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王秋艳。还有胡萍萍,还有白秀华。可能还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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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春波其实有三个妈。 他也不想要那么多,但是大姨和小姨经常官方宣布她们就等于甚至强于他的亲妈,纪春波和亲妈本人都不敢,或者说,懒得去反对。 妈妈叫王秋艳——所以他的儿子叫纪春波,这据说是一个对仗。小姨叫胡萍萍。大姨叫白秀华。妈妈说,我们是真的一个父母生的三个亲姐妹。虽然不太像,但是这是真的,有这种姐妹,也没落着啥好,何苦要强行攀亲,要不是有血缘关系,早就断绝关系永世不来往的。 哦,对了,其实妈妈家不止三姐妹。到底有多少,妈妈说,这个不好说,她的爸爸你的英雄外公可能生了十几个,不是一个英雄外婆的,还有多少,那她也就不清楚了。但是现在还能联系上的,有点来往的——也就八九个吧。但是只有她们三姐妹同在一个村,有那层亲戚照应关系,别的什么阿姨舅舅也没搭理过你,所以不认就不认,没啥事的。 一个门户里的三姐妹,这种存在呢;对外人来说,一般就是一个选美集合。 如果谁家有三个或者以上的兄弟,那么外人一般会议论谁学习最好谁最有钱最有出息什么的。但是三姐妹合集呢,永远,永远是会被最先讨论和评价的就是,谁最好看谁最美,然后,谁嫁得最好。 嗯,妈妈三姐妹的婚姻,无论谁的都堪比十年没掏的茅坑,随便一扒拉都是屎。谁别谁嫁得更烂更可怕,内人外人都说不清的。 但是纪春波当裁判的话,其实妈妈赢。 因为妈妈目前为止,就是简单地被渣男搞大了肚子,然后被抛弃不管了,她独自抚养孩子。然后妈妈再没别的婚恋剧情,妈妈人生三个爱好:打麻将,睡觉和打乒乓球。至少没有大姨小姨家那些堪比泰国电视剧或者火车站地摊传奇文学的发展——妈妈或许没钱,但是妈妈给自己和儿子的家,是最安宁最清净的。 其实大姨和小姨还有妈妈在90年代就一起合资盖了豪宅别墅欢乐大家庭群居的,但王秋艳和纪春波母子不愿意也没办法地围观到了——大姨夫No,3和小姨夫No,2互相拿着刀,要大表姐白淑惠在他俩中选择一个,没选的自杀——这场闹剧之后,迅速收拾行李带着搬回到了低矮破旧的老屋,再也不和大姨小姨合住了。纪春波双手双脚同意——真的,大姨和小姨家人物关系太混乱,情节太满,正常人受不了,会疯的。 所以,烂杏一筐,和酸桃一口,这种对比的话,妈妈嫁得算是最好了。 论容貌来说——也是妈妈赢了。 这可不是亲儿子在盲目地支持妈妈,这个结论来自:网络大数据调查。 纪春波也是男人,他从小就觉得,其实妈妈三姐妹的容貌水平,都差不多,并没有谁比谁更突出更艳压;而且,他内心里,真实的,尽量去除倾向性的理智评价:妈妈三姐妹长得就普通人水平,说她们是美女什么的,就是厚黑学的客套吧。而且,伟大时间啊,也证明了纪春波的理论,在网络自媒体科技出现之前,邻里乡亲的称赞妈妈是村花三美女姐妹,大姨妈妈小姨也就谦虚地否认并淡定地享受这些偶尔出现的赞誉,也就这样潇洒了几十年;但是自从抖音快手什么出现之后,毫无悬念地,小姨带头作死,拍摄甚至剪辑上传了妈妈三姐妹唱歌跳舞的视频,然后标题是:冻龄神颜美人三姐妹。 其实刚上传那几天,也没有什么人看,点击率几乎等有没有。评论点赞那些回馈,也就是妈妈三姐妹认识的一些熟人朋友,当然都是在夸。 但是三五个月后,那条无人欣赏,犹如荒山野花独自灿烂的视频,天降油罐车爆炸泥石流屠灭了小姨和大姨或许还有妈妈的自尊心。那个条视频,毫无预警地,一夜爆红,而且还上了新闻,新闻内容是这样:农村中老年跨性别人士的困境。 