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羞辱
二零二零年。 “苏经理早。”一大早来到公司，苏岚就被一大群人争相问候。 虽然研发部的同事大多是直男，多有女朋友甚至是妻子，但对苏岚却大多是友好亲密的，不为别的，就为他会陪底下的人一起加班，就为了他会陪他们一起找漏洞，从不摆上司的架子不说，还会以晚辈的姿态和他们虚心讨教。 “你们也早。”苏岚轻轻弯腰朝各位同事回礼后就去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苏岚打开电脑之后，内网通上，自己的顶头上司给自己发了条消息，大意是他要调任到其他部门，他们研发部来了个新的总监，要他好好和新总监沟通一下，也了解一下新总监的脾性。 苏岚平时和同事上司们关系不错，因此，他们对他也格外照顾一些。这不，除了工作上的，前任经理还给他发了一大段新总监的忌讳和喜好，让他自己看着办。 临了了还嘱咐了一句：“新总监是关系户，你可得小心对待，知道了吗？” “好。谢谢刘总。” 苏岚带着几个开发工程师去总监办公室述职，走进办公室，总监正背对着自己，苏岚敲了敲门：“陆总好。” 总监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他们开始对接工作。 “我们部门一共有二百八十二个员工。其中包括一百九十位程序员，三十位系统分析师，五十位硬件测试和开发工程师，六位软件工程师和经理，以及总监您还有几位秘书，程序员负责开发程序，一共有十四个小组，他们是其中几个小组的组长，还有……” 述职完成后，总监开口：“好，我都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苏经理留下来继续和我交流就好了。” 众人离开办公室后，办公室就剩下他们陆总监和苏岚。苏岚看着这位新总监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可他又说不上来是哪里熟悉，只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觉得他是自己的某位故人。 “苏经理啊，你是叫苏岚对吧？” “是。多谢总监还能记得我名字，谢谢。”苏岚弯了弯腰，颇有些感激地说。 “你的上司只是记住了你的名字就让你感激不尽，觉得倍受恩泽了；可你的故人为了你受尽屈辱你却依然受之自若，觉得理所应当。”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那人转过身，声音中带着一丝讥讽，不屑和自得，“苏经理，你说好不好笑？” 苏岚感觉全身僵硬，怎么也动不了，那种熟悉感越来越真切，苏岚在脑中搜索一切相关的回忆和信息，迅速整理，直到那人面向他的那一刻，苏岚才将一切信息整合成自己一位十年不曾见的故友的模样——岳炎。十年了，他虽然是从十九岁变成了二十九岁，可是俊逸阳光的外貌却不曾改变分毫。 “岳……” “岳？”那人看苏岚紧张的样子，倒有些得意，颇带着些玩味地说，“岳什么？我的名字都忘记了吗，我姓陆啊。” “哦……哦……”苏岚虽然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有多少曲折坎坷，但他这五年的职场经验告诉他，不必去思考过去的人事，只用管好现在就行，他笑着说，“我知道，抱歉，陆总。” “看苏经理刚才的样子，我要感谢你了，都过去十年了，还能有荣幸让你记得我的名字。” 苏岚额头渗出冷汗，他顾不得去擦拭，只是对自己的这位故人陪着笑，低着头羞愧地听着他对自己的侮辱。 他知道，这都是他应受的。 多年前，他曾狠心抛弃了这位故人，把一切错误推到这位故人身上，让他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压力和舆论，甚至还进了监狱，如今他要报复自己，这都是应该的。他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放松感，放松什么？不知道。似乎是觉得自己遭到报应了，内心的愧疚总于可以外泄了？ “苏经理很热吗？可我没开暖气啊，怎么会呢？还是天气燥热？也不对啊，天气晴朗，温度很合适啊。那你怎么这么热？” “对……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道歉。