他们在后院的一棵雪松树下挖了一臂深的坑,将疾鹰的骨灰盒葬了进去。 他看着夏棉双手合十闭着红肿的眼睛,似是在虔心祈祷什么。 待人起身后,他拍了拍他肩上的落雪,“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瘪了瘪嘴,放下一束花。 “心诚则灵。” 那人直起身来,看了一眼顶满白雪的雪松,又回头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雪一样纯净,恍若带着能净化一切的力量,“我希望,如果有来生的话,他能做你的孩子,你一定会非常非常疼爱他。” 那我希望,他也会做你的孩子,你一定会比我更疼爱他。 又是一夜风雪初霁,一排排雪松银装素裹,绿意伴银光,病床上的两个人终于睁开了双眼,眼角俱有温凉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