妈妈三姐妹精心打扮拍摄的歌舞视频,被当成了……嗯,直接引用评论里的话就是:凄惨的人妖卖笑求生,这个社会怎么了? 汹涌而来的评论里,主要分成这三个流派。 一是在喷妈妈三姐妹:不男不女,恶心可怕,败坏社会风气,会给未成年人带来不良影响。 二是劝妈妈三姐妹:“丑八怪,老妖婆,就不要出来吓人。这个年纪还骚首弄姿,出来圈流量骗钱,别做梦了。” 三是理中客劝看客们要善良,“她们”不过是一些喜欢女装打扮的中老年残疾人,为了谋生,也是没有办法,至少“她们”,给大家带来了欢乐不是么? 当然了,还有人肉信息指出妈妈三姐妹是哪个村谁谁谁的,网暴妈妈三姐妹是破鞋,是妓女,是野鸡,是狐狸精……总之怎么难听怎么说。 历来遇事冲锋在前的小姨,带上大姨一起开直播,澄清自己不是“变性人妖”也不是“女装大佬”;我们三姐妹就是很普通的三个喜欢热爱化妆和歌舞的农村妇女。但是,初出互联网的小姨,真的低估了这乾坤世界的最新最强大的黑暗浪潮,好声好气的直播没有坚持十分钟,没沉住气的小姨就和网友开始对线狂喷甚至实名约架确定了十几场群殴肉搏的地点——当然了,就当小姨以为自己能占上风的时候,直播就被网管关停了,而且,她自己的号也被封了。 其实这个结果,纪春波在看直播的第一分钟就预料到了,就大姨和小姨那嘴,直播到十分钟不被封,已经是奇迹了。 纪春波的妈妈王秋艳没有参与这件事,妈妈甚至都没有去看小姨的视频评论。妈妈对于当网红没有兴趣,妈妈说大姨和小姨是自找的,而且妈妈还说,大姨和小姨就是又犯老毛病了,她俩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找点雷劈,拉不住的。 大姨很快就从网络互喷的战场上撤退了,小姨坚持了半个月,也退网了。后来,小姨有一天半夜里,醉醺醺地爬到纪春波家,砸门。被吵醒的纪春波隐隐约约听见小姨大哭嚎啕,并要求妈妈和她一起:“……什么什么再战江湖,什么什么屠尽百城万户,什么什么乾坤焦土,什么什么血流漂杵,方能一雪老娘的奇耻大辱心头之恨。总而言之,她要把能上网的人全杀了,那样有点麻烦,还是直接毁灭世界吧。” 妈妈好像给了小姨几个嘴巴子,把她扇老实了,拖进屋睡觉了。 纪春波捂着枕头笑了半夜。 所以,妈妈三姐妹的容貌比拼,最后现代科技用大数据证明了,妈妈是最美的。 因为大姨和小姨都被骂了好几天,各种评论和弹幕里,都是在说大姨和小姨多么可怕多么丑。妈妈只在最开始被株连了一下,随后妈妈全身而退了,没有去直播没有去对线的妈妈,没有被任何网友恶评。大姨和小姨因为直播和骂架,现在也算网红了,现在大姨和小姨被叫下窑双妖,大姨被叫“白老驴“,小姨被叫”黄鸡婆“;一言未发的妈妈没有被按上任何外号,三个人的视频妈妈却没有姓名,虽然她的确也在比茅坑还恶臭的互联网水塘中湿了点鞋,然后自己香香地洒脱地离开了。 也就是说,几千样本的容貌点评,妈妈最终惨烈胜出。大姨和小姨把自己作成妖怪了。 虽然全村的人,都认为妈妈三姐妹中,大姨是大姐,是带头的领袖,小姨是冲锋的打手,妈妈是那个安静的摆设。但是纪春波觉得,那是假象,妈妈其实是她们三姐妹中那个操控提线木偶的导演。妈妈看起来最穷,混得最差,嫁的最不好——但实际上,妈妈是三姐妹中活得最舒服最自在,生活质量最高的那个。妈妈物欲低,有什么想法和打算,她会操纵大姨和小姨去实现,她生活的宗旨就是:慵懒处世,不惹麻烦,尽一切可能享清福,但是到了危机关头,妈妈总是能灵巧闪避,出奇制胜,逆风翻盘,然后,隐遁无形。 “妈妈,为什么你和大姨还有小姨,都不是一个姓的呢?” 小学时代的纪春波,有一天回家,突然问妈妈王秋艳这个问题。 “女人出嫁后,就改姓,随夫姓的。”妈妈在家里组织了牌局,孩子都回家了,她还没做饭,而且输得有点大,所以火气也不小,王秋燕攥着牌,眼睛闪亮亮地盯着桌上的张数,脑带里努力思考的,明显不是儿子的问题,脱口而出的回答也非常敷衍。 “可是我也不姓王呀。”纪春波执拗地追问。 