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耽美小说 - 夜雨清寒在线阅读 - 第三十九章 不可直呼其名

第三十九章 不可直呼其名

    翻窗,跳楼,奔跑。

    郦辛不知道安雨楼去了哪里,也许确实就在酒楼里,在他跑不出这条陋巷便已回转来将他捉回去;甚至可能是故意留个空隙——便是在山上,安雨楼也几乎不曾与他少离,到集镇上却留他单独一人,还叫他“别偷偷溜了”,岂不就是知道他定然会逃的?

    但他会因为安雨楼可能欲擒故纵就按兵不动么?

    太久不曾如此爬高溜低的,他从窗口跳下去,只觉自己笨重得像头牛,落地极响。后街本是少人行,却连屋内人都听见这声响动,开窗察看了。郦辛急忙站起来,一手按剑一手压住面具向巷口奔去,背后酒楼可能隐藏着的安雨楼的阴影,随时要重新笼罩住他。

    然而直到出了街口,安雨楼也并无一点声息。郦辛轻轻放下一点提吊着的心,没有回头,果断选了一条巷子继续跑。若要稳妥,他应该先换一身装束,去掉面具改用斗篷帷帽,再想办法觅得一匹马来代步,否则凭他两条腿,就是跑一整天,也能给轻易捉回去。

    他身上却连半个铜板也没有。

    偷抢拐骗,实非君子所为。郦辛一边跑,一边思忖。想他若能离了此地,逃到摩云教势力不及之处,便是安雨楼也未必能找到了。何况就是找到,大不了仍是一死,不必日日受他掣肘,岂不痛快?但若找不到马匹,他这第一步便被困死了。

    只有去抢。

    僻静街巷人少,偏却正有一匹马,由一名小厮牵着迎面走来,高大挺拔,双耳竖直,皮毛油亮,极是神骏。

    今日这运气倒是不错!郦辛在马擦身而过时,探手一抓马鞍,便翻身骑了上去。那马陡然被陌生人骑到背上,“希聿聿”一声长嘶,顿时人立起来。郦辛怕它踏伤了那尚未反应过来的小厮,忙挥剑斩开霎时绷得笔直的缰绳,左手同时挽缰硬拽得它转向,那双前蹄便“当当”两响落在砖墙上,旋即再转,乃向它的来路奔去。

    牵马小厮手中仅余尺半缰绳,目瞪口呆,接着气急败坏地追上去纵声大呼:“偷马贼,还我马来!”

    郦辛咬牙催马,那马一阵狂奔,眨眼间冲出偏巷,来到大街。郦辛凭着脑中记忆,要令它向右奔驰。那马却不听了,在街上横冲直撞,直向一座威严建筑奔去。

    糟糕,这是它主人的府第?

    郦辛实在不想放弃这一匹好马,但耳听得那建筑门中谁人一声唿哨,原本还在他强挽的缰绳下苦苦挣扎的马顿时一声长嘶,便是偏着脑袋,也硬往那门阶上冲去,完全制不住它。

    郦辛只有站起来脱蹬一个空翻,落到街心,免得给送入门内,成为瓮中之鳖。

    纵是没有入瓮,也得赶紧奔逃了。那马并非凡品,一进大门,门内便涌出十几个仆众来拿他这偷马贼,并喝道:“好大的胆子,竟在本教的地头也欺到我们头上来了!”

    本教?摩云教?!

    郦辛真正浑身一震,望向那大门上方,匾额上果然镌着摩云教独有的单手拂云纹路,这竟是摩云教在镇上的据点!

    几名教众已抢到他身前,枪棍风声呼啸而至。郦辛仰身让开,拔剑还击,已觉这匹马出现的时机很是古怪。他分明是被人算计了,以为自己夺得一匹好马可以逃脱,却反被径直送到摩云教窝点里来。

    是安雨楼?!

    他这般戏耍,又是想要干什么?

    郦辛不但不能明白,而且愤怒已极。安雨楼不想他逃走,看住他,抓住他,怎样都行。偏偏却要玩弄这套把戏,故意给一点希望,转瞬又将之熄灭,这不但是戏耍,完全就是在大肆嘲讽。

    嘲讽他的一切“反抗”,都将逃不出安雨楼的掌心。

    他本也知道,却从未有此刻这般明晰。早晨练剑时极其的消沉,在眼下挥剑对敌时,顿时抛诸脑后了,只有许多不痛快随着长剑翻覆,点削袭来的枪棍尽情发泄。

    变招仍是力有未继,但这群教众的棍棒功夫实属稀松平常。他一招击出,好歹能变招二三,招架了最凶狠的几条棍子,便让步撤剑,又换新的一招刺去。无法施展轻功,身法自然也算不上灵巧,但他自小拿桩练功极为扎实,下盘稳固,步法矫健,即便以短对长、以寡敌众的劣势,也始终封挡得当,且战且退,没有陷入重围。

    呼吸却再次紧促起来,没有内力,纵使他身体肌骨承受得住这急剧凶猛的攻击,心肺却无法随之调息均匀,难以续力悠长。数十招后便有棍棒击中他肩膀腿脚,疼痛还在其次,他很快便要喘不过气,并且将手软得被人挑飞长剑。

    被他们压得跪伏在地,五花大绑,交给安雨楼好看笑话么?或许此刻他便在哪里看着他的狼狈相!

