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浓墨
透过大大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的书,和许多埋头看书的人,长长的咖啡吧台有几个人在工作,夏棉似乎能看到江雪墨穿着制服冲调咖啡然后微笑着说“请慢用”的样子,他看着那两个像棉花糖一般的大字,知道江雪墨一直在等他回家,眼圈控制不住地就泛红了。 近乡情怯,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走吧,我带你进去。”谈云烨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夏棉走近,看到门口的小黑板上用彩笔写着“棉棉今日推荐”,隔着门他就看到了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穿着件蓝色衬衫,带着黑色的围裙,正在埋头做拉花,袖口向上挽起,露出的手臂干净光滑,不再青青紫紫,阳光跳跃在他侧脸上,看起来柔和又专注,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让他烦心的事。 夏棉看着他把那杯咖啡调好,交到客人手上,像他想像中的一样,微笑说慢用,才推门走进去,有风铃响动,员工和他都反射性地微微前身轻声道:“你好,欢迎光临。” 然后江雪墨僵在了原地,看着他,久久忘了动作。 夏棉也站在几步之外的原地看着他,泪光闪闪,没有动作。 然后江雪墨突然急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两个人的肩膀上俱有湿意。店里许多人已经看了过来,带着好奇地探究大量,吧台的周苑杵了杵叶寒宵,冲门口抬了抬下巴,“什么情况?” 叶寒宵头也不抬,稳稳当当拉花,“干你屁事。” “啧啧啧”,周苑撇了撇嘴,“好看又好闻着呢,某人啊,危险咯。” 叶寒宵将咖啡递给客人,“请您慢用”,端得似是气定神闲,余光里却见江雪墨亲昵地揽着那人的背往无人偏僻的角落里走去。 周苑摩挲着下巴,视线在叶霄汉和那个人之间来回打量,末了总结了一句,“还是人家好看。” “杯子,去洗!” 周苑嘁了一声,转身去洗杯子了。 三个人在无人的角落刚一坐定,江雪墨就握着夏棉的手问:“你这三年到底去哪儿了?说了要我带你离开,约好了却不见人影,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以为你被……”江雪墨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眼圈通红,喉间哽咽。 “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我们两个要跑的,我怕我跟过去,两个人都走不了,跑到半路就换了方向,反正最后就是把人甩开随便买了张火车票,然后就到了润城,没钱没路费了,只能先在那边打工赚钱……星际太大了,芸城太远了,一张3000块钱的飞机票我攒了好长时间。”夏棉凝噎着信口胡诌道。 谈云烨看着夏棉的样子,再一次感叹他真的是谎话张口就来。昨天他也问过这个问题,夏棉说是不想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现在想来,这两个答案都完全不可信。他敢保证,如果现在问一些细节,比如江渡横为什么会知道,比如他是怎么甩开的江渡横的,夏棉一定回答不上来。 但是,江雪墨现在显然无暇顾及这些,他太激动情绪起伏太大,更何况夏棉在他眼里一直都是听话又懂事的乖宝宝,从来不会骗他,他关心的是夏棉这三年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3000块钱,攒了三年……你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是不是被人克扣工资骗了钱?” “一开始没地方住,就住在桥洞底下”,夏棉为了让谎话真实一点,只能尽量说得惨,“找工作,人家看我脏兮兮又穿得破破烂烂没人肯要……后来一家快餐店的老板娘好心收留了我,洗盘子送外卖,管吃管住,只是工钱不多……后来我就换了份工作,在商场当保洁,辛苦攒的钱被同住的人给偷了,报警也没证据找不回来,我还因为闹事被那家商场开除了,最后换到一家幼儿园食堂在后厨帮忙,才攒到钱找过来了……” 江雪墨听了握着他的手,默默垂泪,他自己一个人跟着谈云烨来到了芸城,有谈云烨处处帮助,过得真的比在温城轻松幸福太多,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一想到夏棉可能在什么地方受苦,甚至可能化成了一具枯骨,他就整夜整夜地难受得睡不着觉,“棉棉……” 谈云烨端了两杯咖啡回来放到两人面前,把纸递给他们两个,“棉棉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你不是有我的电话号码吗?” “我没背过,你给我哥的那张纸跑着跑着就不知道掉哪儿去了,联系也联系不上。”夏棉道,在桌子底下偷偷踩了谈云烨一脚。 谈云烨不防备,一个激灵,差点呼出声,当着江雪墨的面追着夏棉继续问,“你怎么不报警呢?你知道我名字,知道我家在哪儿,求助警察叔叔我肯定会去找你啊。” 江雪墨也看着夏棉的眼睛,满是疑问。 夏棉冒了一背冷汗,抬脚又要踩,被谈云烨飞快躲过一脚踩了个空,差点从座位上扑下去,谈云烨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眯眼笑道:“嗯?怎么了?警察叔叔也以貌取人不接案子吗?” 