牌桌上其余的两个牌友阿姨还有一个大叔,突然发出欢快而又猥琐的笑声。 “小波呀。饿了是吧——”桌上的一位牌友阿姨,纪春波也想不起是谁了,从桌上的散钱里抽出一张五元,递给纪春波,亲切慈祥地说:“阿姨给你钱,出去买好吃的吧。” “谢谢阿姨,我不要。”纪春波把钱捧着,又放回了牌桌上。 他知道,如果他拿了这个钱,等这些牌友走了,妈妈会拿柴火棍他的粑粑都打出来。 但是牌桌上的叔叔——年纪太久远了,纪春波也不记得是谁了——却抽出一张蔚蓝的一百元,吩咐道:“小波,去你家门口饭店,告诉马婶,炒几个菜,你给我们端回来。“ 王秋艳拦住了那飞过来的一百元,傲慢地说:“瞧不上谁呢,我在家坐庄,还能要你请饭么?小波,你直接去找马婶,要他炒几个菜,妈一会去算账。” 纪春波“哦”了一声,出了门,蹲在自己家柴房门口,写作业。 不用去马婶家找那个不自在了,如果不拿着钱去,马婶不可能给妈妈炒菜的,他什么也端不来。妈妈已经赊了马婶家很多账了,已经达到了马婶在路上看见纪春波就会破口大骂的程度。 可能就是因为纪春波没有端来所谓的炒菜,妈妈的牌局天刚一黑就散了。那些牌友们就走了。那天纪春波的运气很好,可能是牌局末期,妈妈胡了几把大的,回了很多血的妈妈的心情很好,没有计较儿子办事不利。 妈妈还是做了饭,虽然饭吃的有点晚,妈妈做法的水平,就,还能吃。 这样的妈妈,在小学五年级的纪春波眼睛里,虽然不是那种小学生作文里模板型光辉慈母,但是整体上,纪春波横纵向和自己认识的所有同学的生活状况和父母印象对比,妈妈们算是一个年级的话,王秋燕200多人能排120名左右吧——考虑到纪春波自己也就是年级150多名那种水平,所以这种妈妈,还是他高攀了呢。 吃饭的时候,妈妈甚至还回答了纪春波的问题。 “嗯,我和大姨,小姨,不是一个姓呢。是因为啊,你的姥爷以前是地下党,搞革命工作,旧社会的时候呢,他和姥姥被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抓捕迫害,所以他要改名换姓,到处躲。我们三姐妹就是你姥爷用不同的假名字的时候生的。为了保命,没办法!” “哇,所以我们也是革命后代,英雄的儿女呢!“纪春波非常相信妈妈的话,因为姥爷和姥姥的确早就死了。而且纪春波觉得这个说法非常光荣,非常厉害。 后来他去问大姨和小姨,大姨和小姨听了之后,也面色发亮,很开心地表示是这么回事。但是他想要大姨小姨讲一下烈士姥爷的事迹,但是妈妈三姐妹一致表示,不知道呢,你姥爷是搞保密工作的,当然做的都是保密的事,不能对妻子儿女说的呀。 这个说法,让纪春波光荣了五年。直到他上了职高,想要入团前,他上了一下革命历史教育课,前liang2就课的时候他还能勉强听进去,但是就是这样,稍微有一点历史知识入耳,他就发现了妈妈三姐妹话里的漏洞。因为妈妈三姐妹身份证年龄显示,她们全部都是解放后的新中国里出生的,所以,姥爷为什么要在新社会里做保密工作躲避追捕不停地改名换姓,细思极恐,纪春波就不思了。 纪春波综合整理思绪,终于发现或者说承认了:包括自己的妈妈在内的这三姐妹,她们基本上每天都是谎话连篇吹牛不打草稿的。 可是,这个时候,纪春波已经是一个16岁的青少年。 他已经知道了,人,为啥要说谎,甚至,他也是一个需要每天说谎;才能活得太平一点的青少年。 好消息是,纪春波变成青少年的时代,妈妈的赌瘾基本也就变成了牌瘾。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聚众赌博被警察抓了法院判了两年蹲了半年缓刑一年提前出狱,而是妈妈为了减刑,居然给自己开发锻炼出了新技能:乒乓球。 乒乓球的训练和比赛,占据了妈妈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所以妈妈也就没什么空打麻将了。 所以说呢,教育很重要呢。