苏岚愧疚地低头，不断点头道歉。 “对不起什么啊？不过是流了一些汗而已吧，这都要道歉吗？”陆宇恒蔑笑着依仗身高优势睥睨着苏岚卑微的模样，他感到了一丝病态的兴奋。 “好了，你出去吧，你该向我汇报的也都解释清楚了。” 苏岚点了点头，灰头土脸地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苏岚听见背后传来冷漠得意的声音：“苏经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苏岚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编写公司新项目剩下的接口标准。想起刚刚陆总的态度，他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受的，但难免会觉得害怕，毕竟如果失去了这样的工作，他每个月四万块的月供，以及弟弟的各项开销也都要开始跟他抗议了。 写好接口标准后，苏岚将文件下发给开发人员。 做好这些，苏岚绝望地将头埋进胳膊里。 他以前一直对同事，尤其是开发岗那些人给自己负责的工程和文件里故意添加程序漏洞，以防自己被公司优化的行为感到不齿，可现在看来，意外总是比明天来得更快，他要是能早点未雨绸缪，给自己的工作添加一点和自己绑定的必要性的话，也不至于现在在这里长叹短吁，担心自己会被陆宇恒给开除了。 一想起他那句“苏经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苏岚就感觉绝望且悲愤。 自己给这公司打工也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卖力了五年，难道就要因为个人恩怨让自己收拾铺子走人吗？ 想想就难受。 晚上回到家，弟弟苏谈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给哥哥做饭，但是他先天不足，加上发育一直不好，所以体型矮小，力气也不足，因此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苏岚闻着烧焦声，慌忙来到厨房，只见调料瓶被苏谈一不小心甩进了燃气灶里，正张牙舞爪地燃烧着呢。 “你在干嘛呀，苏谈！我不是说了，你不要进厨房吗？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 苏谈乖乖给苏岚让开位置，低着头甚是委屈地说：“对……对不起，哥哥……” 苏岚见弟弟这委屈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重话，只能叹一口气，自认倒霉，关掉了燃气灶，清理好厨房，把苏谈带出了厨房。 “乖，以后别进厨房了。哥哥给你点外卖好不好？” 苏谈虽然已经十岁了，可看起来骨骼幼小，和平常人家里六七岁的小孩没什么模样，因此还能靠卖萌来获取哥哥的原谅，他鼓鼓嘴，眨巴眨巴带着眼泪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苏岚看弟弟这模样，心里也知道他进厨房是为了给自己做一顿热饭吃，他也高兴这孩子这么懂事。于是只能自己一个人独吞苦果。 苏岚打开手机，刚准备点外卖，就有一通电话通过生活卡打了进来。 “喂？”苏岚接下电话。 “喂，岚岚，吃了吗？”是自己部门的一个员工，虽然是他的下属，可他们平时都和苏岚没大没小惯了的，不在工作期间都是直呼其名或者是喊各种“爱称”。 “没有啊，怎么了？” “正好，咱们新总监不是刚上任吗？他请大家吃大餐，海鲜大餐，怎么样？一起来吃点？” 本来想去蹭个饭，可想到这饭局是陆某人主导的，苏岚还是觉得算了，万一到时候两个人又惹出什么不高兴，岂不是给大伙添堵？ “算了吧。我不去了，人肯定很多，一个部门几百个人，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那边趁苏岚挂电话之前赶忙喊住：“诶！别啊！岚岚。我们人不多，大概就八十多人，主要是咱们这些加班的，大晚上没得吃了，所以陆总为了犒劳咱们，也是为了庆祝他老人家新官上任，所以才请了这些人一起去的，一共有三桌，坐得下的。” “哦，那好吧。”苏岚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嘟咕嘟起来，算了，去就去吧，“那，我要我弟弟也带上。” “诶呀我说你，真是扫兴，每次出门聚会总要拖家带口，好吧好吧。” “那我赶过去了。” 