夏棉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语气悲愤,“谈云烨,你什么意思?我是那种扔着我哥不理不睬的人吗?!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试了,当时来不了就是来不了!我爬了三年不还是爬过来了?!你说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吗?!” 江雪墨拉了一把夏棉,“棉棉,你别生气,云烨他只是担心你”,他觉得夏棉可能在外面遇上什么难事了,“你不想说,我们就不问了,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 夏棉疾声厉色,倒打一耙,谈云烨更加肯定他就是虚张声势,心虚了。眯了眯眼,拍了拍夏棉的胳膊,好声好气道:“好了好了,棉棉,我错了,别生气好不好……” 夏棉这才扭过头去,瘪了瘪嘴。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干净、明亮、宽敞、宁静、有设计感又充满书香气,“哥,这家店,你是怎么开起来的?” “资金、地段、装潢、人手、渠道、采购、宣传、……都是云烨帮忙弄的,他还送我去上了咖啡师的课程,他现在算是这个店的大股东,以后这店每年的抽成都用来还他的钱”,他看向谈云烨,一双眼睛柔软又含情,“没有云烨,我可能永远也离不开温城,当真是‘无以为报’。” 那一双月牙眼里荡漾的绵绵情意刺得夏棉眼睛生疼,他垂下头喝了口咖啡,太苦了,果然不喜欢这玩意儿。 “都是应该的,我们是朋友嘛。”谈云烨一如既往道。 江雪墨笑笑,看向埋头使劲加方糖和奶精的夏棉,“棉棉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继续念书”,夏棉搅着咖啡干笑道,“虽然已经是20岁高龄了哈哈哈哈哈” 江雪墨拍拍他的手,“想做什么就去做,你在我这里永远是小孩子,我这两年也攒下了些钱,现在这个店的生意也还不错,棉棉就是想上到博士哥也供你。” “博士就算了”,夏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还要它们呢……”他犹豫了一下,“哥你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江雪墨点点头,“我自小就是个没主意的,高考那会儿报志愿也是随大流,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周围自己一点一滴亲手打造起来的环境,“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好”,他又看向夏棉,“有你在我身边,就更好了。” 夏棉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江雪墨的眼睛里闪烁的是成就感是满足是幸福是平和安宁,他说不出口让江雪墨放弃现在的工作和他一起重新念书,开始新的生活。 “开始复习了吗?要不要帮你找辅导老师?”谈云烨问。 夏棉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可以直接参加今年的考试。” 江雪墨讶异,“可现在已经是九月份了呀,成人高考还有两天就开始了。” “放心,我有数。” 几个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几年不见,江雪墨恨不得按着夏棉一口气说个痛快,结果被谈云烨拉着说请他们去吃饭,夏棉迫不及待地想去江雪墨家里看看,于是只好买了食材,到了江雪墨的公寓里。 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离得书咖不远,70平左右,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江雪墨叫两个人歇着他去动手,夏棉就在屋子里转悠起来。茶几、沙发、电视、空调、阳台……一切当年他们没有的现在都有,干净整洁又明亮,这个地方不知道比当年温城的那个家要好多少倍……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一幅水粉画,画面上的两个人迎着夕阳,矮一点的搀着那个高一点的,留下两道单薄隽永的背影,这是当年江雪墨受伤时夏棉搀着他回家的场景。 夏棉打开卧室,一张单人床,床头的花瓶里果然放着一束棉花,闭上眼,似乎能闻到属于江雪墨的依兰的气息。 “还满意吗?”谈云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夏棉身后。 夏棉点点头,真挚道:“真的非常感谢你,谈云烨,说多少遍都不为过。”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感谢”,谈云烨靠得很近,几乎贴在夏棉背上,香柏木的气息在这不大不小的封闭空间里舒展开来,透露着主人的情绪和欲望。 夏棉不自在地向前挪到窗前的书桌前向外眺望不予理会,谈云烨直接跟上去撑到书桌上,从背后将人囚在自己怀里,“他只当你是弟弟,更何况,Omega天生就是要被Alpha标记的,Beta给不了他们天性里想要的被掌控感、安全感,更何况,你要他如何度过越来越严重的发情期?” 夏棉浑身一颤,“你怎么知道的……” “你有看过你看他的眼神吗?那早就超出了兄弟的情谊”,他凑到他耳边,“和我看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夏棉的视线落在那三捧云朵一般的棉花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两片浓浓的阴翳。