知识改变命运,不仅仅是说,学习成绩可以让人考大学换户口,而且也包括,人类通过教育可以接触各种不同尝试新事物的机会,才有可能发掘出他们内在的潜能或者天赋,被看到,被成长。 一辈子没摸过球拍的妈妈,如果不是进监狱,可能根本没有想过,她能在一个月学会乒乓球,然后第二个月就在全市监狱系统女犯人比赛中以压倒性的实力获得了冠军。妈妈的兵乓球强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她刑满出狱或者说不知道被什么关系捞出来之后,有十三家县里市里单位上门要求给她工作,但是妈妈不用真的去工作,妈妈只要去代表单位打乒乓球,然后赢,就可以拿到工资和奖金了。 妈妈没有辜负全县各种领导们的期望,她代表县水利局参加全省职工系统比赛,连续三年拿到了冠军——然后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是按计划在比赛中负伤,在任命她的局长被双规之前成功办理了病退,得到了虽然不丰厚但是已经羡慕死农村邻居的退休金,随后,归隐田园,又回家喝茶打麻将了。 说来有点遗憾,纪春波见到妈妈的奖状奖杯新闻节目还有比赛合影。但是纪春波一次都没临场见过妈妈打乒乓球的英姿。 因为妈妈突然进监狱的时候他读初中,他也进不去监狱看妈妈训练比赛。妈妈出狱后化成女乒猛将,他在外地读职高后来读大专。妈妈的中年运动生涯,千真万确地发生了,但是纪春波心里悄悄地就觉得:这是个笑话……他总觉得很假。虽然妈妈回村后,也偶尔会继续代表村里去附近比赛,参加一些娱乐面子型的村镇活动。但是妈妈每次都是比赛赢了之后,才回家告诉纪春波,我去打球了。所有,纪春波没见妈妈训练过,妈妈不训练,别问,问就是天才。 所以到了纪春波20多岁,妈妈的年级排名在纪春波心目中又提高了很多,如果那个年级还在的话,突然体育励志变成乒乓女王的妈妈现在进了前30名。然后大专毕业即失业只能回家啃老的自己,基本沦落到了年纪打廊的渣滓败类那一档。 从沈阳回家后,是妈妈突然发现,纪春波的脑袋上鼓起一个疙瘩。 那天刚洗了头,还在擦脑袋,妈妈手里的水壶就摔在了地上,发出悲绝的响声。因为那个疙瘩很小,纪春波也没当回事,只觉得就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撞到了,肿了呗。妈妈没心没肺地,也不心疼。但是过了几天后,妈妈开始擒着他的脑袋,薅开他的头发,扒拉玩赏了那那个疙瘩,母子二人都发现了,那个疙瘩没有任何变小或者消失的迹象,王秋燕却突然在儿子耳边嘟囔了一嘴:“呀,你完蛋了。“ 妈妈的那个轻慢鄙夷的语气,还有随之而来的,她脸上浮现的丝毫不遮不掩的揶揄不屑;纪春波之前也倒是见过一回。 那是全县进行精神文明创建大扫黄的时候,地方新闻里播出五十个夜总会小姐被警察们围堵在大堂里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的镜头——妈妈看到这个新闻画面的时候,就是这个态度。 有那么一刻,纪春波觉得妈妈洞悉了自己身体里全部秘密,那肮脏的,甜美的,一生可能就这一次的小秘密。 但是妈妈什么都没问。 妈妈喜欢用行动表达或者说暗示。 王秋艳突然回了自己的卧室,拎出来一个破烂的黑皮包。随便擦了擦,放在茶几上;从里面掏出来一个麦乳精盒子,摆在儿子面前,打开。 哇,好多垃圾。 最先吸引纪春波注意的,是一个黑乎乎似乎已经发霉后又已经石化的月饼。上面带着字的,很难辨认了,但是那种雕花饼壳上带着字的设计,看着就很月饼。 “为啥都这样,你还留着不扔呀!”纪春波有点生气地质问妈妈。 妈妈好像也忘记这是什么了,用手指抠了一下,努力思索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扔了也就扔了,但是这好像是太婴古国的传宗玉玺。要丢也得丢远点。千万别丢水里。“ 妈妈早年做过一点玉石首饰生意,家里有玉玺真的不奇怪。