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本该从这里结束。

    三年前魔教突袭武林盟成功，将势力伸展至燕赵一带，掳走以华山派大弟子为首的一干正道作为人质，五大门派被迫订立澶渊之盟，与魔教分治中原。

    三年后，武林盟趁魔教内讧，暗中纠集各门派主力，攻上雁望山总坛，毕其功于一役。

    在与魔教中“钉子”的里应外合下，武林盟将人质悉数救出。除魔教教主不知所踪外，几大护法、各堂堂主皆重伤或丧命。魔教此次元气大伤，显而易见，至少十年内将一蹶不振。

    虽然各门派都付出一定代价，但总体而言本次行动利大于弊。邪不压正的真理被再一次证明，中原武林又恢复平静，一切重归正轨，仿佛无事发生。

    再过十年，便是完美的江湖传说。

    ——至少一个时辰前的乔铭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又一次遇到林禾鹊，那个囚禁他长达三年之久的魔教教主。

    乔铭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华山派的同门都以为他只是同其他人一样被关在地牢，因长期的黑暗与饥寒交迫导致身心创伤，只有乔铭知道林禾鹊对他做了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没有和同袍一起受冻挨饿，在魔教三年的日子比起华山派的苦修，甚至称得上享受，然而这更深地造成了他的愧疚和羞辱感。

    乔铭的师父天机老人在他被囚后第二年去世。华山派在攻打魔教一战中又是受损最重的。乔铭回归后，更希望尽快成为从前那个受人仰仗的大师兄。但他被救出后，由于与门派事务已脱离太久，只得一步步从头熟悉。

    此次下山到蓟城，是乔铭主动要求。他觉得自己在山上“休养”足够，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却在找活时屡屡受挫。掌门看乔铭实在无聊得要发毛，便打发他去给一向与华山派交好的义商赵大善人传话，邀请他参加下个月武林盟在华山的封禅祭礼。

    乔铭到了赵家，发现大门留着条缝，反复敲了几回也无人应。他直觉不对，道一声“得罪”，推门进入。只见院内萧瑟了无人烟，乔铭连闯几个房间，也不见一人。内间床铺有的收拾整齐有的略显杂乱，厨房和柴房凌乱不堪，仿佛这家人是瞬间消失一般。

    乔铭最后看了眼主人的房间，正准备走，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握紧腰间佩剑手柄，走进内室，发现一个正在床边橱柜翻找东西的小偷。

    “是谁？！”乔铭大喝一声。

    那人悚然一惊，立时蹲下蜷缩起来。

    乔铭皱了眉头，上前几步。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人只是埋着头一言不发。

    “抬头。”

    乔铭用剑鞘拍了拍那人的头，“我说抬头。”

    那人身体一颤，终于慢慢抬起头。

    乔铭疾退几步，利剑顷刻出鞘，直指眼前人：“林禾鹊，你怎么会在这里？！”

    即便他化成灰乔铭也不会认错，何况是那双不同寻常的灰蓝色双瞳。

    乔铭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林禾鹊裹着他最喜欢的赤色披风，那鸡血石般的红色比之前黯淡许多，且破破烂烂的。他最珍惜的、精心呵护的头发此时乱糟糟地纠缠成凌乱的水草样，挂在胸前背后。

    乔铭心中如被针尖轻刺，随后恨起自己不争气的记忆力。

    他明明已经忘了这人。他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人。

    他刻意遗忘的、被囚禁时的一幕幕屈辱过往此时如潮水般涌来。

    林禾鹊仍然一言不发。乔铭早觉出他异样，但林禾鹊惯会做戏，乔铭一刻也不敢放松。

    那是令他日日夜夜噩梦缠身的仇人，是让他错过师父最后一面的仇人，是给了他三年痛苦侮辱的仇人。

    乔铭咬牙：“林禾鹊，我早说过，再见面我一定会杀了你。”

    林禾鹊依旧低头一动不动。

    乔铭向前一步，将剑搭在林禾鹊的脖颈处。

    “我可没开玩笑。”他说，手心出汗。

    林禾鹊又抬起头，锋利的剑尖便划出一道血痕。持剑者的手微微一抖，又是一道。

    “别杀我，求你。”

    灰蓝的眼睛蓄了水，显得格外清澈。

    乔铭握剑的手又紧了紧：“我不可能原谅你。”

    “求你。”林禾鹊神色有些呆滞，定定望着乔铭。

    乔铭愠怒：“别装模作样！”

    “求…求你。”

    乔铭感到十分可笑。林禾鹊竟成了个傻子么？

    他对变成傻子的仇人毫无兴趣，也不想管昔日教主为何沦落到偷鸡摸狗的境地。

    乔铭正准备收剑离开，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青年进了门，吼道：“放开他！”