“万事没有定论。” “有的,我现在已经足够了解他,可我只把他当朋友”,谈云烨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定论就是,我都看出来了,他却还没有看出来。” 夏棉的心脏像是突然被谈云烨攥紧了,疼得厉害,喘不上气。他却还没有看出来,是因为他只把他当弟弟。夏棉明白的。可当亲耳从别人嘴里听见这句他一直在逃避的话时,眼泪就不受控制了。 谈云烨闻到了湿漉漉的木樨和梅子香,听到了夏棉竭力压抑但还是凌乱不稳的呼吸。他把手轻轻覆到了夏棉的眼上,能感觉到湿润的睫毛在他掌心不安地骚动,风吹羽毛似的。“从死胡同里走出来吧,我在出口等着你。” 睫毛簌簌颤动的频率很快,夏棉也在他怀里轻颤着,却始终没有说话。 谈云烨叹息一声,悄悄转身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平复情绪。 夏棉咬着牙,苦涩的味道一层一层漫溢上来。谈云烨不懂,他的胡同没有出口,两端都被封死了。他只能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天空飘来的一朵小雪花。 临走时,谈云烨叫夏棉还去他家住,说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床睡不下,夏棉今天被他伤得很瘪着嘴不想搭理他,江雪墨只好一如既往的做和事佬,把人送到门口:“没事,我睡沙发也行的,谢谢你,今天专程送他过来,他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和他计较。” 谈云烨知道夏棉在为什么跟他闹别扭,跟江雪墨笑了笑道:“没事,我从来不和他计较,那我先走了,有事打电话”,又朝还在餐桌前坐着闷头吃东西的夏棉道:“走了啊,棉棉。” 又没理。江雪墨只好赶紧把人送走了。 晚上,夏棉和江雪墨一起挤在那张单人床上,夏棉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把头埋进他怀里,江雪墨像撸猫一样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良久,听到夏棉说:“哥,你这几年的发情期是不是越来越难熬了?” 江雪墨一怔,随即脸色爆红。这种问题就像弟弟关心姐姐例假疼不疼似的,叫人尴尬又羞涩。“还……好吧……”江雪墨小声道。 “持续几天,抑制剂用多少支?” 闻言,江雪墨脸红更甚简直要熟透了似的,但还是乖乖道:“一般5天左右,抑制剂……一天两支。” 夏棉闭上了眼,小动物似的在他怀里拱了拱。最早的时候,只有1天,一支,后来发展到2天,三支,现在已经是5天,十支了吗。“你以后只会和Alpha谈恋爱结婚吗。” 江雪墨觉得头都要冒烟了,目前他喜欢的那个人的确是Alpha,可也只是因为是那个人而已。只要是他,不管是什么性别,江雪墨都是喜欢的。他只能笼统含糊道:“不知道,还是要看感觉吧……怎么了,突然问这些?”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想让你和别人在一起怎么办?”夏棉问了一个他明明知道答案的问题,期待一个与预期中相反的回答。 “只要你不嫌弃,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生活也很好。” 夏棉呼吸窒了半晌,才闷声道:“不了,你还是给我找个嫂子吧。” 江雪墨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喜欢我找什么样的。” “我这样的。” 江雪墨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再找不到第二个棉棉了。” 夏棉的心跳因为这句话,微微加速,随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下一秒他觉得自己就要爆体而亡了。不知过了多久,有舒缓而绵长的呼吸声响起,夏棉轻轻唤了声:“哥?” 回应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 夏棉抬起头来,借着黑暗,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描摹这张从14岁以后就唯一辨得出的脸。 他的眉峰上有一颗小痣,那双天生含笑的月牙眼弯起来的时候,像是上面点缀了一颗暗星。他的鼻梁不高,但是很精致,他的唇瓣是淡淡的樱色,让人忍不住想亲吻吮吸,让它们染上更鲜艳的颜色。 夏棉悄悄地仰头,一点一点凑上去,紧张到忍不住发抖。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如果江雪墨现在睁眼看一看,一定会被其中渴望到绝望的欲望震撼。 上天让他早早地遇到了江雪墨,可却永远把他束缚在了弟弟这个位置上。 世界上兄弟恋的有那么多,可是江雪墨却似乎永远也看不到我。唇瓣轻轻贴上去的时候,有温热咸涩的东西从眼角滑落,一直渗透到了心里。那是一个似有若无一触及分蜻蜓点水的吻,夏棉的吻都在窸窣颤抖,他不敢逗留太久,献祭需要勇气,抽身更需要毅力。“墨墨……” 有人说,爱上一个人,是从此眼里就只有他一个,可过不久,那些口口声声说爱的人,眼里又会出现他人的颜色。 可对于夏棉来说,他的眼里是真真正正的只有江雪墨,其他人都变成了千篇一律的脸谱,浮光似的匆匆掠过。如果有一天江雪墨能看到夏棉眼里的世界,他会惊讶地发现,他这朵雪,原来也可以成为如此浓烈艳丽的彩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