纪春波小时候都用各种玉玺垫过桌子的。玉玺就是一个形状啦。谁都可以有玉玺的,玉玺的价值只和拥有的人有关……小学的纪春波卖给同学过几个,妈妈一块八批来的,他卖5块。 纪春波用手去摸了一下那个烂月饼,屁咧,不是月饼他把这个吃了。 “嗯……你以后看着这个花的图案,离远点,他们都是特别不人情味的奸商。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一群畜生。妈妈被他们坑过很多钱。”妈妈指着月饼上的图案随便嘱咐了一下纪春波。 妈妈在麦乳精盒子里扒拉啊,一点金的银的哪怕是珍珠都没有。这让纪春波有点心酸。 这个盒子里除了那个又黑又霉烂的月饼之外,就是陈旧的电线,生锈的铁棒,干缩的动物的角……还有各种完全无法描述形容又脏又恶心的东西。妈妈从这堆破烂里拿出来一把暗红的,似乎爬满了死蚂蚁的残破木梳子,举在纪春波面前,:“来,我给你梳一下头。” 纪春波惊恐地躲开好远,嚎叫道:“不要!脏死啦!” “就梳一下,一下就行,十年你都会不会脱发,而且发质就很潘婷。” “鬼才信。“ “那我等你睡着了给你梳。不是我不给你,这个东西只能梳三下,第一次管十年,第二次管一年,第三次管一天。第四次再梳,人会变成十六岁的姿色一个时辰,然后就会死。唉,过去化妆品不发达的时候,是多少妃子小姐们梦寐以求的宝物,现在这玩意算是淘汰了。“妈妈叹息着把梳子又丢回了麦乳精盒子里。 “妈,你到底要干嘛,你翻这些破烂是打算扔吗?纪春波掐着腰问。 “你去拿点酒精来,再拿一卷纸巾。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妈妈从盒子里捏出一个巨大的樟脑丸,美滋滋地说。 实际上,妈妈上了螺丝刀,牙签,酒精,卸妆棉,捯饬了一个多小时。 樟脑丸上的泥和灰才被基本清除,一个土到姥姥家的大金戒指出现在妈妈的手掌上。 “这不是金戒指,这是耳环。“妈妈纠正纪春波的指认。 “——这么大,给猪八戒戴的吗?”纪春波盯着这个,目测至少有二两重,粗钝臃肿,毫无审美的大金环子,惊诧道。 “唉……这玩意是会变得么,我不记得是丑成这样的啊。印象里我就是觉得它很好看,我才拿走的呀——”妈妈也很疑惑。 “所以,这是你偷的?”纪春波其实也没有很吃惊,妈妈已经进去过了,改造好了,既往不咎了吧。 “当然不是。这宝盒里所有宝贝,都是妈妈的朋友自愿送给妈妈的。妈妈又不贪财的。妈妈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一些纪念品。啊,这个金耳环,现在,给你了。“ 妈妈把金耳环摆在纪春波面前,补充道:“别卖哦。卖不出去,会很麻烦。不信你就试试——警察上门,我可不管你。“ “我要这么丑的东西干嘛?你自己留着吧。“纪春波觉得妈妈有点不知所谓。 “那你再用这个……“妈妈从盒子里检出一根电线,开心地说:”穿起来,戴脖子上。这个东西能保你平安,哎呀,不行,这个线也会死人……你随便找根绳和线,把找个金耳环穿起来,戴着。妈妈又不会害你。“ “这么强力的宝物,你为啥早不给我,我都三十多了,你才拿出来?不要,我不要,这么大一块,都能算是金条了吧,你好好自己收藏吧。这玩意这么大,怎么戴啦。再说了,我是那种穿金戴银的小孩吗?妈妈,你今天怎么了,你喝酒了吗?“ “嗯……“妈妈突然瞪了一下纪春波,又指着这个麦乳精盒子,认真地说:”妈妈就是觉得,你年纪也大了,我也差不多该把家底交给你了。哪天妈妈不在了,这个盒子你一定要守住,不懂,就去问你大姨,但是绝对不可以给你小姨。你记住哦,这个盒子里的东西,随便一样,都是可以救你命,甚至能让这世道变天的东西。嗯,至于这个金耳环子,倒是没啥,你不爱要,你送人也行。你觉得谁配得上这个金耳环子,你就送呗。“ “啊……原来在这里等我呢。“纪春波恍然大悟。 所以,妈妈这是在催他搞对象,结婚。 