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0

    春季的白昼渐渐变长，黄昏像泼洒了明亮的颜料般倒映在天边。云层像是镶上了金边，偌大的咸鸭蛋藏起了一大半。橙黄的暖光洒在陈柏屹的侧脸，方明宇不经意一瞥，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几下，他移开视线，没再往他哥的方向看。

    路过的街边小摊贩在吆喝着，吵杂的声音充斥着整条街道。方明宇不知道能和陈柏屹说些什么，对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之间要和自己吃晚饭，两人只好沉默着不说话。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附近的一家面馆，里头坐满了食客，交谈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方明宇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走到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然后开口问道，“你要吃什么？”陈柏屹满心思是等会儿赶时间，没什么心思吃晚饭，有点应付地说，“随便。”

    “不凑巧，没有随便这碗面。”方明宇一边从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一边打趣道，“你到底要吃什么？”

    陈柏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扯了个笑容说，“牛肉面。”

    “那我和你吃一样的。”方明宇随后说。

    陈柏屹：……

    方明宇点了单，手指不安分地敲着木质桌面，他不自觉地盯着陈柏屹的侧脸看。估摸是陈柏屹注意到他的视线，也笑着转过头来看着他。方明宇被他这样看得脸红，说话的语气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你笑什么？“

    “方明宇，”陈柏屹喊了他一声，“你最近有点奇怪。”

    “哪有。”方明宇移开视线看着隔壁桌的小孩说。

    面馆吵杂，两人的无言在此时显得格格不入。方明宇的小心思在心里翻腾了好几百遍，想要说出口又在对上陈柏屹的眼眸的那一刹那止住话语。良久，等两份牛肉面终于上来了，方明宇才小声地开口喊了声，“哥。”

    陈柏屹没听清，只是皱着眉看向他，似乎在询问他想说什么。方明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句，“没什么，快点吃吧。”

    陈柏屹正出着神，吃饭的速度很慢，就像没什么胃口一样随便挑挑拣拣地吃着。方明宇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你不喜欢？”

    “还好。”陈柏屹回过神来，吃了一大口面。

    方明宇的心思辗转了几百回，在快吃完之际，他终于说出了口。

    “陈柏屹，六月份就高考了。”他低着头盯着那碗面，眼神失焦，“你什么打算？”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什么身份问出这个问题，如果真的要追究根本，方明宇好像是最没资格问这个问题的人。

    陈柏屹闻言愣了愣，随即扬起了个玩味儿的笑容，吊儿郎当地回答道，“不知道啊。能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方明宇蹙起眉头，有些不解地说，“你成绩不挺好？没点想法吗？”

    “不算好吧，要是真的好我今天的文综卷也不用写这么久了。”陈柏屹笑了笑，颇不在意地说，“你离高考还远着呢，别瞎操心。”

    “……没有。”

    明明就不是瞎操心，方明宇默默在心里反驳道。

    ＊

    吃完面之后陈柏屹要赶回学校晚自习，方明宇也没继续缠着他。

    夜晚的星点错落有致地分散在黑幕里，月亮不见踪影像是躲在云层后不愿见人。陈柏屹拿着黑色水笔看着历史选择题，心里莫名想起傍晚方明宇问他的那个问题。

    ——六月份就高考了，你什么打算？

    他知道自己快毕业了，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想过以后到底要去哪里。如果真要说有个什么方向，那大概就是远离这个地方，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他拎着黑笔想着，一不小心就写错了个选项，等回过神来，才匆匆忙忙将胡乱选的B涂掉。

    纠结又复杂的答案，就像他如今的心思一样。

    ＊

    高一高二的晚自习比高三提前结束半小时，方明宇又一次蹲在高三教学楼下等人。陈柏屹再一次看见他时，已然没那么惊讶。只是这一次，他依然走过去问他，“又蹲在这里干什么？”

    “还是等你。”方明宇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陈柏屹刚想说什么，方明宇突然出声说，“陈柏屹，以后我会对你好，你别拒绝我行不行？”前者愣了愣，而后笑了，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催促道，“快回家吧方明宇，我要回去洗澡了。”

    方明宇见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伸手拽住他哥的手腕，再一次重复道，“行不行？”

    陈柏屹估摸自己不回答对方今晚是不会放他走了，为了赶紧抽身，他只能含糊地应了句，“嗯。”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宿舍的热水系统已经关闭了。陈柏屹无法，只能打开冷水将就着洗一晚上。