    汗水自眉弓滑落,面颊一片滑腻汗水,连面具也要扣不住般随之滑脱。他再一剑挥出,咬牙切齿振声喝道:“安雨楼!”

    安雨楼在哪里?

    他还没感到安雨楼的气息,便觉身前身后,乃至整条长街俶尔一静。人人仿佛被他口中喊出的名字震慑,道道目光尽皆集中到他身上。那是他方才被摩云教众围攻也不曾有过的关注,而且不单眼前的摩云教众,长街上所有投来的目光都极度不善,随时要引爆一场范围极广的群殴。

    这……是摩云教的地盘。

    而安雨楼是摩云教的右护法。

    飒飒风声这才入耳,安雨楼自下街一重屋脊上飘落下来,伸手揽他肩膀,道:“玄英……”

    这个集镇,没有人敢连名带姓地直呼安雨楼的名字。

    郦辛已经一剑反刺回来,值此之际,他对“玄英”这个名字倍增反感,对安雨楼也倍增憎恨。就算杀不了你,被杀了也是痛痛快快,不必钝刀子割肉,长久地痛着。

    安雨楼右掌一推,恰到好处地把剑尖推至剑鞘吞口,剑身固执地与剑鞘摩擦着,声音喑哑地没入进去。他叹了口气,还没说话,一个张狂的笑声已在近旁响起:“好个恃宠而骄的宠物!右护法的名讳,你当是谁都能挂在嘴上的?”

    “闭嘴!”

    安雨楼已经按住郦辛的肩膀,知道他气急了,干脆一把搂住腾身跃起,把那一干人全都抛在身后。

    “着什么急啊,右护法?我还没好好谢您一番,这匹马就送您罢……”

    郦辛从安雨楼肩头,瞥见那是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年,神态骄纵,语气嚣张,而那匹马不知何时已拱到他的手边,正无比温顺地被他抚摸来去。只是一瞬,这幕情景便自眼中消失,他又给安雨楼重新带回酒楼雅间,还从大开的窗户跳进去。

    安雨楼先点的几样菜肴已经上来了,还有些热气;装着金玉酿的酒壶与那把裹着外衣的弯刀竟也还在桌上放着,仿佛他连兵器也没来得及拿,便追了出去。那匹马不是安雨楼的,那所谓戏耍自然也不是安雨楼的安排。只是他来得那般晚,偏又那般巧,谁信他只是刚巧匆匆赶到!

    安雨楼把他重新安顿到椅子上,凝注了他一会儿,也不知从那面具上看出了什么,轻轻道:“我给路平江缠住了,到你叫我时才脱身。”

    他好像确实看得出郦辛在想什么。郦辛并不服气,冷冷道:“你不来才是最好。”

    “自然不行。你是我的人,被他手下抓住送来,我脸往哪儿搁?”

    安雨楼关上窗,语气严肃里带点轻佻。郦辛可讨厌那句刺耳的“我的人”了,道:“谁要做‘你的人’?”

    安雨楼顿了一顿,掀开面具瞧他,微微含笑,道:“你本来就是。”

    郦辛顿时语塞。他把“我的人”当做“手下人”,一时倒没记起还有另一层含义,被安雨楼笑微微地看了那一阵才猛然醒悟,得亏戴着面具,否则面红耳赤被他看见,少不得又是一番调笑

    安雨楼伸手拿过酒杯,又倒了一杯金玉酿,递给他,诚挚地道:“这一杯你要喝一喝,庆祝庆祝。”

    庆祝什么?逃跑失败?郦辛简直莫名其妙,却见安雨楼从怀中取出一张柔韧的桑皮纸,抖了抖道:“‘得雨楼’的情报,总有八九成可信的了。”

    “……此地便是‘得雨楼’?”

    郦辛听闻过这名号,乃是江湖中独一无二的情报消息贩卖组织,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真是毫不夸张。他们不但卖消息,还可以提供情报分析推断服务,一个人即使不太擅长动脑筋,只要花钱,一样可以买到符合心意的情报。

    “分店。”安雨楼道。

    郦辛忽然有些迟疑,道:“你……买了什么消息?”

    “御心阁的地图。”安雨楼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要再送你一份大礼。”

    郦辛脸色丕变,声音转寒:“不要脸!”

    安雨楼一愣,道:“什么不要脸?”他立即便明白了郦辛骂他的缘由,失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那张床下东西可不少,我几时用过?”

    他用当然用过,后来却再也没碰,并不是很热衷于那些奇技淫巧的东西。

    郦辛恼红了脸,不答,也不再问。

    安雨楼把酒杯塞进他手中,自己举起另一杯,轻轻与他碰了一下,微笑道:“你可以猜猜,是什么礼物。猜中了,就喝酒。”

    郦辛垂目看了看那黄澄澄的酒液一眼,也没说自己猜了什么,稍稍推开面具,举杯仰头,一饮而尽。旋即看向安雨楼,哑声道:“你能否……帮我在‘得雨楼’买个消息?”