一个农村妈妈,从她压箱底的盒子里,拿出一个金首饰,交给儿子,要他送人,还能是干嘛? “不过这个东西,也不便宜的,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了。你要看对人,才能送出去啊。就算送错了,也不能后悔哦。” 妈妈捏着这个又蠢又沉的大金块子,眼神里有那么一丝丝罕见的忧虑。 “那你先收着吧,等我要用,找你要呗。“纪春波小心地敷衍,他不想延展这个话题。 “我好不容易从床底下翻出来,不想再放回去了。“妈妈把金耳环丢进盒子里,一起塞给纪春波,蛮横地指着纪春波的房间说:”都放你屋里去吧。随便你怎么处理,都扔了也不会怎么样。这世界上,有变天的法宝,但没有改命的玩意儿。当年我搜罗这些东西,费了老大的牛劲,结果不用是最好的,不用也就不用了啊——现在看看,也不过是一堆发毛的破烂而已。对了,什么是麦乳精?“ 妈妈看着盒子上的印刷资金,又陷入了苦思和回忆。 “你终于知道了,五千块钱的床垫也就是床垫了对吗?你当时怎么没有这个觉悟?“纪春波冷笑着说。但是,他也只能把这一盒子气味古怪除了一个大金耳环子之外应该都是历史级破烂的盒子,放在自己的书桌下。扔是不可能扔的,妈妈哪天心情变了,又来找他要的话,估计又是一番鸡同鸭讲。 妈妈睡了一觉,就忘了自己的亲儿子的脑袋上长了怪东西。 还有她那一麦乳精盒子的宝贝。 直到那个疙瘩,渐渐变成一个锅盖,又发育成一个暗青色的大包。 2019年的春天。妈妈和纪春波带着包括MRI结果在内,他们家能负担得起得全部全医疗检查结果,胜利地走出了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 胜利就是,这家全世界最大的医院,给纪春波全身检查结果就是:你头上那个包就是皮质瘤,良性的,你想切就切,觉得不影响生活的话就不切——但是这个手术太简单普通了,建议你去上次做手术的下级医院做吧,结果没差的。除此之外,你什么病都没有,非常健康。然后旅费加各项检查总计花掉了六千多元,纪春波没有医保;但是,嗯,从结果上看,无病无灾地从医院里走出来,这就是普通人的大确幸,人生的阶段性胜利,不是吗? 母子二人在郑州带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当然是居住在80块钱一天的小旅店里。妈妈是一个对现代文明非常排斥的人,她没有耐心和兴趣接受时代的进步和世界的繁华变迁,完全没有在郑州观光和购物的兴致,除了和纪春波来往医院,几乎都不迈出小旅店的房间门。 纪春波也知道,自己家没啥钱;没钱就别装逼了——世界这么大,他和他妈其实哪里都不想去。虽然他主动要用自己的积蓄归还妈妈给他垫付的医疗费用,但是妈妈只是冷笑白眼,说算了吧,有区别么,你那俩钱还不是大姨给的——再说了,你这头上的大包,早晚也要切,自己留着钱,琢磨一下什么时候动手术吧。 纪春波说:天气要变热了,等夏天过了再说吧。可是,妈妈,我想给你买点好东西。 妈妈惊骇地变了脸色,你不要给我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你买的东西,没法用,不能穿。 不过,妈妈突然凝思了片刻,突然说道:“我有二十多年没进过电影院,看电影了呢。不如,我们回家之前,在城里看场电影吧。” 这并不是什么奢侈的要求,而纪春波也觉得妈妈其实很有情趣和境界,看电影也是一种仪式感和纪念意义都很好的亲子活动。 到了电影院,纪春波就觉得有点难堪。 因为,妈妈坚持要看,今年进口最豪华的大片:复仇者联盟4. 妈妈的理由是,来都来了,看个贵的呗。 妈妈的理由虽然也不是不能站住脚,但是纪春波还是觉得槽多无口。首先,他不怀疑这种迪士尼巨霸片值不值票价,但是他相信:妈妈肯定看不懂;别说妈妈了,他自己都看不懂!