    春天的水尚有点冷，陈柏屹咬着牙洗完澡，一出来就看见手机上有两条微信提示，一条是林逸成的，另一条就是何扬的。

    他划掉林逸成的微信，点开另一条，上面明晃晃地发来一句话。

    【最近怎么样？】

    虚情又假意，像是执行任务一样。

    【很好，不用挂念。】陈柏屹装模作样地回复。

    果然，那边很快就发来消息。

    【柏屹，快高考了，你想的怎么样了？是想出国念书还是考国内的大学？】

    陈柏屹不是第一次听何扬提过出国的问题，一开始他不理解，为什么何扬总是希望他出国。后来他明白了，有种说法叫，眼不见为净。

    只要看不见他这个私生子，就能假装自己没有生过他。

    【不用了，我自有打算。】

    陈柏屹回复完消息，吹着冷风打了个喷嚏。他只觉得，他妈的心思比这风还要凉。

    10

    第二天起床，陈柏屹觉得鼻子像是被干棉花塞住一般呼吸困难，脑袋晕晕沉沉，全身像是熬了一夜般软绵无力。陈柏屹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回想了一下昨晚，过程好像是洗完冷水澡又没吹头发还开着宿舍的窗吹了一宿，最后被何扬那番话彻底凉了心，就连这些东西都忘了。

    他自认倒霉，只能扛着晕沉沉的脑袋洗漱完之后跑回教室继续休息。陈柏屹一进教室后门，林逸成一转头就看见他脸色不对劲。后者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这玩意儿还发着烧。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林逸成拉着他坐下，想从包里翻出包999感冒灵，奈何翻遍了整个书包都没找着。

    陈柏屹见他疑惑的模样，啧地笑了一声提醒道，“别找了，你那冲剂全在上次对着你女神贡献出去了。”

    “就你还会记着我？”陈柏屹的鼻塞很严重，他吸了吸鼻子，还不忘损了林逸成一句。

    林逸成听见这番话，连忙给自己找证人。他扯了扯斜前桌的衣服，把人叫过来说，“何君然，你给老子作证，爸爸我什么时候不是惦记着我们柏屹哥？”

    “还有，老陈，”林逸成指了指另一个人，对陈柏屹说，“你问问他俩，我对你是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之前来我家蹭饭吃我还……”

    “打住，”陈柏屹头疼地看着他，举起白旗投降道，“我输了，你对爸爸我最好行了没。”

    林逸成努了努嘴，然后说，“等会儿上完数学的评讲课我拎你去校医室看看，听到没？”

    陈柏屹笑他像个老父亲，倒也顺从地回了句，“听到了。”

    数学讲评课主要讲的是上次模拟考的卷子。林逸成往陈柏屹桌上的卷子分数一瞥，突然拍了拍本来还在桌面上趴着的陈柏屹，忍着激动跟他说，“牛逼啊哥，你这数学都上重本线了。”

    陈柏屹生着病没什么力气，也懒得坐起身子，就这么趴在后面低沉着嗓子敷衍了句，哦。

    林逸成以为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代表着什么，连忙跟他科普，“临城大学你知道吧？本省唯一一所211大学，就你这个分数保持一下，冲这所学校就稳定了六成。”

    林逸成扣起自己的卷子没看，反而分析起陈柏屹的数学卷子来。他指着那些错题跟陈柏屹说哪些不该丢分哪些可以多拿几分，陈柏屹头晕沉沉的，听得很烦，于是从他手上夺回卷子，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去临大。”

    林逸成不了解他家的那些细枝末节，权当陈柏屹有志气，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们儿牛逼，我看好你！”

    陈柏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地“嗯”了一句，再无说其他话。

    他根本不可能报考本省的大学，因为不论是方凡何扬还是他自己，他都必须远离这个地方。

    他能选择的，不是家，而是未知的远方。

    上完评讲课后，林逸成就拉着陈柏屹打着要去看病的幌子，逃掉了下一节英语课。林逸成看他走路脚步打着飘，不太放心地将陈柏屹拽到身上来。路过操场的时候，恰好是高一的某个班级在上体育课。

    林逸成眼尖儿，一眼就看见了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方明宇。他戳了戳陈柏屹的脸颊，低声说，“你弟看见我俩了。”

    “哦。”陈柏屹毫无所谓地应道。

    “不打个招呼吗？你弟盯着你看呢。”林逸成瞎关心道。

    “没必要，快点走。”

    ＊

    方明宇本来就心不在焉地上着体育课。他们今节课要求变速跑，他心思不在上面，顶多就是听着口哨声一快一慢地跑着。不知怎么的，他突然看向教学楼走廊那边，意料之外就看见了陈柏屹还有半抱着他的林逸成。

    两人的关系很好方明宇是知道的，但这么亲近的距离即使他们是朋友关系，方明宇也觉得很不爽。他哥凭什么要给别的男人搂搂抱抱的，是不会自己直立行走吗？

    他怒火直冲心头，第一反应是陈柏屹为什么要和别人这样走。等对方走到校医室门外时，他顿时才反应过来。陈柏屹平时根本不喜欢别人这样对他，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生病了。

    他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恨自己没发现他哥的不适，又讨厌自己一点点事就怒火攻心，搞得自己的情绪都被陈柏屹牵制着。