    乔铭心下一凛，当即左手拎起林禾鹊，右手一道剑气划开窗户，抱着他一个跟斗翻进院内。

    青年紧跟着乔铭进了院中，伸手便夺。

    乔铭两只手都用来锢着林禾鹊，抬腿扫开青年。

    青年碍于林禾鹊，不敢使出全力，乔铭不能用剑，仅靠腿法也难以重创青年。两人打得不尴不尬。直到青年又躲开一记旋踢，几步拉开与乔铭的距离：“在下无意冒犯，舍弟痴愚，不知哪里惹了大侠？如有得罪，万望见谅。”

    乔铭眯了眯眼：“弟？你不知道他是谁？”

    青年一愣：“我……”

    乔铭冷笑一声，才发觉怀中人不知何时没了动静，低头一看，林禾鹊居然晕了过去。

    他吐出一口浊气，道：“那我告诉你，此人便是正被武林盟通缉的魔教教主林禾鹊。你又是谁？如何与他扯上关系？”

    青年无奈一笑：“在下钟晟，不过一山野村夫，不懂这些江湖之争。小禾……林禾鹊曾与在下有恩，您也看到，如今他神志不清，早已不是劳什子教主。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命。”

    乔铭不置可否，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你见到他的时候就这样了吗？”

    钟晟点点头，道：“之前看过大夫，但没诊出来是为何。”

    乔铭心想这青年看着呆头呆脑，说话却小心谨慎，也不知二人究竟有什么勾当，十分可疑。但看林禾鹊灰头土脸朝不保夕，此时赶尽杀绝未免失了道义。且赵宅疑点颇多，也不知与林禾鹊何干。

    乔铭把林禾鹊递给钟晟：“他何时能清醒过来？”

    钟晟苦笑：“在下哪里知道。”

    乔铭又问：“那你认识这家人么？”

    钟晟摇摇头：“不清楚。我是追着他过来的。”

    算了。乔铭心想，管林禾鹊真傻装傻，估计也是一问三不知。还是尽快给师门通信为好。于是他转身摆摆手，“后会无期。”

    “和谁后会无期？”

    “林禾鹊？”乔铭身体一震，右手摸上剑柄。

    “怎么，不敢回头了？”

    乔铭压下胸中疯长的暴戾，转过身：“别想耍什么花样。”

    林禾鹊慢条斯理地笼着头发，好一阵儿才抬眼直视乔铭。

    而钟晟手足无措，似乎想要上前挡住林禾鹊，却被后者抬手拦下。

    林禾鹊微微一笑：“乔大侠，好久不见。”

    乔铭瞥了钟晟一眼：“这就是你说的神志不清？”

    钟晟张了张嘴，被林禾鹊截住话头：“不必为难他。我确实因受伤而走火入魔，以致每天都有几个时辰意识混乱。”

    乔铭顿了顿，才道：“哦？那你为何不继续装下去，不怕我杀了你吗？”

    林禾鹊不答，突然走向乔铭。

    钟晟急道：“你在干什么？！”

    林禾鹊轻声道：“没事。”

    乔铭心脏狂跳。他的剑也一样，剑身与剑鞘相震发出急促声响。

    乔铭沉声道：“你现在没有任何胜算。”林禾鹊下盘不稳、步态虚浮、面色苍白，的确如他所言是伤重之态。

    林禾鹊笑容更甚：“冤枉啊，阿铭，我可从未想过要赢你。一直以来不都是你心心念念要除了我这个魔教妖人么？”

    乔铭移开眼，咬牙道：“你做下那等事，还要我原谅你吗？！”

    林禾鹊低声呢喃，却字字清晰落入乔铭耳中：“你不原谅我……但你看到我这张脸就舍不得了，对不对？”

    噌。

    乔铭的剑弹出一半，正正压在林禾鹊肩膀。

    乔铭冷笑，“你真以为我下不了手？”

    林禾鹊拨了拨被剑气扬起而挡眼的头发：“怎么，君子剑也要像武林盟那群小人一样破例了么？”

    “你什么意思？”乔铭眉头紧皱。

    林禾鹊猛地凑近乔铭，细白颈项直直往剑锋上撞，而后满意地听见他立时收剑入鞘的悦耳声。

    林禾鹊声音清澈似泉，说出的话却如水底污泥般坠进他心底：“你现在动手，可是一尸两命。”

    林禾鹊握住乔铭持剑的手，轻巧一捏便让那剑掉落在地。他牵引着乔铭的手抚上自己宽大披风下微凸的小腹。

    乔铭惊惧万分地察觉，有什么活物隔着衣物撞上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