别说复仇者联盟4了,所有美国好莱坞超级英雄大片他都没看懂过,他也没觉得任何一部好看过,不就是变装或者变身打怪兽吗,或者怪兽互殴么,小时候还觉得很刺激很热闹,大了之后还看这个,就……很幼稚很无聊啊。 其次,30多岁的男人了,和妈妈一起看这个,就很羞耻啊。这种片子要么是狂热粉丝必修,要么是和对象谈恋爱的流程啊。哪有谁会带自己的老妈,看这个她一定会晕头转向语言又不通的资本主义奶头乐。 但是这间电影院里,可选的项目就只有,:又是那几个香港明星们主演的。妈妈说她上次进电影院也是这几个人,为啥几十年后还是这几个人,要了命了,不看,坚决不看。那么还有海报上是一个可爱大眼睛的外国娃娃,叫看起来就很温情节奏很慢的片子——纪春波强烈建议几十年没有进过电影院的妈妈,看这种家庭题材的治愈片吧,而且看名字,好像这片子还符合他们俩观众那孤儿寡母的氛围。但是几乎要说服妈妈看的瞬间,纪春波浏览了一下豆瓣评分和简介:嗯,这个片子是说孩子要告不负责任的父母…… 既然妈妈想看复仇者联盟,还是4!——那就要她看吧。还好,有中文配音版。 虽然妈妈很惊叹3D屏幕和效果,但是纪春波可以确定,妈妈戴着3D眼镜在电影开场20分钟左右就睡着了。纪春波也没有忍心打扰妈妈,但是电影散场之后,回旅店的路上,他还是要怼一下妈妈,要妈妈概括一下:这80块钱花了,你看到了什么? “那个灭霸,他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有了那样厉害的宝物,为啥不好好收拾收拾自己,非要去管什么宇宙。我最烦这种人,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就管天管地管空气的。” 妈妈竟然真的有结论哎! “而且吧,我觉得那些外国人,就事事的。宇宙每天都在重启的,管好自己吧,这宇宙,离了谁都一样转,就怕这些事逼,以为自己很牛逼,就到处打砸抢。看着我又气又闹心。” 妈妈还能补充。 纪春波并不敢反驳妈妈的观点,这主要是,他从来也没看懂过人家这些超级英雄们复杂而又恢弘的剧情,不过,电影么,英雄么,就要去拯救世界啦。妈妈的觉悟是低了点,但是妈妈终究是一个五十几岁生活在农村的家庭妇女,不要和她争论什么世界价值观了啦。而且妈妈只是没有想过,她和很多同类的家庭妇女,不管是不是农村,她们有意无意地,或许没有为了全世界人类啥的,但是她们都几乎为了身边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牺牲了她们自己,牺牲了她们的一生。 然而,牺牲的结果,也未必就能要世界变好。 就拿自己的妈妈来说,纪春波觉得,要不是为了他,妈妈或许可以在年轻的时候再嫁,过上了不同的人生,然而妈妈牺牲的结果,就是诞生了一个他——30多岁的自力更生都很困难对社会没有任何价值的废物。 “你也花了80块钱看了,你看到了什么?” 妈妈反问纪春波。 “就好人打坏人呗。我真的没太看明白,不过只是第四集,前面还有三集咧。我好像看过其中一集,但是也没啥印象了。美国人搞这些吧,就也挺复杂的……” 纪春波实话实说,反正他一开始也是反对看这个片子的,所以他随便说了点废话。他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告诉妈妈,因为那些话,太恶心了。 因为他觉得,不管那些超级英雄们,是不是为了世界和平什么的在战斗在牺牲;但是这些英雄们,哪怕从自私狭隘的角度去想,他们至少都有自己去保护的具体的什么人,几个人;他们就算牺牲了,换来了世界的和平宇宙的重启,也是值得的。 但是他纪春波没有,连这样的人都没有。 所以他觉得很悲伤。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算牺牲了,也没人稀罕,就算他想去保护谁,也没有人需要他的保护,愿意被他保护。嗯,不是说他不愿意牺牲和保护自己的妈妈哦。