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晴方觉夏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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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立春的时候,季天蓼搬进了那间洋房,与其说是个房子,不如叫宅院、府邸更为贴切。考虑给它挂个牌匾,否则配不上这样的气派。 百年风霜洗礼后的老建筑,如今依然十分完好且精致。落地大窗、铁艺栏杆、大阳台,芒萨尔式屋顶与屋顶上的老虎窗,还隐约显露出法国古典主义建筑的韵味,晕染出一种深邃平静的气质,标志性的拱券窗门和与时髦的淮海路风格迥异却又浑然天成。 前院有两颗参天古树,侧花园与后花园内点缀了一些西方神话人物雕塑,但因为那段特殊时期被归为国有,毁坏程度不轻。但还好让人惊喜的是,几乎每个房间都完好地保留了极具艺术鉴赏价值的壁炉,宫廷式、教堂式样的一应俱全。 天气在倒春寒,季天蓼缩在床上烤火,暖黄色的窗帘给放了下来。 火灾过后都多久了,季天蓼搬动封聿的本事丝毫没有见长,把他从床头挪腾一个方位颇费功夫,哼哧哼哧费劲,末了在他胸口拍一下,又像喜欢,又像生气:“重死你得了!” 接着,季天蓼接了一个盛宸宇的来电,自盛启泽事件后,盛氏有意让盛宸宇接掌家族事业,严苛军事训练下,这毛头小子再不情愿也产生了挑大梁的自觉。 最近听说他和何家的小子玩得不错,颇带点政治意味的建交。 季天蓼淡淡的心不在焉,他虽然疼爱这小孩,但没到事事交心的老姨母状态。于是盛宸宇不满道:“小叔你听我说话了没有?” “你说你跟人家关系不错。挺好的。” “嗯嗯,你记得他是谁不?” “不。” 盛宸宇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他不就何之琅的孙子么?我,我之前还跟他打过一架,记得不,嘿嘿我都差点忘了……” 季天蓼最烦和人拉扯家长里短,有种挂电话的冲动,但突然想起了何宅那间幽闭的实验室,那墙上血字的一个触目惊心的“E”。 他不是头一次怀疑何之琅也是曾经罗曼集团、知道内情的人物之一,从他那天次日就死于横祸可以得窥。可这人的身后事干干净净,一桩可供深入的线索都没有。 季天蓼声音骤紧,一种隐隐约约的、活泼泼的希望攥紧了他的心:“接着说。” 一个小时后,季天蓼将一卷记录本取了回来。 盛宸宇神秘秘地说这是何家的小孩偷藏的宝贝,谁也没给发现,小叔你要你得给我一百万给不起打欠条,季天蓼照他脖子给了个手刀,暴力解决一切。 额前的碎头发不断垂下来,季天蓼没空拨到后头去,汗水黏湿狼狈极了,滴到本子的第一页。就是他那天看见过的那一部的拓本。 署名是Dr.He,没错,是季璟。 封聿那天说这个女人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件事在第一行字就得到了印证。 「5月3日,周六,大雨。在博洛尼亚的五号大街上,我发现了这孩子。 他一定像是遭了一对中国夫妇的遗弃,他的年纪不足以支撑他大脑的记事功能。我们从没见过分化得这么早的Omega,他的天赋无与伦比,他的信息素多么甜馨,一定和那位Enigma非常适配……我要为他取名Devin,古印语中为之梦想不移奋斗的人格,他会完成我们的梦想…」 「5月6日,周二,晴朗。那对夫妻竟然去找大使馆寻人…他们身份显贵这事有些麻烦了…可恶,他竟然说我们的行为无异于绑架!我不会让Devin离开的,这是我的孩子,像他这样无用的正义是做不成科学的……」 季天蓼看得后背发凉,这里的“他”,应当指代的是季璟的丈夫,一位道德感强却拗不过妻子的大科学家。 「11月31日,周日,阴。PERFECT!Devin很喜欢Fenrir!这一定是天性的相吸,我要促使他们时常在一起……成功率一定会翻倍提升…」 童年时期的独处原来也是实验设计的一部分,季天蓼的心倒没被震麻,只是略含悲凉地笑笑。 季璟或许为科学当真发了狂,明确地,11月没有31号,越往后的字迹也越潦草。 「12月4日,周三,晴。Fenrir似乎不是很好控制…Fenrir很危险,他凶狠的、狡猾的狂暴因子有可能会毁了一切…天,我创造了一个怪物!所有学界的论断都在他身上失效了,虽然这不失为杰作……我们需要一些候补品,虽然劣质但是数量会转化为质量…」 「12月28日,周一,雨。陆续做了一些克隆作品,罗曼先生很喜欢,他说他身边缺少几条忠实的狗,这种东西随时可以修复再生,如何使用都不心疼。这也不错!我们命名他叫‘Garmr’,罗曼先生说叫‘昆汀’更好,更混得开。我相信如果这种克隆犬的能力,也会因为Devin的血液得到无尽的提升。」 从前向后是季璟的笔迹,而从底页开始记录的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季天蓼除了猜测他是自己的养父之外,别无其他可能。养父写的东西没有日期,只是一些观察记录。 「Fenrir超出了我们所有的幻想,他的自我意识和精神操控距离都强大得可怕,尤其是自我修复能力,他的力量源头不应也不必从Devin汲取,他从休眠状态中复苏只是时间问题。我们或许应该终止计划,这脱离宇宙自然的造物太远,终将受到惩罚……」 「今天在水池边发现了一张素描画。我知道是Devin画的Fenrir,他们关系一直如愿地很融洽。但这是怎么回事?那幅画明明是放在试验台上,怎么会出现在他处?Devin没有动过,那他…Fenrir难道一直可以离开培养舱行动的吗?我不敢想象了,我会不顾一切叫停整个‘豹变’项目,否则我们每个人都会被Fenrir报复杀死。我们才是他的掌中物……他在对我们做实验,他是恶作剧!我不能待在这里,不知道哪一天会是生关死劫!」 恶作剧? 季天蓼联想起小时候的经历,好像的确有实验人员抱怨过,记录本上总会出现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涂画,不知道是谁在捣乱。 果然,这本也不例外,从中页中掉出来了Fenrir的素描像。季天蓼不敢相信,这的的确确是多年前自己亲手描绘的那一张。 配着上面有数行漂亮的诺尔斯语,这是一首古罗马的颂歌,用里尔琴或基萨拉琴自弹自唱。 「往叮当作响的杯底, 往浓烈的葡萄酒里, 扔进我们山盟海誓的戒指吧! 你,神圣的太阳,燃烧吧! 在明亮的朝霞升起时, 这圣像前的蜡烛已苍白暗淡, 就像在不朽的智慧的太阳面前, 那虚假的说教会悄然熄灭一样。 啊,太阳万岁!黑暗就要消退!」 「而你问我今身在何处?」 读到了这倒数第二句,那种心神的剧烈震颤,让季天蓼仿佛听见了歌韵的急流直泻,和声的绝妙境界。他的心跟着风吹,风吹…… 是因为这音调的震撼人心的伟力吗?它让云霾后那点子太阳显露,早春映亮的晨光飞破窗幔,铺洒在身边人的眼帘上。 幽馥的虔诚在无声里布漫,那些寒夜里积在心间、每一瓣静处的月明都亮了,最后一行诗文在光明下舒伸。 「天在至高处,海在至深处……我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