苏岚没有开车，而是打车过去。因为刚开始和部门一起聚餐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劝自己喝酒，每次总要苦苦等待代驾到那里，慢慢被劝着劝着，他也干脆不开车过去了。 到了之后，苏岚抱着苏谈下车，牵着小家伙的手走到包厢内。 苏岚进的包厢刚好有三个空座，但不巧的是，老故人陆宇恒也在，他看着自己牵着一个懵懂孩童，脸上愠色难掩，似乎是不大喜欢孩子。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苏岚特意做到那个离陆宇恒很远的座位上，把小孩放在自己腿上，只顾着给他喂食，自己倒没顾得上吃上几口。 “诶哟我说苏经理，您能不能别总给这孩子喂东西吃了呀，他自己有手，您自己也吃点成不成啊！” 苏岚平时和他们没规矩，这饭局之上大家也从来不给他面子，都是拿他取乐的。 陆宇恒见他抱着个小孩，放下筷子，嗤笑道： “苏经理的小孩都这么大了吗？这怎么也有六岁了吧？我记得苏经理今年也才二十七岁，怎么孩子都六岁了？这么早就生孩子了？那怎么算，苏经理老婆是在你二十岁的时候就怀孕了啊……你大学的时候就结婚了吗？我记得，二十岁还不到法定年龄啊？还是，”陆宇恒说得急了一点，没给他留任何情面，“还是你未婚就生子了？不是吧？哈哈哈。” 这句话一出，再没头脑的人也能听得出来是讥讽挖苦，苏岚没有解释，低着眼睛给旁边的弟弟喂吃的。 “大家吃饭！”陆宇恒大笑两声缓解尴尬，尽起了地主之谊，“来，吃饭，没开车的喝酒！” 陆宇恒喝了两杯酒，看苏岚没喝酒，酒劲上来了，没控制住大脑和嘴，口无遮拦起来：“苏经理怎么不喝酒？怎么，看不上我陆宇恒给苏经理备的便宜货？看来苏经理是在家喝好酒喝惯了啊！可是不对啊，我记得，苏经理是单亲家庭，你妈也没多少钱给你买好酒吧？” 苏岚被当众扯下遮羞布，心里羞愧不已，不喝酒脸色也变得通红。 在场诸位都没想到陆宇恒会来这一出，丝毫面子不给苏岚留，看来下午在部门传开的新总监和技术经理不和的消息是真的啊？ 没人劝陆宇恒一下，陆宇恒玩开了，口无遮拦道：“还是说，苏经理老婆是个有钱主，苏经理吃软饭把嘴巴吃硬了，喝不惯便宜货了？哈哈哈哈！” 苏岚羞愧不已却也无脸面去解释，偷偷红了眼睛，低着头甚么话也没说。 其他人什么也不敢插嘴，只能低着头吃东西。 “别……别哭……”苏谈怯怯地说。 苏岚抱起苏谈，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捏了捏苏谈的脸，然后说：“没事。” “来，苏经理喝点酒！你要嫌弃酒不好，我下次再把家里的罗曼尼康帝带来给苏经理试试，只是这一次，不能不给面子！” 说着，陆宇恒已经给苏岚倒了一杯酒，递到了他面前。 苏岚见此情状，也不得不喝下酒。 喝完，苏岚发现眼睛胀胀的，有泪水充盈在眼眶里，他用胳膊擦掉眼泪，抱着苏谈，被孤立的感觉，他终于也从旁观到现在亲历了。 苏谈看见哥哥受了委屈，于是哇地大哭起来。 苏岚急忙安慰苏谈：“别哭别哭，没事没事。” 陆宇恒这时候本该道歉，但是多年的情感此时终于有了宣泄口，自己也不懂什么婉转，一昧用强硬的手段，他大呼：“哭什么！我委屈了你爸爸不成？” 苏岚抱起苏谈，眼泪再也困不住，决堤而下，他弯腰向在场各位道歉：“对不起各位，我们给大家添不高兴了，我们先走了。” 说完，苏岚抱着弟弟冲了出去。 大家看见陆宇恒板着脸，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全都跑了出去。只有一个人没有——袁裴。 袁裴留下来，等人走完了他说：“陆总。” “怎么了？” “陆总觉得自己是老板的儿子，自己做什么就都是对的吗？就可以羞辱我们员工吗？苏经理这五年兢兢业业，对我们员工也很好，办事也高效。您要真和他有什么私仇，也不应该这么羞辱他。还有，他带的小孩不是他儿子，是他妈给他留的弟弟。他母亲在十年前就去世了，他家里没家人，他一个人撑起了所有事情，也没有闲钱请几个保姆在家照顾孩子打理家务，所以出门也带着孩子。我们平时虽然爱调侃苏经理，可却是真正理解他的。您这么养尊处优当然不理解我们这些穷人的难处。”说罢，袁裴走了出去。 陆宇恒听了这解释，感觉头疼欲裂，他放下酒，跌跌撞撞地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