    方明宇偷偷跑出了操场，一个人快跑到校医室门口又不敢进去，只敢躲在门外偷偷听着。

    ＊

    校医看了看陈柏屹的脸色，问他昨晚是不是洗的冷水澡。因为最近很多学生图方便都是下晚修才回宿舍洗澡，但这是已经没热水了就只能凑合一晚，第二天就全都感冒发烧。

    陈柏屹没说原因，只是说了句赶时间作罢。林逸成在旁边听着，觉得不对劲，周一下午那次综合卷虽然陈柏屹写的很慢，但没可能拖拉到没有时间洗澡。他蹙着眉，拧了一把陈柏屹的胳膊，脸色不太好地示意对方解释清楚。

    陈柏屹装作没看见，抽回了胳膊，一掌打过去还给他。等到拿好药从医务室出来，林逸成就准备开口询问，只是他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有人比他还急。

    “陈柏屹，你怎么回事儿？”方明宇皱着眉头盯着陈柏屹那张脸。

    陈柏屹没料到方明宇会在这儿，吊儿郎当地说，“能有什么，不就是不小心吹风了。”

    “怎么，最近这么关心你哥我啊？”

    方明宇沉默了几秒，想了想便开口，“是不是我硬要拉你去……”

    “关你什么事啊，”陈柏屹笑得一脸轻松，“别什么事都扯上你的关系，咱俩又不是特别熟。”

    “小林儿子，爸爸累了，咱们走吧。”陈柏屹装的轻松，挥挥手当做跟方明宇说了声再见，然后扯着林逸成往教学楼走。

    林逸成是最不信陈柏屹话的人，毕竟这人吊儿郎当嘴里经常没几句实话，他板着脸一边上楼一边问，”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也不是第一天住校了，不可能不知道热水系统会关闭吧。“

    “没事，”陈柏屹扶着墙走，“那小兔崽子昨晚硬要和我吃晚饭，我就去了。”

    陈柏屹看了林逸成一眼，让他先别说话，“说实话，我觉得方明宇最近挺奇怪。整的想故意报复我似的。”

    “不像啊，你弟不对你挺好。”

    陈柏屹笑了笑，没说话。

    他知道方明宇最近对他的态度已经是好很多了，只是这份好意里似乎掺杂了一些其他的情绪。陈柏屹没再深思，他的太阳穴已经突突地痛着，只是当做少年的善变作罢。

    “对了，”临近回到教室，林逸成出声提醒他，“今晚要请假出校门你知道吧？”

    “哦，我记得。去探望老胡那个兔崽子。”

    “你也别说他，上次赶人的时候老胡最卖力了，受伤是他实力不够硬逞能，但也说明了他的气概……”林逸成又在吹牛逼。

    “打住，我知道了。”

    ＊

    夜色渐浓，方明宇又在高三的教学楼下蹲陈柏屹。只是这次他没等到来人，直到高三教学楼都熄灯了，方明宇还是没见他哥出现。他不死心，跑去了高三宿舍楼下等人。方明宇站在枝叶茂密的大树下，春季的蚊子很多，叮了他好几个蚊子包。他一边焦急不耐一边在宿舍楼下走来走去，等到半夜十一点半，陈柏屹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通往宿舍的路上。

    “你怎么还在这儿？”　陈柏屹有些疲惫地看着他，声音因感冒带着浓重的鼻音。

    方明宇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道，“你呢，为什么今天逃了晚修还这么晚才回来。”

    “你知不知你快高考了还这么乱折腾。”

    听到方明宇这番话，陈柏屹忍不住轻笑出声，他看着方明宇，神色玩味道，“没事，考不上大学我还能领个补贴金，怕什么。”

    看着陈柏屹在笑，方明宇只觉得心里很难受，他不想再和他探讨这个话题，直接话锋一

    转，“我今晚不回家了，我住你这儿。“

    “什么？”陈柏屹以为自己感冒到幻听，问了他一次，“你不回家，住宿舍？”

    方明宇不理他的震惊，直接拽着他的手腕把人往宿舍楼里带，“你病了我有一部分责任，今晚我看着你，免得你再吹风感冒。”

    陈柏屹没挣扎，问他，“那你睡哪儿？直接躺木床板？”

    “我……凑合着睡。”

    “那你今晚怎么洗澡？直接趟冷水？”陈柏屹又一次问道。

    “我擦擦就行，”方明宇转头盯着他哥，“你也是。”

    “我不用了，不凑巧，我在外面洗过了回来。”

    方明宇：……

    ＊

    擦完身体的方明宇抱着他哥的另一床被子走到了他哥对面的下床躺下。宿舍关了灯，一片漆黑，安静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方明宇有些不适应地闭上眼，想要赶紧入睡，却不料做了个有关陈柏屹的梦。

    梦里的陈柏屹走了。

    方明宇哭着问他，“你要去哪里？你等等我行不行。”

    梦里的身影绝情又孤独，一个头都不回，只留下一句话。

    “再见，方明宇。”

    汗水猛地从鬓角滑落，方明宇睁开眼，入眼的只有宿舍的窗户以及校外的灯光。他定了定心神，看着睡在对面的人，心里踏实了点。

    良久，他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对面，俯下身吻住了睡梦中的人。

    他偷偷地亲了亲他哥的嘴角，心里的不安和焦躁才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