而是一个人在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妈妈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可以牺牲可以保护,就挺,那啥的。 “唉,也是……你也没当过坏人。你不明白坏人的苦。” 妈妈站在街灯下,那语气突然很圣母——妈妈一般不这个腔调,这是大姨和小姨擅长的领域。 “我没事为啥要当坏人咧。我就算要使坏,也没长那个心眼啊。”纪春波憨憨地说。 “哼哼,不需要有那个心思。你信不信,这个世上,只要你长得不那么顺眼,你就是坏人啦。长相呢,其实要想变一下了,其实也不难;但是最可怕最糟心的是,你有了一样,被人嫉妒害怕的本事,就会被人害怕被人恨,把你当成怪胎祸水,往死里整。“ “这和我就更没关系了,我没本事。嗯……反正现在是和谐社会,文明时代;我这种老实的怂货,什么事都不惹,算不算本事?嗯,现在有个词你知道吗,叫佛系青年……我觉得我就挺佛系的。嘿嘿。好了,你不要笑了,我知道,我就是懒啦。“ “小波啊!“妈妈突然伸手,摸着纪春波的头顶的大包,很深情地说:”你记得哦。就算,将来,你不能成佛,或者你不想成佛,也没事的。人的命,要自己选,自己走啊。别管周围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起哄,怎么诓你,都不要相信。名字里沾了一个人字,就要为自己活。“ 妈妈的表情离奇地柔和,却差一点没把纪春波吓个好歹,他全身冰冷,哆嗦着问: “妈呀……医院的检查结果,到底是什么?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 是啊,哪有妈妈陪自己刚做完医学检查的儿子,聊成佛这个话题的呀。 “——日哦,你要是真得了什么绝症,我还轻松了呢。治也不治了,一把掐死你也不费啥劲,还给我省钱。” 好了,妈妈又变回那个有点小尖酸爱放狠话但是极其弱鸡怂包的妈妈了。 回旅店的路上,妈妈在她认为价格贵得毫无道理的路边水果店里买了六个柑橘,娘俩不知道是不爱吃,还是舍不得吃,一路火车换汽车回到家,才你一个我一个地吃完。 王秋艳就是这样,一个勉强合格的妈妈,至少比胡萍萍和白秀华更好的妈妈。 妈妈不能给纪春波买房买车买GUCC和LV,但是妈妈也不催婚不念叨不拿自己家这个普通到濒临差劲的孩子和谁家的孩子比。 妈妈这样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嘱咐自己的亲儿子:“人,要为自己活。“ 请问,这样的妈妈,称不上伟大两个字么? 并没有。 王秋艳妈妈是个自私无情的贱人。 这个妈妈就身体力行,她也为自己而活,一点不管儿子的想法的。 2020年3月17日夜里,被糊了一砖头,头顶绽开血花,倒在莫英姿爷爷家门口的纪春波还不知道,就这个妈妈,会在这个夜里,毫无交代地,就不告而别。永远地消失在纪春波此后能够寻找的所有世界里。 嗯,其实妈妈交代了,妈妈打电话过来,要他从家里拿红色手袋里的现金给她打麻将用,但是纪春波推辞了,他觉得妈妈输光了钱,就会回家,然后和他,继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那死气沉沉但是安宁平凡的生活。 就像爸爸从来没有给纪春波机会,说一声你好;妈妈,也没有给纪春波机会,说一声再见,或者,永别。 这样的妈妈很差劲的,妈妈到底知道不知道,她不仅是纪春波相依为命的妈妈,她还是纪春波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啊,这个最好不夸张,因为她也是纪春波唯一的朋友啊。不然,谁会和自己的妈妈一起看那么难看的复仇者联盟还是第四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